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读|小说中的历史与奇迹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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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见过太多文学作品描写战争,其中以不同国家不同身份的人,以各自不同的角度看待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作品就多不胜数。然而二战中珍珠港事件后,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在美国的日本侨民这种出于两个民族中间的特殊的身份来看待这场战争,又是一种非常不同的视角。它无疑涉及到种族歧视、偏见、仇恨、冷漠等等人性之恶,然而在这些冷酷之下,公正与善意也从不会缺席,在二十多年前有个作家说过“意外统御宇宙万物,唯独人心除外”。
他就是1995年福克纳奖得主戴维·伽特森。今天我们就来讲他这本以二战为背景的小说《雪落香杉树》。戴维·伽特森跟别的作家不同的是,他其实是一位美国的中学老师,从他开始写这部小说,到它真正完成,整整花了十年时间。十年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然而小说一经出版,立刻获得了福克纳奖,畅销了五百万册,并且同哈珀李的《杀死一只知更鸟》一样被列入美国大中学校的泛读课本。它的作者戴维·伽特森因此一举成名。
那这部小说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其实非常简单。在这座种草莓的岛上生活着美国人和日本人,这些日本人因为种种原因来到这座海岛之后,就开始勤勤恳恳地劳动,想获得和美国人同等的尊严。岛上白人少年伊什梅尔同日裔少女初枝在这十分浪漫的岛上开始了初恋,在香杉树洞里相依缱绻,成为两人情窦初开时期难忘的回忆。可1941年12月日本偷袭珍珠港事件后,美国人警惕地把日本人赶去了集中营。初枝被迫跟青梅竹马的伊什梅尔分开,随后在集中营里嫁给了同自己理想接近的日本同胞宫本天道。伊什梅尔和宫本天道后来都作为美国人参加了二战,伊什梅尔到太平洋战场上同日本人交战,而天道到欧洲战场同德国人交战。战后他们回到海岛生活,但战争的阴霾悄无声息地留在了他们心底。伊什梅尔失去了一条胳膊,萎靡不振地生活。宫本天道却意外被控告为岛上白人居民卡尔·海因死亡的主犯。带着对日本人的仇恨和偏见,岛上陪审团几乎全部倾向于天道有不可洗脱的杀人罪名,因此宫本天道很有可能被判绞刑。最后时刻伊什梅尔却发现了能为宫本天道洗脱罪名的证据。作为情敌,以及因为战争带给他对日本人的仇恨,伊什梅尔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冷漠与挣扎,最终,在伊什梅尔与初枝分开那么多年后的夜里十点,他出现在她家门口,将证据给了他的初恋情人,为初枝的丈夫洗脱了罪名。
读一本小说看它故事发生的地理位置很关键。我们总是一开始就好奇,这个故事发生在哪里,它会不会是我曾经度假到过的地方,或许这样能拉近我和故事的距离,对不对。这部小说故事发生的地点却完完全全是虚构的,然而同为虚构,你能清楚地知道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那个叫马孔多的地方是我们不能够抵达的,它离现实是如此遥远。而《雪落香杉树》故事发生的地点是位于美国西雅图附近一个叫做圣佩佐的小岛,它同样也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你却感觉它非常真实,仿佛世间存在这样一个小岛并不奇怪。为什么呢?因为作者的虚构是有原型的。这个小岛的原型是作者生活过的位于西雅图普吉湾的一座小岛。当然它又脱离于原型,作者将他描述为一个极具浪漫之地,小岛被海水环绕,岛上群山连绵,青衫如茸,香杉树层峦翠叠,草莓遍地,是个堪称与暴力隔绝的地方。为什么我认为他设置的地理位置非常绝妙呢。这么一个具有诗情的岛上发生青梅竹马的爱情读者也会认为理所当然啊,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岛上以种植草莓为生的日本侨民更能固守本分啊,除此之外呢,作者花费十年当然心思缜密不放过地理背景的另一大益处就是对生活在那里的人的个性的塑造。比如说作者描写以以捕鱼为生的圣佩佐人是怎样的一类人呢:“在圣佩佐,埋头苦干、独来独往的刺网渔民是一个“好人”的典型形象。那些过分慷慨、言语过多、喜好与人结伴的人,他们的言谈和笑声都不是生活的正道所在。只有那些和大海成功搏斗过的人才有地位和分量”,毫无疑问,这么一来,地理背景更厉害的作用就揭示了,参与丝丝入扣的悬疑因素。所以,文章一开始庭审的案件的关键点就在于,白人卡尔海因莫名死在一个浓雾弥漫的大海上。是的,地理位置还决定了故事情节。
