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机杼》——另一种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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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批评是开辟一条解读思路而非创造一个新的文本,搞研究也一样,不是某某某研究出来的鲁迅,而是鲁迅在某思维方式下的呈现。这种“某思维方式”才是批评家的价值,而非对文本的尽情发挥,那种没有限制的想象既不能算做是创作,更不能算做是解读,只是图一时爽的看客罢了。一篇好的解读文章背后一定有一个强大的一以贯之的核心,就像作家有套路一样,批评家也有套路,当这个套路能够与大量不同的作家、不同形式的作品碰撞出精彩的火花时,他就是个有魅力的评论家。
从六号到今天,九天的时间断断续续终于看完第二遍,很久没有为一本书梳理这么多笔记了,满满十七大页。比起初读的惊艳这次读带了更多思考,冷静是我所需要的。 奥康纳1964年去世,伍德1965年出生,交错与续接,读的过程中会让我想到奥康纳在《生存的习惯》评论部分提过的地域局限与思维局限之于小说的必要。其实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或者说是不同的角度。奥康纳够精深,伍德够宽广,他们都有自己的一套。两人都提到了“风格”对于一个作家的重要性,但是侧重不同,毕竟所处的文学环境不一样。奥康纳意在强调“个人风格”对于一个作家建立特色的重要性,伍德强调“风格化”对作家写作的影响。 后辈总是不如前辈,要想超越,需要另辟蹊径。路子越来越少越来越窄,天赋就显得更重要了,凭什么人家开创者都是“文学风格”,后来的都是“风格形式化”呀!唉,虽然后现代把批评传统挂嘴边但是这种批评又何不是一种认可?新的传统是很难开创的。想到“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侏儒”。但伍德到最后又消解了这种艰难,生活的维度那么丰富,前人并不会占据全部的艺术资源,还是要有信心划着破桨开大船啊! 伍德偏爱福楼拜,“我又一次像不能停止重读昔日情人来信一样,反复回到福楼拜。”书中有两节专门写福楼拜,将福楼拜与巴尔扎克的对比想到巴特的《s/z》,应该要去重读一下《情感教育》和《萨拉辛》,篇幅的长短这个因素也应该考虑进去。福楼拜那一脉的短篇都写得极好,长篇也让人惊喜。总觉得巴特和伍德各有各的傲慢之处,虽然我都很喜欢。 “我们的记忆缺乏美学天赋”,极有感触。“小说中冗余的叙述其实是为了营造生活感,表现时间流逝,小说是在把握瞬间。”并且短篇中体现得更明显。人物那一节开头的包袱太可爱了“我确实操你妈的关心人类!我确实操你妈的!”脑补贝克特说这话的样子就莫名喜感。看到写于连的部分,想起自己当时还一直幻想自己就是于连本人,还幻想过自己是基督山伯爵、雅娜、凯瑟琳、贝思、玛格丽特...... “The day waves yellow with all its crops.”看到这个句子我震惊了,一种看到外文翻译中文诗词的荒谬感被延伸,读这句英文实在不知该用怎样的中文去诠释。译本对原文的挫伤是多么大啊!怎样的翻译可以重绘出这样美的画面呢?好的翻译家就是一位小说家,的确,我们喜欢读的其实都是一本一本“双作者”的作品啊。 在“人物”和“语言”这两节伍德都有提到重复,好的人物行为重复会形成一种主人公刻意表演的惯性,好的语言的重复是一种运动和变化。伍德的这种对重复的理解很颠覆我之前的感官体验,一遍一遍的强调是腻味的,强调并不是重复的终点,改变才是重复的动机。我们总说,不能用理解作品的方式去理解生活,但我们实在该反过来,用看待“真人”的方式去看待小说,很多对文本的理解都会变得不一样。小说背后有个人,推进一步,那个人背后有一段生活,再推进一步,那个人行走在那段生活的边缘,那么他在写什么呢?他看待自我看待生活看待旁人的方式。那么他要怎么写呢?......那么读者要读的是什么呢? 从《s/z》到《生存的习惯》到《小说机杼》像是见证了一脉文学批评的轨迹,细读这些令我激动(在对文学的理解层面的激动)虽然读书不多,还是有种梳理自己的阅读史的感觉,“意识简史”那一节把我读过的零散的小说排布整齐归在历史的架阁上,又补充了很多我没读过甚至没听过的作家,让我起了很多重读和新读的念头。“人物”部分让我看到了伍德的解读体系里包容的意识和“史”的思维,一直以来自己的文学偏见是多么深厚啊!原来自己的阅读是一种被架空的阅读,没有建好书架就往上面摆书注定是乱糟糟的,以后要注意。 伍德说读者的审美是被作者调教出来的,在本子上写下这句话猛然意识到其实我正在被他这个文学评论家调教,如果给了以前的我一定赶紧举起盾牌说“我不要被调教!”现在就不这么想了,我才不怕被调教呢,我只是在接受另一种审美的可能。读这类书,我总是被惊艳,也开始思考,他们如何得出这些结论?他们如何去读一本书?先了解一种审美结果,再了解一种审美方式,再追问为什么会形成这种审美?许多老师都说过这样的话,“不要听我说了什么,要听我没说什么。”从大一就被这句话磨耳朵,现在开始懂了这句话。我到底应该以怎样的姿态怎样拿起一本书呢? 读到最后一章,零散的结论终于收束为“现实主义”,我们认为艺术不是生活,但我们又往往在用生活的尺度去评判艺术的价值。所以艺术其实是最接近生活的事物,虽然它本身一直在傲慢地否定着。“真正的作家是生活的自由的仆人,必须抱有这样的信念:小说迄今仍然远远不能把握住生活的全部范畴;生活本身永远险些就要变成常规。”伍德还给我提供了一种对电影与文学的不同的解读“不像电影之类的,小说可以告诉我们一个人心里想什么。”那种瞬间的暴露,却又让你捉摸不透,一种全然展现在你面前的神秘感,着实勾引人!巴特说的符码也是这种构建的一部分,一个人物就这样闯入了你的生活,轻提裙摆的瞬间让你眼前一亮。 单纯的阅读和研究式的阅读,怎样阅读才是对作品的尊重?我并不觉得这些理论研究会打消我阅读的快感,而且我也不再认为之前读的书是浪费时间了。你想啊,在我读那本书的时候,我甚至连那个作家是谁都不认识,我也并不觉得他伟大,我只是单纯在读一个故事,体验一种人生,而且还愿意一遍一遍地读。我虽然没能清晰地理出自己究竟读过哪几本书,那些书是谁写的,那些作家是哪个帮派的,哪个世纪的,伟大不伟大,这些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我只是很快乐。 同样,现在的我从另外一本喜欢的书里面看到了曾经见过的名字,看到了别人对那本书的理解,在自己心里也形成了新的理解,所以那些书并没有从我的世界里流失,它们当中属于我的那个部分,或者矫情点说,那份最初的感动,已经被我紧紧地攥在手里了。对于那些我还没读过的书,它们会因为我有了更高的审美能力而越发精彩地呈现在我面前,这同样也是一件令我满足而快乐的事...... 任何美好的事情都是从不自觉走向自觉的,各有各的快乐,能把握到全过程的人是幸福的,也是很难得的,像是一场严峻的考验,跨过去才能接受和享受。很多人说搞理论的写不了小说,小说家搞不了理论,其实不尽然,这是一体两面的事情,小说家背后都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论,只是你看不见而已。没有这套理论的支撑,再美的形式都只是一袭华丽却尽是孔洞的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