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诞辰10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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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
哈佛大学的一位文学教授在给学生介绍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时,将教室的窗帘全部拉上,关上灯,教室漆黑一片。教授在黑暗中点起一支蜡烛,黑暗中有了一丝光亮,“这是普希金”,他对学生们说。教授又点起一支蜡烛,“这是果戈里”。教授走到教室门口,打开灯:“这是契诃夫。”他又走到窗边,猛的打拉开窗帘,耀眼的日光洒满教室。教授说:“这就是托尔斯泰。”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或许没有。
后来,教室的窗帘又被拉上了,灯又熄灭了,漆黑一片中,只有一个微弱的烛光摇曳,这就是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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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尔仁尼琴出生于1918年12月11日,2008年去世。上帝安排他在1918这个特殊的年份出生,并给了他90年的寿命,似乎就是专门安排他记录下整个苏联时代。
不要以为苏联真的是于1991年解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1991年只是结果,解体或许于1930年之前就开始了,索尔仁尼琴就是这个事实的见证者。作为幸存者之一,他冒着生命危险将记忆落在笔端,汇成了鸿篇巨著《古拉格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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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尔仁尼琴一生当中著作不少,但最著名的还是百万字巨著《古拉格群岛》,我们平常听到的一些苏联政治笑话,其实有些就是来源于此书。很难将这部著作定义为哪个类型——它不是小说、不是传记、也不能说是随笔。很大篇幅是记录历史,很大篇幅在描写社会情形,又有很大篇幅在回忆亲身经历,还掺杂着很多心理活动,但又不是有明确时间线的纪实文学,似乎只能叫做“历史类文学作品”。这部无法归类的著作却让无数人念念不忘,不仅是因为里面可贵的历史记载,更是因为令人吃惊的、高超的文学造诣。
功勋少校索尔仁尼琴在1945年变成了囚犯索尔仁尼琴,理由是在私人信件中对最高领袖斯大林不敬。欲加之罪,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那个年代像他这种“身份变化”十分寻常:前线也好,后方也好,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内务人民委员部”抓走。被抓走的人凶多吉少,侥幸活得过刑讯逼供,逃避得了枪决,也很可能活不过至少十年的流放苦役岁月。整个苏联,只有一个人是安全的,除了那个唯一安全的人,哪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号人物,也可能随时从地球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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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以前炙手可热的叶若夫,两年后不仅在照片中“消失”了,在现实中的生命也消逝了。在看到这幅照片之前,我从不知道上个世纪40年代的PS技术就如此成熟。
就是在这种大象与蚂蚁都不安全的恐怖氛围之中,“小人物”索尔仁尼琴苟活了下来,他度过了“八年监禁,三年流放,六年地下写作生涯”。这期间,斯大林去世了。
2017年,一部英国、法国和比利时联合制作的电影在一些国家和地区上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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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伟人的去世,上演了一慕慕滑稽剧,有戏谑,但也有真实。关于事件的真相,有的部分成为了历史的谜团,有的部分则是尚未解禁的最高机密。这部电影也只是进行了自以为合理的推测,情节夸张,却很可能触及到了本质。
电影所参考的历史资料当中,当然就有索尔仁尼琴的传世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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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索尔仁尼琴批判的不只是某一个人,而是一种体制或是一种职业。他当然会批判斯大林,但后来他也批判戈尔巴乔夫,批判叶利钦。不要惊讶,他连自己都进行批判。
《古拉格群岛》成书于1972年,他在书中回忆了自己罪恶的二战军官岁月:
骄傲在心中增长起来,像猪身上的肥膘一样。 我向下属发出一个个不容争辩的命令,坚信在不能有比之更好的命令了。甚至在火线上,处在死亡好像使我们人人平等的地方,我的权力使我相信,我是高等的人。我坐着听取他们“立正”站着报告。打断他们的话,作指示,对那些论年纪能当我父亲或祖父的人,我以“你”相称(他们当然称我为“您”)。派他们去枪林弹雨下去接通打断的电线,只是为了高级长官不至责备我(安德烈雅申就是这样牺牲的)。我吃自己的军官黄油加饼干,毫不思考为什么我该有这样的东西而士兵却没有。我当然有一个勤务兵(说得好听点叫通讯员),我给他添了无数的麻烦,支使他照管我的生活,为我单独做和士兵不一样的饭食。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迫使士兵们为我弯腰挖特殊的地下掩护所,顶上铺些较粗的原木,好让我舒适而安全。……啊,真对不起,还想起一件事来:当兵的用德国皮(不是人皮,不,是司机坐垫上的皮)给我缝制了一个图囊,却没有皮带。我正发愁,他们无意中在一个游击队政委(当地区委里的人)身上看到了一条正合适的皮带——就把它卸下来了:我们是正规军嘛,我们高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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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之所以后来被称为“俄罗斯的良心”,就是因为他深深的知道:谁得到权力,谁就会变坏。正直的年轻人一旦被选拔进入内务人民委员部,马上就会蜕变成刽子手的帮凶。无论在什么时代,政治家,永远都是一丘之貉。
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索尔仁尼琴被流放哈萨克斯坦南部的一百多年前,普希金因为抨击沙皇被流放俄南部的敖德萨。普希金在流放期间,创作了那首著名的诗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定,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这首诗激励了无数历经磨难的人,陪伴无数人渡过难关。
索尔仁尼琴也一样,整个《古拉格群岛》,索氏都是在用一种回首笑看的笔触,幽默与反讽随处可见,有些段落让读者忍不住莞尔,这可是自己血淋淋的经历啊!
