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黄端
坚认“生活远远精彩于小说”的张欣,并不讳言自己对新闻事件的关注。其长篇小说新作《深喉》涉及广州报业竞争,发表后引起了媒体的普遍关注,张欣第一次被带入了更广泛的公众视界。
冤案、司法腐败、爱情、友情、事业还有成长,都被置放到了南中国大都会里,支撑这一切的,则是这些年来风云幻变的广州报业竞争。
一直被人认为是言情畅销小说家的张欣,在2004年的春天,却几乎让纯文学杂志《收获》在广州街头卖断了货。原因很简单,《收获》一月号用82页的篇幅,刊登了这位广州市作协主席的长篇小说《深喉》。
这是张欣继以女主持人陈旭然被害案为背景创作《沉星档案》,以及以远华案创作《浮华背后》后,再次以重大新闻事件为背景切入的长篇小说,并且很快就在传媒圈以及更广大的范围内引起了人们关注。
言情作家为什么会关注广州传媒?新闻事件在张欣的创作中扮演什么角色?新闻之外还有多少虚构空间?以新闻事件切入创作,如何避开创作风险,又怎么避免引人对号入座?带着这样的疑问,记者采访了张欣。
《深喉》广州纸贵
记者:言情小说家关注广州报业,还以此为背景写作小说,这多少让很多人吃了一惊。怎么会想到这样的切入点呢?
张欣:不夸张地说,这部小说成型之前,我至少酝酿了三年时间。
广州的报业一直做得非常棒。我不是做报纸的,但在一个局外人看来,还是觉得广州报业非常了不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广州报业的发展还引起北京的关注,三大报业集团的竞争还上过一期《焦点访谈》。像你们《南方周末》,在北京每一个地铁站都有出售。
为什么广州的报业做得那么好?当时我觉得蛮奇怪的。因此我一直关注报业的发展。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找到载体。
记者:广州报业有许多引人瞩目的东西,后来怎么会想到用一桩水落石出的冤案,串连起三个年轻人在报业背景下的成长,同时也向世人展示残酷的报业竞争的冰山一角?
张欣:小说不是一个调查报告,可以分门别类地进行写作。广州报业大战,身临其境的人肯定会觉得非常戏剧化,但是你要把它变成一个作品,却非常散乱,总不能东一块西一块。
有人看了小说后,也有向我表示过失望。他们和我说,这样一个题材,应该很直接,就是从一个人被捕,然后开始讲一个巨大的黑洞,以及后面潜藏的更多东西。
我没有这么写。我对写作方式的熟悉,可以说很多人都不如,因为我是专业作家。相反,我写了三个青年的成长,并且主要着力于写年轻记者呼延鹏对一个冤案的揭发,还有他自己坎坷的成长经历。
挑这样一个案子,是因为它比较容易集中矛盾,还有所有人物的态度。这是一条主线,很多人都会对这件事表态,包括法制记者呼延鹏,报业风云人物戴晓明,他们可能一开始会想要去揭露这件事,但最后戴晓明却想捂住这件事,就会有这样的转变。
其实写报业大战,有些人和事是避不过的。但我发现现实中人们无论对人还是对事作出的评价,简直是天壤之别,差别之大,有时候甚至觉得不像是在评价同一个人或者是同一件事。因此我一度就把这个题材放着,进行其他写作。
记者:既然避不过,为什么不着力去写?
张欣:我得承认,这当然有考虑到作品的最根本问题,就是因为争议而可能引发的发表可能性。
我从来不是一个踩雷的作家,因为没这个必要。事实上我觉得现在作家的创作空间还是蛮宽泛的。有争议的东西,没有必要过于纠缠其中。何况我还不是搞新闻的,就更应该在自己的写作范围里,设法展开合理的文学想象。
但是这种想象还是难免涉及到人。然而这个因素并不特别重要,因为报业竞争事件只是我小说中的一个大背景,我主要还是想写人在一个动荡的城市里,那种被挤压变形的演变过程。人个体的命运,才是精华。
一部长篇小说得讲结构,不可能一开始就扑住一个人使劲写。如果是纠缠在一些经济问题,或者是男女问题上,把小说写成一个风化案,我觉得这根本不是报业竞争的精华,这太没意思了。
有人觉得我的写作过于隐讳,或者是觉得不够解恨。但是小说家不可能关注到那么多人的想法,小说由我来写,就只能从自己觉得更合适的角度来反映。
记者:小说出来后的效果怎么样?
