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歌的雅努斯面容
在罗马神话中,守卫天门的雅努斯生有两副面孔:一副面向当下,一副面向过去。这一悖谬的姿态吊诡地映射出了某种现代性意识的内部冲突:一方面,现代时刻是纯粹即时与当下即逝的,在当下生活的现代人被迫进入某个未知域,向着未来进行探索创造;另一方面,这种流变中的创造本身又深受永恒性的驱动,人们对未来的绝对面向的根源来自于一个信念:唯有超越历史才能走进历史之流。
作为发达资本主义时代最为敏感的抒情诗人,波德莱尔无疑是块剔透的棱镜:现代性的内部冲突在他身上发生了清晰的凝聚和分裂。这种分裂集中体现在他的艺术观上。在《现代生活的画家》中,他将艺术的一半归为现代性的部分,即“过渡、短暂、偶然”;另一半则是“永恒和不变”[1]。
在《现代诗歌的结构》中,胡戈·弗里德里希将这种分裂纳入现代抒情诗传统中考量。在他看来,进入19世纪后,现代观念的转向、社会结构的异化引发了抒情诗对丧失诗性的现实的控诉,这种控诉导致其与传统发生了激烈分裂,并由此将自身抛入一个否定性的范畴。透过这一否定性范畴,抒情诗可以“无拘无束、毫无顾忌地诉说它从某个专断的幻想、某个延伸入无意识的内倾化、某次与空洞的超验性之间的游戏中获取的一切”[2]。这种否定性范畴包涵着两个向度:内容与形式。其中,内容的向度在马拉美身上臻于成熟:马拉美抱持诗歌本体论,相信诗歌是无限的空间与超越性文本,是绝对存在与语言相遇的场所。这一场所不是理想现实的摹画,而是作为现实之变异的异托邦。为了通达这一纯粹、绝对而虚无的诗歌场域,马拉美借助暗示、寄喻、影射,不断营造诗歌语言的暧昧和多意性,以此将现实引向语言的自为存在,并依靠显明的形式与虚无的内容之间的张力言说词语断裂处的沉默;同时,他试图凭借一种诗歌的“绝对目光”,即对自然生命的去人性化和对抒情主体的去情感化,潜入布朗肖所谓的精神性的“文学空间”,在自我的消解中与无限和永恒融为一体。不同于马拉美消解自我、通达诗歌异托邦的尝试,兰波则更多表现出形式上的否定范畴。兰波的诗歌创作更多是他个人强力意志的张扬。因此,他诗歌不但关注瞬间和动力,更带着表演性的破坏冲动,试图从观念上直截拆解、冲溃传统的诗歌结构,以自己的专制性幻想颠覆传统诗歌叙述方式。不过,这种颠覆并不是简单的走向传统形式结构的反面或放弃自我控制,而是由一种观念及技法所引导,对语言进行加工而达至的。在兰波看来,诗人就像一个炼金术师,借助抽象、拼接、扭曲等手法搅乱传统的诗歌秩序,提炼语言的纯粹动力机制,打破事物之间的界限;利用语言的生产力激发感性非现实,以此“驾驭世界的混沌和可怕的自由”[3]。可以说,兰波的这种对传统彻底的弃绝正展现了艺术那“过度、短暂、偶然”的一面,正如他自己所说,“必须绝对地现代”[4],对他而言,只有更现代,才不至于沦入已成过往的当下的泥淖。
在弗里德里希看来,这种否定性范畴使诗歌的内驱力从古典的亲和力转换为了现代的强制力,而这种强制力又裂解结构的和风格的。前者以马拉美为代表,形成了一种讲求智识、形式严谨的抒情诗传统;后者以兰波为代表,形成了非逻辑性的、形式自由的传统。这两种传统彼此对峙又相互交融,最终塑造了现代抒情诗晦涩、阴骘、抽象甚至空虚的语言风格和破碎、混乱、扭曲、拼贴的句法结构。现代抒情诗最终展现出表面一致的风格,恰恰反映了其作为对现代性整体的审美反击,其内部统一与分裂的辩证运动节律。
雅努斯宿命的悖论在于:他只有生出双面才能观瞻时空的全面;这种双面本身却又给他造成混乱与纠结。同样,对于凝缩现代性感知抒情诗,马拉美传统强调形式自律与理性智识,却使诗人自身在绝对存在的幻想中沉沦;兰波传统张扬个人意志与现实抗争,但最终在向虚空的飞跃中失语。因此,现代生活的诗人、现代生活的艺术家,在代艺术创生其自身时不得不生出双面,面向纯粹与永恒的艺术境地、也面向混乱和异化的现代社会。
这种现代性的审美体验同样对现代人的生活有着启发。在拱廊街提纲中,本雅明引用马克西姆·迪康的话说:“历史就像雅努斯,他有两副面孔。无论看向过去还是看着现在,它看的是同样的东西。”[5]而在胡塞尔看来,感知并不仅仅是意识的当下行为,而是集当下、前摄和滞留于一身的三重体验边缘域。综合二者的观点,我们对当下的感知本身也就蕴涵着面向过去的记忆和面向未来的期待,这同时是去总体化的历史中的一个凝聚真理的碎片。对于被囚禁在永恒与须臾之间的现代人来说,这种在过去与未来摇摆间重新从当下出发的时间观,或许正是雅努斯手上的那把钥匙。
[1] 波德莱尔:现代生活的画家;见郭宏安编译: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第476页。
[2] 胡戈·弗里德里希:现代诗歌的结构,李双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第6页。
[3] 同上,第80页。
[4] 见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第6页。
[5] 本雅明:巴黎,十九世纪的首都,刘北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