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大宗师

——读张大春《春灯公子》
风流月旦、臧否人伦,东京已降,此风劘切一世。阀阅之家、贵胄公子,诗礼簪缨之族、跨州连郡之党,谁不想让那主持坛坫的清言领袖以贵逾冠冕的片言相赠,从而身价腾贵,一朝扬名呢?便是被摈于清流之外的曹阿瞒,也要躬身往请,从许邵那里讨来“治世能臣、乱世奸雄”几个字,以卜一生之出处进退。于是,“立题品”的名目应运乎生,其先不过从儒林经典中拈出德行、政事、言语、文学四目,以示纲维名教,不敢超圣贤矩矱,继则标揭方正、雅量、识鉴、赏誉诸题目,然仍不出儒门范围,再则举出容止、栖逸、简傲、任诞等品目,已稍轶儒行,至于流风所及,连惑溺、谗险、忿狷、汰侈这类邪僻之行也进入方家(从《论语》“子贡方人”来)之青眼,则已属昆仑导源,一泻千里了。
此种现象,其时论者固然以为是世乱已亟,王纲解纽,名与器不出于天子,而出于庶人,此季世之征也;后世论者,倡“文学自觉”说,反以此缘情绮靡之时代为个人主义勃兴之时代,为之鼓之吹之、舞之蹈之,几跻之于人文昌明之盛世。然而,季世也好、盛世也罢,都不关乎市井。田畴之间、阛阓之中,日暮晨昏,几家烟火,一样的燕去燕来,一样的人歌人哭,却不去管那燕子是否曾是王谢高堂上栖息过的贵客,一发的迎来送往,春夏秋冬。野老牧童,也不知经眼了多少兴亡变换,桑田沧海,便是那圬者王承福、种树郭橐驼,也不知出入了多少王公之家、宰相之衙,真个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朱门高墙里的故事,凭他恁的喜乐悲苦,不足以让他们欣忭戚愁;长枪大马上的风云,凭他恁的离合聚散,不足以让他们歆动鼓舞。正所谓“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他们身上的故事,远比庙堂之上精彩;正所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脸上的笑泪,远比帷帐之中动人。他们之中,不乏奇人异事,嘉言懿行;他们的歌呼,更多独抒性灵、绝弃矫饰。若是将他们的故事一一品藻月旦,更不知又得生产出多少《世说新书》,那书中更不知须多出多少关节题目!
周朝的天子们知晓这个道理,遣采诗官们联翩于途、相望于道,振铎以徇于乡邑,有所闻见,哪怕一言一行,可以箴规天子的,都采择下来,献于王廷,以活泛高墙之内板滞淤塞的血液。后世人主,不能宪章文武,自拘于高墙之中,深扃痼蔽,这采诗弦诵的良法美意,便渐渐湮灭,及至晚近,上下悬隔,阴阳不交,便自然百病丛集,若患风痹了。
此即民间。一个蓬蓬勃勃、永远旺盛不息的民间;一个不断生产故事,而从不会感到力不从心的民间;一个野蛮生长、肆意蔓延的民间;一个瑰玮奇谲、汪洋恣肆的民间;一个养活了李白、杜甫、白居易,养活了段成式、冯梦龙、蒲松龄,养活了古龙、金庸、梁羽生,并且养活了张大春的民间。
“十九年来,天下人闲话天下事,你都听说了?”春灯公子的这一问,令人发噱。想那“卖零食果子的小贩”是何等人物,他或荷篑而造尼父之门,或仗蓧而耘东皋之野。或鼓刀涤血,饮荆轲于燕市;或发奋一击,列姓字于阊门。天下人之天下事,几个逃得过他的辣眼,几件脱得了他的伶牙,从《诗经》之前到《红楼》之后,时时有他的耳目,处处是他的手脚。十九年来十九个“说话人”,又有哪个是他的敌手?
他,来自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