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看新闻,因为没有一桩事件能活过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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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看新闻。它们令我头疼。
但两耳不闻窗外事很难。它们会自己找上门。你总不可能不用微信吧。你有亲朋好友。要工作,还要生活。
小的信息,无声过滤掉,没人在意;大的新闻,能掀起波澜的,通常并不是什么国际大事,很快也就被遗忘了。
马尔克斯大傻子,一起新闻写三年
比起真正的大新闻,当下人们更在乎“热点”。但如果加以注释,“热点”的另一种阐释也可以叫“凉得快”。
过了今夜,热点就将失去意义。第二天你才醒过神,再来追述这话题,晚了,你也太过时了。昨夜百家争鸣的朋友圈突然沉寂,直到又一个灼热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人云亦云。一阵龙卷风席卷而去,而残骸有自愈能力。一切恢复如初。
短、小、快。本质不是报道,而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如果热点新闻注定要被遗忘,知与不知又有何不同呢?
如今再难找到像马尔克斯这样的大傻子了,一起新闻,要写上三年。黄花菜都凉了。加不到鸡腿的。《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新书,又是一本非虚构,我想着,距离上一本中文版马尔克斯出版,已经过去了两年。我激动,也失落。
现在我得读一个看起来就遥远的话题,大毒枭,就因为它是我最爱的马尔克斯写的,弥足珍贵,不容错过。现在我得看一起老掉牙了的新闻,故事发生于一九九〇年,那时我甚至还未出生;这本书原著出版、事件轰动一时的当年,每个中国家庭还准时守候在电视边,每晚七点,聆听熟悉的旋律。一项虔诚的仪式,一场老少皆宜的欢聚。
人名冗长又迷糊,我给人人起外号
封面霓虹中的复古电视,毛咂咂的小怪物从四面八方伸出爪子。枪弹。锁链。暗中窥伺。你是大毒枭的化身吗,暗地里狡黠地笑。还是你们,大佬的仆从,把可怜的新闻记者掳了去,严加看管?没人见过你们的真容。你们藏在裤腿帽、脸基尼后面,“博士”“和尚”“大灯”“猩猩”“猴子”“蚂蚁”“鲨鱼”“陀螺”……一个个代号。
马尔克斯的书,一贯最大的阅读障碍在于人名。我给故事里的人物也取上代号,化解他们冗长的名字。率先出场的女记者玛露哈和她的小姑子贝阿特丽丝,我叫她们“二哈”“妹妹”。人物,以一种我所理解的独特方式生动鲜活起来。天色昏暗,鬼影幢幢,疲惫的女人们上了汽车,《新闻记者连环绑架杀人事件》,一个标准的名侦探柯南式开头。跟踪,反抗,劫持,司机无辜领盒饭,她们被迫分开,不知将被带向何方。
热点从不会告诉我,消了音的枪声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不会告诉我,在有装甲的汽车里,街道的声音像微弱的雨声。这书乍看来就不像什么“正经新闻”,联想式的细节,充盈了每一个角落,却带来出其不意的真实效果。
总共有九位记者、一位政界家属被绑。每个人的身前身后事随着穿插交错的叙事缓缓展开。我最爱弗朗西斯科(帕丘)的登场,他被绑前后的反应,很迷离,很立体。都被绑了,还喝着酒,收听球赛,在新闻上看见自己,身着晚礼服,被选美小姐簇拥。夜里他想妻子,也想孩子,但更多是揣度生物钟混乱的公鸡,“一只晚上十点叫的鸡一定是疯了。”后来他一直为此事困扰。我称他“打鸣小哥”。他如此有生命力。被囚禁了两百四十四天,最后一批被释放时,人们以为会见到一个憔悴而挫败的男人,但是他们见到的是由内而外焕发青春的小哥。也许,被绑期间他吃了太多披萨外卖,变得饱满而油光。
第一起绑架事件,涉及六人,迪安娜和她的组员四人、德国记者全体失踪。导演、总编兼前总统女儿迪安娜,背景赫赫,一开始我叫她“女大佬”。我想象她是个很有主见、态度强悍的女性,作为一行人的“领袖”,我觉得她肯定会带领团队脱离险境。可怜的迪安娜,她的同事一个个被平安释放,只有她,死于医治无效,死于自己人的火拼枪下。子弹在她腰椎裂成碎片,自由就在眼前,她的生命却脆生生地离去。这让我想起童年时代一款小零食,“卡迪那”。于是我给她的死,冠名一个不那么哀伤的称谓。她的老母亲在新闻发布会坚定地说,“卡迪那”的死亡,就是“一场事先张扬的谋杀案”。马尔克斯,猝不及防,植入广告。
最悲情的人质是玛丽娜。我和蔼的“精致奶奶”,听话又顺从。在这么糟糕的日子里,她还坚持精心修剪指甲,一个支撑她活下去的习惯。她是唯一惨遭处决的人。埃斯科瓦尔与政府的谈判进入白热化。新颁布的法令激怒了狂徒。有些筹码必须舍弃。“精致奶奶”带上同囚的“二哈”和“妹妹”的祝福与叮咛,反戴风帽,朝幻想中的农场走去。死的时候,头部被枪打得面目全非,双手仍得体而优雅。
