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与杂感
1.赫尔岑是私生子,其父为人阴沉、占有欲强。如果参照当代心理学的标准,赫尔岑有心理问题的可能性极大,但从他的人生经历来看,显然他没有时间去反刍“原生家庭”的阴影。我在想,如果要破除原生家庭的恶劣影响,从个人和家庭的地狱中走出来,将精力投入到与集体和国家地狱的抗争之中,是不是也是一种有效的办法?心理医生大概从来不会从这个角度来提供方案吧。
2.虽然这么说比较残酷,但总觉得希特勒和斯大林之前的独裁者还是“心软”,或者说对读书人仍然抱有一定同情心,否则很难解释赫尔岑在流放期间还能做官,乃至流亡国外办报,天天揭露沙皇政府;蒲鲁东在巴黎的监狱里有单独的狱室,且可接待朋友,读报和写文章……很多人可能没有留意到的是,二十世纪的独裁者一直在进化,以至于不再有任何底线,肉体的大规模消灭使得知识分子的个人悲剧不再可能发生,它只能呈现为一种统计数字上的惊悚。而二十一世纪的独裁者进化得更为彻底,它能使用一种高效的精神阉割术,将一切扼杀在萌芽状态。
3.赫尔岑在谈到果戈里时说:“他不得不对一切付之一笑,他的伟大喜剧天才压倒了他的愤懑。”喜剧精神的确是可以化解愤懑的,甚至进而可以推论,对虚构的热情可以提供一个安全的避风港。而这或许也是赫尔岑和鲁迅这样的道德家,放弃小说转向政论和杂文的根本原因。科克托:“那些旷世巨作也许充其量只是不在场证明而已?”
4.赫尔岑对马克思颇有微词,嘲讽他为“天下第一号怀才不遇的天才”,考虑到赫尔岑对社会主义思潮的同情,这样的态度就更值得玩味了。忽然很想读读马克思的同代人对他的回忆或评价。 当然,除了一点私人恩怨之外,赫尔岑对马克思的态度其实和他保全个人自由的主张是一脉相承的。以赛亚·伯林在评论赫尔岑时说,赫尔岑对那些社会主义的计划持有深刻的怀疑,因为他相信—— “原则上任何真实的人类问题都不会有单纯或终极的答案;如果问题严重而痛苦,答案就永远不可能截然分明且干净利落。收集一群不证自明的公理,以演绎法从中推出一套整齐匀称的结论,尤其永远不可能解答这种问题。” “生命的目的在于生命本身,为某种模糊且不可预测的未来而牺牲现在,是一种错觉,是以理想化的抽象事物为祭坛,平白牺牲活生生的人类血肉。” “人类最大的罪恶之一,便是试图将道德责任由自己肩部移开,付与一个无从预测的未来秩序去挑,而且假借某个可能永远不会发生的东西为名,在今天就犯下罪行。”
用赫尔岑自己的话讲就是:“鄙视王冠是不够的,在自由面前,你也不可满怀畏惧之心。”
5.赫尔岑在评价欧文时说,“欧文的阿喀琉斯之踵在于他以为他的简单真理很容易得到社会的理解。他这么想,便陷入了爱和急躁的神圣错误中,重蹈了一切改革者和改革的先驱者的覆辙。”——“爱和急躁的神圣错误”是一个值得展开的话题。
6.1864年,为宣传意大利解放事业并获得英国人民的支持,加里波堤访问英国。作为加里波第的朋友,赫尔岑记录下整个访问过程。这个章节里有一种奇怪的狂欢性质,某些地方很像马尔克斯的小说。比如,有一个鞋匠一定要让加里波第穿上一双专门为他订制、实际上并不合脚的靴子,加里波第心里很清楚,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一种广告效应,让他的鞋子卖得更好,但他最后还是穿上了靴子。 赫尔岑对加里波第的描写让我想起爱因斯坦对甘地的评价:“后世的人将不会相信这个世上存在这样一个人类。”其实不光是他,书里出现的许多人物,别林斯基、密茨凯维奇、巴枯宁、欧文……包括赫尔岑本人,都让我感觉这是一个个已经绝种的人格类型。享乐主义、消费主义和21世纪更为高效与隐蔽的的专制主义,已经让这种天真的,热情的,利他主义的人类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死去,或者是在还没有变老的时候就长出了皱纹和胡须。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是在退化(当然也可以说是一种反乌托邦小说意义上的进化),而我们之所以看不见未来,可能是因为未来并不在前方,而是躲在我们身后。
7.赫尔岑从加里波第的房间里出来后,遇见了在门口等待“朝拜”加里波第的丁尼生夫妇。——在这之前我完全想象不到,一个俄国的文学家,一个意大利的解放者和一个英国桂冠诗人会在这一个空间同时出现。而这本书里充满了这种戏剧性的交汇时刻。
8.“您为什么要对它这么生气呢?”托马斯·卡莱尔在谈到巴黎书报审查制度时,向赫尔岑指出,“拿破仑迫使法国人闭上嘴巴,这是他对他们的极大恩惠,因为他们本来没什么要讲,可是又不得不讲……现在拿破仑给了他们一个表面的理由……”——对被统治者采取傲慢的态度,认为他们不适合“更好”的社会制度,不失为在黑暗时代求得心安的一种有效窍门,其实现在很多智者都是这样做的。前不久看到一位北大教授在谈到戊戌变法时说:“所以说,读书人应该守住自己的边界,你要相信上面的人掌握的信息一定比你更多,更客观也更全面。”
赫尔岑在欧文死后,谈到他人对欧文的评价时说:“尽管我不是一个生性嫉妒的人,我还是真心诚意羡慕他们,我十分佩服他们那种冷若冰霜、自以为是的优越感,那种泰然自若、心安理得的态度,那种有时谦让,但始终不偏不倚,不时流露一点讥笑的宽容口吻。一个人需要多么冷静,才能对自己的认识这么充满信心。”这也是我面对这些智者时的内心活动。
9.“只有野人才害怕暂时的日蚀。”(下:P5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