光线变换的黄昏时刻
一切马上就会开始,永远雷同的新闻发布会,为什么你不住在自己的国家?为什么《放大》和你的故事那么不一样?你认为作家需要承担责任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明白了,对我的最后一次采访会在地狱入口进行,而且肯定会是同样的问题;即使在天堂入口被圣彼得提问,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您不觉得您在人间的写作方式对民众来说太深奥了吗?
——科塔萨尔《索伦蒂纳梅启示录》
(感谢圣彼得问了这个众望所归的问题!)
写这篇故事的时候,科塔萨尔大约63岁(真的吗,63岁!那两年采访他的墨西哥记者一样,感到他“始终是个50岁的孩子”),算是功成名就;但这个集子里的作品里,他的写作依然充满了活力,没有陷入自我重复的漩涡,仍在探索新的结构、新的可能。
——仍然很难第一遍就读懂。
即使是科塔萨尔的早期作品,轻巧如《彼岸》,短小可爱如《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初读也经常迷惑不解:结局是死亡吗?他们为什么要在家门口树个绞刑架……?
然而每一次,伴随着快乐、钦佩、恍然大悟,以为摸清了他的套路,信心十足地翻开新的作品,迎来的依然是新一轮的迷茫。
《有人在周围走动》是我参与编辑的第三部科塔萨尔作品,也是这套科塔萨尔短篇全集的第三辑。从《被占的宅子》、《南方高速》,一路按创作年份排列下来,到《有人在周围走动》这部集子,除了《<船>或<新的威尼斯之旅>》一篇曾在多年前有译介,终于,每一篇故事对中文读者都是全新的。
奇异的是,一想到要读科塔萨尔未曾得见的新作品,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是“信任”、“放心”这样的词,相比形容小说,更适合出现在食品广告上。
想必是因为科塔萨尔绝不会故弄玄虚。他不会写一个故事只为在结尾反转,对上读者惊愕的眼神然后哈哈大笑,也不会为了讲些人人皆知的大道理,营造出富有教育意义的情节。作为读者,可以毫无保留地沉浸于一场冒险,不必担心半路有人从天而降,拽着我转过急弯,还看见地面上露出的铁轨。
科塔萨尔不太信任这个由不断重复而凝固成的世界。
他的早期作品中,常有双重的情境和身份,彼此交换或合而为一,像《搬家》里那个不知不觉间交换到了另一家继续生活的男人,《远方的女人》里交换了灵魂的阿丽娜·雷耶斯和乞丐,《公园续幕》在结尾悄然相接的莫比乌斯环。
《有人在周围走动》里,依然有这样“翩然翻转世界”(译者金灿语)的故事,但它似乎更进一步,不需要外部世界颠倒来配合。夜晚的自我和白天的自我融合为一、蠢蠢欲动,内心的愿望足够强烈,便可在某一个缝隙侵入现实,化作惊涛骇浪。《西尔维娅》里,在孩子们想象中、主人公朦胧的欲望里,西尔维娅现身于月光下的林间;《亦步亦趋》里的传记作家走上名望的巅峰,却发现内心隐藏的真实动机,作者与传主形成了心照不宣的对应。无须借助超现实的道具,无数细节像云雾弥漫开来,把人包裹在一种半是隐隐不安,半是有所预感的氛围中。他的故事不拘于一时一地,不会“把猪和面粉放在一起使劲拍打就能变成馅饼”那样生硬地试图把幻想和现实交融在一起,而是能把任何人带进光线变换的黄昏时刻——对爱的向往和欲望,对死亡的悲哀和恐惧,对世界精确秩序的隐隐怀疑、对秩序背后无尽混沌的好奇与畏惧……它们侵入整齐的现实,不知不觉间,使它熔化、变形。
最糟糕的幻想文学是那种采用反向的手法写成的文学……几乎用拼命挥舞的超自然的大锤子占据了整个舞台……一切都显露着异乎寻常的样子,在两个极端中错误地追求不透水性,用暂时有联系的不同类的材料写成,但是在这些材料中没有彼此的渗透,没有富于说服力的接合。
科塔萨尔对文字的要求非同一般地严格。他的风格与博尔赫斯截然不同,但他从博尔赫斯那里继承了一种严谨的写作态度。
博尔赫斯对我和我们一整代人的教诲是对待写作的严格态度,是对自己冷酷无情,是不发表任何不符合文学水准的东西……和所有酷爱阅读的孩子一样,我很早就试着写作了。9岁的时候我写完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这是可以想象的……但是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我30岁或32岁的时候,我才开始写短篇小说,不过,都没有发表,是出于谨慎,也许是由于固执。我清楚地意识到应该达到很高的文学水平。我看到自己不慌不忙地成熟了。