张欣:事实上在去年将近一年的写作进程中,我基本上都没有向外界透露写作的内容。但是出版社,还有北京的一家影视公司,都还是在小说交付《收获》编辑部之前就预先定购了。现在小说正在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剧本。我想主要还是报业大战的背景吸引了他们。
也有传媒朋友打电话过来,甚至用了“洛阳纸贵”这个成语,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谁是深喉?
记者:美国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一部非常著名的成人影片叫《深喉》,1972年的“水门事件”中也有一个“深喉”,总会在两位年轻记者陷入困境的时候指路。你的小说《深喉》,是不是想要去揭露什么?
张欣:完全脱离生活的创作是没有的。我不想杜绝,也不可能杜绝。很多人都以为我拿到真正的料了,我只能告诉你,小说中的人和事百分百都是虚构的。你们看到的是什么,我看到的就是什么。中院怎么可能发一份材料给我呢?这是可想而知的。
我在小说中也提到,“深喉”就是事情背后发出来的更深层次的声音。资讯发达带来另一个问题,就是同一事件会有不同的版本。而在此前很长时间里,我们能听到的就只有一个声音。现在不一样,两家媒体之间,甚至有可能观点完全对立。
因为有了不同版本,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但是还是会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只不过每个人的渠道不一样。我在写远华案的时候,看了很多材料,那么多看似绝密的事情,就有那么多人知道,而且会通过不同的途径传出来。
记者:但小说最后也没有写深喉是谁。
张欣:深喉有可能真有其人,有可能也只是天眼。人只要做了事,就不可能别人不知道。你说律师徐彤是不是深喉,我没说他是呀。你说女摄影记者隗凝是不是深喉,我也没说她是呀。但是他们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线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途径。
我们碰到太多的事,可你根本无法知道真相。作为一种悬疑,深喉能调动读者的阅读欲望。
新闻事件只是药引
记者:有人说你是一位猎奇的作家,每天工作就是看报纸,然后在里边寻找题材。你对新闻事件特别感兴趣?
张欣:说句良心话,我不是一个猎奇的作家,我也实在没有这样的倾向,哪个热就搞哪个。但是还是有许多人误会,说陈旭然死了张欣就写《沉星档案》,远华案后就写《浮华背后》。这其实都是对我的最大的误读。
要反映生活,报纸肯定是要看的。我很关心我们这座城市里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觉得生活就是从各种各样的社会新闻中来。而且,我对这些事件也有浓厚的兴趣。我经常说,生活永远比小说精彩。它发生的事,你简直是编都编不出来。
在多彩的生活面前,无论是思想、观念,还是具体到一个具体事件,我们都是滞后的。小说家永远是滞后的。什么事情都发生了,你想过的,你没想过的,你理解的,你不理解的,都发生了。你怎么能离开这个东西呢。至少我要看到,并且用来丰富自己的想象。
比如陈旭然案,从她死,到报出来,我和大众一样每天在追着看。当时很多人都觉得,怎么可能啊,一个人下去就把她给杀了?没有这种事,肯定是另有隐情。你们肯定是瞎编一个事来搪塞大众。
但我就相信她是意外死亡。这是我作为一个小说家对生活的感悟,因此对事件的理解也跟人家有差异。我倒着推想,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可见现在的人心已经变了。我觉得这个事件本身就极富吸引力。
不管是陈旭然案也好,远华案也好,报业大战也好,都是事件本身感动了我。这些事件为什么会发生,在事件过程中每个人担当什么角色,他们经历的心路历程,挺值得我去思考。
记者:新闻事件在你的小说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张欣:对于我的小说而言,新闻事件其实只是一个药引。
记者:但是这样的写作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对号入座。
张欣:哪个事件都不挨着,然后还要写出特别精彩的东西来,我觉得这是对一个作家的苛求。我就是反映当代生活的,当代生活很多坐标大家肯定都知道,你非要对号入座,说写的就是你,那做一个作家也太痛苦了,实在没有办法进行创作。
《西游记》都还有很多生活原型,何况是当代的题材,在生活中肯定有很多借鉴。我觉得无论你看到谁的影子,都不要对号入座,也不要去说什么就是写你的。我写谁呀,我可以说我的人物就是编的,这很简单。我全是自己编的。
记者:但怎么能阻止读者不去对号入座呢?