比如,书中这样描写狱医:
狱医是侦察员和刽子手的最好帮手。遭毒打的人在地上苏醒过来便听到医生的声音:“可以接着干,脉搏正常。”关了五昼夜的冷禁闭室后,医生瞧着冻僵了的赤裸身体说:“可以接着关。”毒打致死——他签署笔录:因肝硬变、血管阻塞死亡。紧急叫去抢救监室中垂死的人,——他都不慌不忙,谁要表现得不一样,我们的监狱就不要。
多么残酷而幽默的讽刺。
索尔仁尼琴和普希金,他们在各自的时代点燃蜡烛,给人以摇曳而微弱的希望。人类历史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些沉默寡言的时代,没有著述流传下来,多半不是因为那些年代的人没有思想,而是大规模的禁言与销毁。只有“真的猛士”才敢著述记录,而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就是那个时代的“天选之人”,上帝给他足够多的幸运让他活下来,但给他的使命就是受尽苦难,然后替三百多万同样的受难同胞向后世讲述这段历史。
他完成得很好。他不仅讲出来了,而且讲得很好,苦难成了财富,凭借这段讲述,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被誉为“俄罗斯的良心”,一切都拨云见日。不是正如普希金写的那样吗:“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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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永远也不知道上帝将会怎样安排他,可无论上苍如何安排,我们都只能学着去接受。我总会想起作家周国平那篇简短的小文——《落难的王子》:
有一个王子,生性多愁善感,最听不得悲惨的故事。每当左右向他禀告天灾人祸的消息,他就流着泪叹息到:“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 可是,厄运终于落到了他的头上,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中他的父王被杀,母后受辱自尽,他自己也被敌人掳去当了奴隶,受尽非人的折磨。当他终于逃出虎口时他已经成了残废,从此流落异国他乡,靠行乞度日。 我是在他行乞时遇到他的,见他相貌不凡,便向他打听身世。听他说罢,我早已泪流满面,发出了他曾经有过的同样的叹息: “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 谁知他正色道—— “先生,请别说这话。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于死,那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落难的王子撑着拐杖远去了。有一天,厄运也落到了我的头上,而我的耳边也响起了那熟悉的叹息: “天哪,太可怕了……”
这篇文章是厄运降临时,周国平有感而作:他刚出生的女儿因癌症夭折。周国平出生于上海,求学生涯一直很顺利,学术上也取得了很大成就。但,“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于死,那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索尔仁尼琴也罹患过癌症,而且是在流放期间,后来癌症扩散,1953年底年仅35岁的他濒临死亡。但是他熬到了1956年平反,癌症随之痊愈,他之所以能把死神熬走,和他一贯的乐观态度是分不开的。
从一位前途无量的军官一夜之间变成阶下囚,索尔仁尼琴能怎么办呢?要么接受命运的安排,要么一死了之。年纪轻轻就病魔缠身,他又能怎么办呢?要么与病魔抗争,要么自行了断。无论谁遇上这样的磨难,都会有那么一瞬间期盼时光倒流:回到从前,带着健康的身体回到营地当军官,失而复得一切,回到原来的生活。可惜这种期冀就像是圣诞夜里,饥寒交迫的小女孩儿手中刹那燃烧的火柴,只能从中获得片刻的自我安慰。过去的,终究是回不来了。索尔仁尼琴深深地明白这一点,于是迅速进入状态——当一名囚犯,与过去的一切永别。上苍可怜,容他活到最后,我们才有幸读到历史。既然每个人都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哪怕是“天哪,太可怕了”这种级别的,那也得受着。但至少还可以选择还是开心着受还是悲伤着受,那不如就抓住这唯一的选择权,不如就开心一点。
毕竟。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总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