再有,这部小说一经出版,就成为文学经典。什么样的作品能成的了经典,我们仔细回想一下。不能说绝大部分,至少也是相当一部分作品离不开历史。这部小说的历史背景是二战时期,珍珠港爆发前后十多年。它以战争为背景,时间跨度又大,从规模上来讲就够的上恢弘。说起战争,以我们现在时空来看当然很遥远,我觉得,正因为跟我们的时空有一段距离,才会更吸引我们离开我们熟悉的世界,离开和平年代,离开越来越小的地球村,带我们去一个充满了冲突,不安与变动的世界,这无疑就是小说中历史的魅力。假设我们自己身处那样的战争年代,个人的成长及生活轨迹会因此而发生多大的变化。在二战的背景下,这么一个封闭的海岛上,每一个人,白人和日本人,都被设置了一个个强有力的局限,它们就如同一张张由道德和某些约定俗成的原则所编织的网。比如初枝,十三岁时就被她母亲送到岛上一个日本太太那里学习和舞和茶道,书里写道“她教她如何在花瓶中插花,以及在特殊场合如何将粉铺在面庞上。她要求初枝永远不许咯咯地笑,也不许直视任何男人”,经过这位茂村太太的教导,初枝将田野劳动、集中营等等生活的艰辛视作一种灵魂的修炼,她学会镇定自若地面对这一切,学会了在更高的生活境界中寻求自洽。不仅于此,茂村太太还警告她,“白人是危险的自大狂,一心以为日本女人崇拜他们白皙的皮肤和他们的雄心壮志。离白人远点儿,嫁给同族的好男孩,只要他强壮且心地善良。”从小受过这种教导的初枝最终在集中营里选择日本同胞宫本天道作为丈夫,她之前同伊什梅尔在一起时的困惑,在珍珠港事件爆发之后,在她们全家连同岛上所有日本岛民被赶往荒漠里的集中营里的时候,一下子就变得极为清晰,她非常决断地给伊什梅尔写了分手信,并断定自己是不爱他的,如果民族特性的不同还让她对自己的感情有所困惑与怀疑,那在珍珠港事件后,美国和日本的对立,无疑让她彻底看清楚了这张网,看清了两人各自的局限,他们不是同一类人,是不会产生拥有符合各自局限的未来的。于是海岛再美,爱情依然无疾而终。又比如说死者卡尔·海因,小时候因为同自己的日本邻居宫本天道要好,而被母亲训斥,要他归还日本邻居的鱼竿,同日本人保持距离,同日本人警惕地保持距离的白人又何止卡尔海因母亲一个,战争爆发过后,岛上仇日情绪更加高涨。战争将他们变成狭隘的人。如果残酷的流血画面还在他们的大脑里,那现在它们都变成了冷漠、仇恨与愤怒,如果少年时的初吻还在他们身体里,那又变成了什么呢?
我们发现这部小说背景是一场无休无止的雪。这也是它第三大吸引我的地方。从故事一开始,雪就开始下了。开篇“被告人宫本天道傲然端坐,刻板却不失优雅。他的手掌轻柔地搁在被告席的桌面上——在一场对他的审判中,这是他所能保持的最为超脱的姿态了。”而此时呢,雪也第一次出现了,作者写道:“那天上午,法院的窗外下起了雪。”随着小说悬疑情节的推进,雪也越下越大,我认为,说雪也是小说中的一个角色并不过分。它出现的次数并不少于任何一个角色,并且在案件朝对宫本天道越来越不利的方向发展,在他很有可能被判处死刑的时候,整座圣佩佐岛都到了不堪寒冷的重负的程度,岛上居民的生活随时要被严寒吞噬,给人心理上双重的严厉冷酷感。而你不要忘了,在伊什梅尔和初枝少年时期,岛上的雪是轻灵的、洁净的,是年少情窦初开的优美意象啊!可到庭审到达白热化阶段时,雪又是如此凌冽寒冷与无情。正当你心如死灰之际,伊什梅尔和雪同时出现了,他在挣扎犹豫是否将证据交给初枝以此拯救宫本天道时,雪这时候挂在香杉树枝头,有清新的味道,枝叶之外的天空澄澈无垠,寒星点点投下光芒。于是他终于明白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世界是沉默的、冷酷的、赤裸裸的,而这正是它那可怕的美丽之所在。风霜雨雪这类天气常常被小说家作为重要的背景,起个烘托作用。可在这部小说里,你还能说它仅仅是一个背景吗?那为什么不是雨落香杉树,霜打香杉树,而是雪呢?雪可以是轻灵,可以厚重,可以凌冽,可以温柔,可以像毛毯一样温暖,拒人千里却又诱人靠近,可以掩埋事实真相,也可以让它们在冰雪消融后再次浮现。因为雪的这个特点,才有作者在文末的那句:意外统御宇宙万物,唯独人心除外啊。
《雪落香杉树》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其实本身篇幅并不长,可通篇通完竟有一种恢弘绝妙的效果,这离不开作者采用的一种非常出彩的叙事法:环形叙事手法,它交叉还叠多线叙述,多个故事交织往复,穿插回闪,最终慢慢汇合成一种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而又正因为采用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它又不丧失代入感,在这大雪纷飞的帷幕里,我们不知不觉跟着情节,也能闻着草莓甜美的气味,也能感受战争摧毁人意志的无力感,也能在法庭上丝丝入扣的辩驳里拍案而起,也能在最后被感动出两行热泪。第三人称有限视角还能带给读者“罗生门”般各执一词的效果,对如此大背景又悬疑的小说太适合不过。
除了故事以外,你还不得不感叹这十年磨成的文字,有一种沉得住气地精美。你总是容易停留在作者那些句子、那些段落上久久回味,怎么能有如此美的地方,它既虚幻又真实。你想象一下这么一种色彩,大雪覆盖的岛屿一片洁白,香杉树层峦翠叠,岛上居民又以种草莓和捕鱼为生,于是一眼望去还会有星星点点的红落入这片白色之中。视觉想象也极具美感!那些精彩的语句吉光片羽如星辰散布,给小说点缀出非同凡响的光芒。雪落下时,世界仿佛都安静地失了声。多么适合手捧一杯咖啡,在冬季的早晨阅读!
这本书虽姗姗来迟,但绝对值得你花一个下雪的冬季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