对于短篇小说,他的要求格外苛刻。他认为,长篇小说可以有些分散的走向,短篇小说却更像一首诗,在形式上必须达到内在的完美。它的球体结构在写作之前便已形成,故事的情节从内部向外部展开,最终使张力达到极限。与此同时,这样完美的形式,也呼唤着一种最恰当的语言。
《<船>或<新的威尼斯之旅>》有一个非常神奇的开篇。那的确是科塔萨尔的自述吗,是他在一个旧故事上勾勒几笔,就让幽灵——藏身其中二十二年的另一重真相——浮现出来?还是和许多其他故事一样,只是故事的一部分,一个亦真亦幻的声音?无论如何,它折射出的想必是真实存在过的期待和探索:
从年轻时起,我就想重新改写某一些文学作品。我既被它们打动,又觉得这些作品的创作手法比不上内在于它们的其他可能性。这种想法一直诱惑着我,我认为这种诱惑被奥拉西奥·基罗加的几篇作品推向了极致,最终在孤寂中被消解,这也是更可取的选择。原本出于爱而做出尝试,往往会被认为是傲慢和卖弄学识。我在孤独中遗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某些文字达不到它们本身和我内心深处徒然企求的水平。
现在,偶然和一捆旧稿纸给我提供了实现我未竟心愿的机会,而这一次诱惑是合乎情理的,因为那是我自己的文字,一篇题为《船》的长故事。
于是,他的小说的结构和语言令人着迷,光芒如此夺目,甚至有让人晕眩的危险。然而无论精巧还是晦涩,都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他始终在寻找最恰当的方式,来定型某些隐秘的震颤,那些始终存在也将一直存在下去,却因我们需要日复一日地生活,而故作轻快地遗忘的东西。
如果说我有一些作品没有被遗忘而保留下来,那是因为我能够没有过多遗漏地接受和传达了内心深处的那种跳动,将神秘连同它最初的颤抖和它那种典型的含糊尽可能离它的源泉近一些地保存下来。
科塔萨尔的作品不易翻译,好在有两位译者质量上乘的译稿。编辑过程中,除西语原文外,还对照了英文版的Around the Day in Eighty Worlds 和A Change of Light and Other Stories,后者的译文格外优美清晰,让我对译者Gregory Rabassa也萌生了兴趣。这是一位成就颇丰的译者:不止译有科塔萨尔的《跳房子》和众多短篇小说,马尔克斯、略萨等西语作者在英语世界享有盛名,也有他的译文的功劳。在一段访谈里,他讲到了译书时与作者的交流,其中也包括科塔萨尔。
我与许多作家合作过,得到的帮助各有不同。帮助最大、合作最愉快的,当属胡里奥·科塔萨尔。他的英语很好,是一位严谨认真的读者,而且极为尊重译者需要完成的工作(他自己也是一位译者),从来不提过分的要求。很多次,胡里奥甚至会提出更好的英文表达,有时还是些俚语。词义细微偏离时,他也能敏锐地察觉。胡里奥从不吝惜对别人的夸赞,这也让人心情格外舒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同样热心,只是他的话不能相信,因为他的英语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好……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在他人的描述中,科塔萨尔的形象更加丰富和真切,也让人深深地羡慕和遗憾:对我们后来的读者、译者、编辑来说,这样交流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有幸编辑科塔萨尔的书之后,一种新的、自由的观看世界的方式,已经永远地留在我的头脑中,我想它或许曾经存在过,只是慢慢地失落了。那是一种以丰富的、不加回避和掩饰的洞察,观看这个逐渐凝固的世界的能力。为了这个失而复得的世界,我热切地希望更多人能够读到他。
*文中引用的自述,来自《科塔萨尔论科塔萨尔》,朱景冬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