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事| 久识古今煎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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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张素闻
初识清音老师,只觉得他浑身仙气,不染人间烟火,似是天上某位上神,像《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里的哲颜,衣衫古老,容颜清隽,既少言,又少行,他的世界清高而奇秀,似乎除了茶与兰花,没有其他事,完全不像是一个给国宴选茶的人。

崇贤书院二楼的教师办公室与茶室只有一墙之隔,有一回听到清音老师在隔壁讲唐代皎然和尚的《饮茶歌诮崔石使君》: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
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
愁看毕卓瓮间夜,下时。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那时想到的是他桌上的茶具,一只只,粉雕玉琢一般,简素,细腻,雅致,真真是“素瓷雪色”,他经常穿白色的衣服,仿佛是有意把自己往仙道上堆,我见了只是怕,觉得太阳春白雪,没有办法与言俗事。难怪他会喜欢皎然和尚的这首诗,要是我,就会觉得“茶仙”卢仝的诗更有一种粗犷豪迈的力量:
日高丈五睡正浓, 军将打门惊周公。
口云谏议送书信, 白绢斜封三道印。
开缄宛见谏议面, 手阅月团三百片。
闻道新年入山里, 蛰虫惊动春风起。
天子须尝阳羡茶, 百草不敢先开花。
仁风暗结珠蓓蕾, 先春抽出黄金芽。
摘鲜焙芳旋封裹, 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余合王公, 何事便到山人家?

阳羡茶后来就借卢仝这首诗畅销全球,可我羡慕的是“日高丈五睡正浓”,几乎每晚失眠的我,睡到自然醒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大梦。
柴门反关无俗客, 纱帽笼头自煎吃。
碧云引风吹不断, 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 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 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 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 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 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 在何处? 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冬日下雪的白昼,红泥小火炉,烧水煎茶,配一两样有意思的点心,慢慢喝茶,慢慢说话……茶越喝越淡,话越说越多,概亦是人间难得之美好。“七碗茶”也被后人开发成了品牌,连喝七碗之后,竟然有一种喝酒一般的畅快淋漓。

山中群仙司下土, 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 堕在颠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 到头还得苏息否。
地位不等,最不能体贴他人的生活。茶仙卢仝有慈心,他能透由一口茶观察到茶背后的种种因缘,比如采茶的茶农,或许正在悬崖备受辛苦……他会以此来结句,也是黍离之悲。

悟凡法师来崇贤书院的时候,恰好清音老师也在。我向来不善司茶,便请法师演示。悟凡法师曾是一诚老和尚的侍者,在云居山多年,茶汤里竟有极为威猛的力量,我想到临济将军,遂与师言。
法师道:“素闻来泡茶,我们就能喝出经典的味道,这杯《史记》,这杯《汉书》……”
我笑。清音老师只是说:“好茶,腿盘工夫深,但是背部有些不通,太阳穴也不通。”
我一惊。

觉得像是孔子遇到仪封人,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高手与高手之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我要好好地看戏。
他们论茶的两种存在方式:一者以茶显道;二者以茶入道。
我忽然想起赵州老和尚的“喝茶去”的公案:
有人初访赵州禅院,赵州问:“来过没?”
禅人答:“没有(未到)。”
赵州说:“喝茶去。” 远路行脚而来,辛苦了。
赵州又问另一人:“来过没?”
答:“来过了(曾到)。”
老和尚也说:“喝茶去。”
一旁的院主问道:“老和尚,为什么未曾来过的叫他喝茶去,曾经来过的也叫他喝茶去?”
老和尚看他一眼:“你也喝茶去。”

以前读此则公案只注意到赵州老和尚的平等心与方便智;今天想起来,洞然明白了“未到”与“曾到”之别。
若是曾到,就可一同以茶显道;若是未到,则可一同以茶入道。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只有院主,那时,在那道门槛上站着,也是一道极为重要的风景……
想起虎溪三笑,陶渊明应该有慧远大师这样的朋友才像陶渊明。
悟凡法师再次显示出临济将军的威猛,当场以陶渊明为例,把文人的种种毛病剥落得体无完肤,使得端坐茶席另一端的我竟感到这个下午即便只是听到这一段话,也已经胜读十年书。
于是郑重向悟凡法师道:“感恩教导,因为您的智慧,使我感到自己真是一无是处。”

悟凡法师笑:“一无是处可以做座右铭。但是只可以做今天的座右铭。明天就不可以了噢。”
我笑,知道法师在说佛陀从来不在同一棵桑树下,连宿三次。
佛经上说:”佛陀不三宿桑下者,不欲久生恩爱也。“
清音老师说:“明天可以叫一无所为,后天可以叫一无所得。”
悟凡法师道:“再后天可以叫日日都好,再以后可以叫事事都美……”
我顿时感到他们之间有一种深度的默契,轻松自由的默契。

这种默契还反映在清音老师替法师泡的茶里。
第一遍,他在金骏眉里加了玫瑰,我后来想,他在疏通经络。
第二次,他的茶带来的能量直接聚积在后背,经三巡,集中得更加密实,我的大椎下后背上都感到发烫……
最后两次,他的茶都直冲太阳穴……
这一次以茶相遇,使我看到清音老师对于人与事的照与顾,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几句话,他只是淡淡地在倒茶,但是他的茶在说话……

我想起苏东坡与参寥子,他们常常相遇以茶,相交以水,但是彼此洞然明白,已然不需要更多的语言,不如就读几首东坡的茶诗吧:
《试院煎茶》
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
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
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今煎水意。
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
又不见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
我今贫病常苦饥,分无玉碗捧娥眉。
且学公家作茗饮,博炉石铫行相随。
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西江月》:
龙焙今年绝品,谷帘自古珍泉。
雪芽双井散神仙,苗裔来从北苑。
口汤发雪腴酽白,盏浮花乳轻圆。
人间谁敢更争妍。斗取红窗粉面。

《汲江煎茶》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勺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经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水调歌头》
已过几番风雨,前夜一声雷。
旗枪争战,建溪春色占先魁。
采取枝头雀舌,带露和烟捣碎,结就紫云堆。
轻动黄金碾,飞起绿尘埃。
老龙团、真凤髓,点将来。
兔毫盏里,霎时滋味舌头回。
唤醒青州从事,战退睡魔百万,梦不到阳台。
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