张欣:这确实是一种痛苦,连《手机》都有人对号入座,我根本没办法阻止。我就只能声明,我没有写你,千万不要对号入座。
其实即使是过去我写情感小说的时候,就有一个挺好的朋友跟我掰了。她就是说因为我的小说《爱又如何》,她丈夫提出离婚了。其实那篇小说根本没有写她,只是写了情感的一种状态。但是她就说她先生看了小说之后跟她提出离婚了。
这事情让我苦恼了很长时间。
后来也有朋友跟我讲,一个人离婚,肯定是有各种各样原因,怎么可能就会为一部小说就离婚呢,肯定是有本质上的问题嘛。
记者:在写作中,就没有技术手段可以规避这样的痛苦?
张欣:《浮华背后》在《收获》发表的时候,最后就写着“本故事纯属虚构”。这次《深喉》忘了写,因为当时催稿催得太急。
写作的目的不是去伤害一个人,我在写《沉星档案》时就说过,我既对死者尊重,也对活着的人尊重。我绝对不会去乱写别人,写作时甚至还会规避掉一些敏感人物。没有这个人物,就不存在对号入座。
按写小说的规律来写作。至于别人怎么看,那也没办法。很简单,如果顾及的东西太多,那么什么东西都写不了。
新闻事件之外的虚构空间
记者:在新闻事件之外,还有多大的虚构空间?
张欣:没有虚构肯定就没有小说。很多人,就像张子强的办案人员,也没有写出小说来。不是生活在第一线就一定能写出来。
如果是把整个事件给搬过来,然后把人物张三李四一换,写上去,那是文艺作品吗?它肯定有很多缺漏,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丝丝入扣,即便是丝丝入扣,也已经被记者写完了。
小说家写的是人物的内心层次。比如《深喉》中的戴晓明,为什么会由英雄变成过客,他可能本来并不守旧,后来却因为想守住自己创下的江山,结果不可避免地终结了自己的神话。这当然不是新闻记者的平面写法。
记者:以新闻事件为切入创作的小说,是对真实的一种丰满呢,还是一种伤害?
张欣:这不是一种丰满,也不是一种伤害。新闻事件就只是一个背景。
像《深喉》中的戴晓明能有什么选择,他不往里掺沙子,他的蛋糕就会被别人拿走。他不想被人拿走,背后就必须要有大树,就得投靠,就得贿赂。这就是无法解释的现实,事实上也没有药方可开。你说这是丰满,还是伤害?
“我不是一个女性主义者”
记者:小说中的几个女性角色,无论是时尚美女记者透透,还是从容淡定的摄影记者隗凝,还有甘心躲在戴晓明后面的林越男,都带有理想主义的审美色彩。
在小说最后,你还借戴晓明之口,说“在一切可以改变人的因素中,最强烈的是酒,其次是女人,再次是强权,最后才是真理”,女人被放到了权力和真理的前面,你是不是一个女性主义的写作者?
张欣:那太误读我了。我永远不是一个女性主义者,我在任何场合都强调,得承认现实存在的差异,不是说女的什么都能干。
以前我一直写女性题材,而且我本身是一个女性,写女性题材很驾轻就熟,写男性就没那么自信。我不知道男性是怎么想问题的。
但是我真的是很爱女性,那不是故意的。我觉得很多女性很优秀,包括物欲很重的一些人,我也会寄托一些同情在里边,因为女性天生就爱美。
许多人都觉得我是一个言情女作家,这也是对我的一种误读。我写的许多作品,根本就不是言情的。所以包括《收获》编辑部,他们也说你怎么会转写社会问题,而且会关注这样一个问题,他们觉得跟我过去的有些不同。
张欣关于深喉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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