我不是看客,是被绑架的第十一人
阅读中,我有意无意将那些大人物的政治谈判一带而过。官方僵持对峙,家人自力更生,嚣张的埃斯科瓦尔为自己营造了一座监狱宫殿。在书中,埃斯科瓦尔的名字总是旁敲侧击,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一直想着他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观摩他的入狱照,狡黠的笑,自信的小胡子。我不寒而栗。他罪大恶疾,但也被贫民拥上神坛,奉若英雄。他深爱他的家人,也给被囚禁的人质写安慰信,死前给儿子打了最后一通电话。神甫说他是一个好人,人人本质里都是好人。可那么多恐怖主义、流血事件皆因他而起,无辜生命惨遭屠戮。我不忍去看美剧《毒枭》——据说第二集里,“可引渡者”们就杀了一只缉毒警察养的猫。无论无辜或有罪,就像马尔克斯所说的,“希望书中的一切不再重演”。
在这个故事中,外部看似自由的世界反而是最不可控的部分。马尔克斯冷峻而克制,客观地呈现事件流程。但写到不自由的人质们,小说家的笔触便荡漾开来。我心系牢笼里的人质,忍不住一气呵成地读下去。有时,我将自己带入他们之中,成了那第十一人。我在他们分隔的囹圄之间乱窜。或许我就是那只他们都能听到的乱打鸣的公鸡,急于传递某种信息。
虽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努力从声音和气息辨认方位,描摹街道。昏暗、腐臭、狭小的空间里,我跟着电视、广播的暗示做运动,感受亲友隐隐传递救赎的信号。好在有咖啡,有香烟。我假装自己吸烟。“一切就像一场游戏,一场虚拟的战争”,人在末世废土,也忘不了上瘾的滋味。囚禁生活里似乎充满被限制的自由。毒枭不差钱。我列了满满的物品采购清单。我写作,读书,在苍白瘦削的脸上化妆,沐浴后与同伴互涂身体乳按摩。我聆听看守的抱怨和交谈,与他们共赴圣诞晚宴,“相互的依赖和相同的遭遇最终为囚犯和看守之间的关系增添了几丝人性的光辉”。收留我们的家庭,请不要争吵,也千万不要为了养活我们而变卖家什。释放之日,离别之前,我们感伤地拥抱,相约彼此不要忘记。唉,我真想看看那些脸。“每张面具后都有不同的身份、性格和无法磨灭的声音,还有一颗心。”我疑心我们都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可在禁闭的空间里,时间改变了流逝的方式。一切表面上温情脉脉,暗地里又时刻令人胆战心惊。夜里若有搬东西的响动,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藏匿尸块?哪个看守若对我们过份温柔,便怀疑面具之后其实不怀好意。被带走的姐妹,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我的家人,过了这么久时间,究竟有没有放弃我?不允许再收听广播观看电视,是否意味着最后的死亡通牒?尝试与一条狗建立感情,然而被发觉逃亡意图,失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焦虑,恐惧,悲哀,反思,这样的故事再也禁不起重来一遍。在经历了这些种种,终于回到家人身边,重逢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动地。后来,他们,我们,如常生活。可又有东西被永远地改变了。一枚戒指,失而复得,但少了一颗钻石。一起大新闻平息之后,哥伦比亚电视节目再也找不到话题可播。
活过明天的新闻,是沉甸甸的历史
为了笔录这起事件,马尔克斯走访了三年。他对记者们幽闭经历的描写细致入微,令人称奇。那其中尚幸存七位记者,都能说会写;故事经历七加一重迷宫般的叙述,呈现出一片“真正”的魔幻现实之感。
这故事还有一个后传:后来,大毒枭越狱,人们从他的房间里搜出了马尔克斯的全部作品。写新闻的马尔克斯,写着写新闻的记者们的故事,而绑架了记者们的大毒枭,读着马尔克斯的书。现实竟是一个奇妙的莫比乌斯环。
今天的新闻,有哪一桩能担得起三年漫漫的写作历程呢?比起一连串惊心动魄的绑架案,人们可能更乐于谈论娱乐圈聒噪的出轨八卦,假意慈善的谣言接力,横空出世的创意广告。或者,这正说明太平盛世,书中的悲剧不再重演。又或者,只是我们在平静的生活中,逐渐失去了一种审视的目光,失去了关注、悲悯、人性的思量。至少从新闻写作的领域,今天的读者怅然若失。
所以,我选择不看新闻,是主动选择不看那些没有生命力的故事。而真正有价值有分量的新闻,从不会消逝,它成为历史。“一切能写成一本书”,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仍在阅读。
写得好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