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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潘耶夫斯基 (“费——德——里——科——”)
2013-08-16 19:40:06 8人喜欢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普通人向来是这样把节烈两个字分开来讲的。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却还是空白,而且笔酣墨饱,窗明几净,只等他落笔。 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种精致的仿古信笺,白纸上印出微凹的粉紫古装人像。——在妻子与情妇之前还有两个不要紧的女人。 回想起来应当是很浪漫的事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浪漫的一部份他倒记不清了,单拣那恼人的部份来记得。 眼睛是蓝的罢,但那点蓝都蓝到眼下的青晕里去了,眼珠子本身变了透明的玻璃球。 嫖,不怕嫖得下流,随便,肮脏黯败。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乡土气息。可是不像这样。 振保把手伸到她的丝绒大衣底下面去搂着她,隔着酸凉的水钻。银脆的绢花,许许多多玲珑累赘的东西,她的年轻的身子仿佛从衣服里蹦了出来。振保吻她,她眼泪流了一脸,是他哭了还是她哭了,两人都不分明。车窗外,还是那不着边际的轻风湿雾,虚飘飘叫人浑身气力没处用,只有用在拥抱上。玫瑰紧紧吊在他颈项上,老是觉得不对劲,换了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不知道怎样贴得更紧一点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里也乱了主意。他做梦也没想到玫瑰爱他到这程度。 内室走出一个女人来,正在洗头发,堆着一头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云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 这女人把右手从头发里抽出来,待要与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过来,单只笑着点了个头,把手指在浴巾上揩了揩。溅了点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 王太太道:“新近减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着伸过手去拧了拧她的面颊道:“瘦多了?这是什么?”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这一说,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来。 振保兄弟和她是初次见面,她做主人的并不曾换件衣服上桌子吃饭,依然穿着方才那件浴衣,头上头发没有干透,胡乱缠了一条白毛巾,毛巾底下间或滴下水来,亮晶晶缀在眉心。她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乡间的笃保深以为异。便是振保也觉稀罕。席上她问长问短,十分周到,虽然看得出来她是个不善于治家的人,应酬工夫是好的。 振保当着她,总好像吃醉了酒怕要失仪似的,搭讪着便踱到阳台上来。冷风一吹,越发疑心刚才是不是有点红头涨脸了。他心里着实烦恼,才同玫瑰永诀了,她又借尸还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间房里,就仿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怎么会净碰见这一类女人呢?难道要怪他自己,到处一触即发? 在外国的时候,但凡遇见一个中国人便是“他乡遇故知”。在家乡再遇见他乡的故知,一回熟,两回生,渐渐的也就疏远了 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是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没有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 振保谢了她,看了她一眼。他穿着的一件曳地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 娇蕊问道:“要牛奶么?”振保道:“我都随便。”娇蕊道:“哦,对了,你喜欢吃清茶,在外国这些年,老是想吃没的吃,昨儿个你说的。”振保笑道:“你的记性真好。”娇蕊起身揿铃,微微瞟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记性最坏。”振保心里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阿妈进来了,娇蕊吩咐道:“泡两杯清茶来。”振保笑道:“顺便叫她带一份茶杯同盘子来罢,待会儿客人来了又得添上。”娇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么客人,你这样记挂他?阿妈,你给我拿支笔来,还要张纸。”她飕飕地写了个便条,推过去让振保看,上面是很简捷的两句话:“亲爱的悌米,今天对不起得很,我有点事,出去了。娇蕊。”她把那张纸对折了一下,交给阿妈道:“一会儿孙先生来了,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在家。” 阿妈送了绿茶来,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振保双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进嘴里。他两眼望着茶,心里却研究出一个缘故来了。娇蕊背着丈夫和那姓孙的藕断丝连,分明嫌他在旁碍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实振保绝对没年心肠去管他们的闲事。莫说他和士洪够不上交情,再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在人家夫妇之间挑拨是非,也是犯不着。可是无论如何,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 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实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娇蕊去不答应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娇蕊哼了一声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振保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罢!”娇蕊拿开脸上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会说两句俏皮话!”振保笑道:“看见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男子憧憬一个女子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的方法。为什么不呢?她有许多情夫,多一个少一个,她也不在乎。 有一天晚上听见电话领响了,许久没人来接。他刚跑出来,仿佛听见娇蕊房门一开,他怕万一在黑暗的甬道里撞在一起,便打算退了回去。可是娇蕊仿佛匆促间摸不到电话机,他便接近将电灯一捻。灯光之下一见王娇蕊,去把他看呆了。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换上一套睡衣,是南洋华侨家常穿的沙笼布制的袄裤,那沙笼布上印的花,黑压压的也不知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乌金里面绽出橘绿。衬得屋里的夜色也深了。这穿堂在暗黄的灯照里很像一节火车,从异乡开到异乡。火车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个可亲的女人。 她一只手拿起听筒,一只手伸到肋下去扣那小金核桃钮子,扣了一会,也并没有扣上,其实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振保免不了心悬悬的,总觉得关情 刚才走得匆忙,把一只皮拖鞋也踢掉了,没有鞋的脚便踩在另一只的脚背上。振保只来得及看见她足踝上有痱子粉的痕迹,她那边已经挂上了电话——是打错了的,娇蕊站立不牢,一崴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还按着电话机。振保这方面把手搁在门钮上,表示不多谈,向她点头笑道:“怎么这些时候都没有看见你?我以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知道是他躲着她而不是她躲着他,不等她开口,先抢着说了,也是一种自卫。无聊得很,他知道,可是见了她就不由得要说玩笑话——是有那种女人的。娇蕊噗嗤一笑。她那只鞋还是没找到,振保看不过去,走来待要弯腰拿给她,她恰是已经蹋进去了。 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后还是迷惑。娇蕊这样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让衣服上的香烟味来笼罩着她,还不够,索性点起他吸剩的香烟……真是个孩子,被惯坏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因此遇见了一个略具抵抗力的,便觉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婴儿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 琴上安着一盏灯,照亮了她的脸,他从来没看见她的脸那么肃静。振保跟着琴哼起那支歌来,她仿佛没听见,只管弹下去,换了支别的。他没有胆量跟着唱了。他立在玻璃门口,久久看着她,他眼睛里生出泪珠来,因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处了,两个人,也有身体,也有心。他有点希望她看见他的眼泪,可是她只顾弹她的琴,振保烦恼起来,走近些,帮她掀琴谱,有意打搅她,可是她并不理会,她根本没照谱,调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从手底悠悠流出来。振保突然又是气,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没有什么相干。他挨紧她坐在琴凳上,身手拥抱她,把她扳过来,琴声嘎然停止,她娴熟地把脸偏了一偏——过于娴熟地,他们接吻了。 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许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情感的一种满足。 此刻他提议看电影,娇蕊似乎觉得不是充份的玩。她先说:“好呀。”又道:“有车子就去。”振保笑道:“你要脚做什么用的?”娇蕊笑道:“追你的!” 到英国去是“回家”,虽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国的,已经是在中国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国的最后一个亲属也已经亡故了。 不论中外的“礼教之大防”,本来也是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难到手,更值钱,对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种保护,不至于到处面对着失败。 他当着人对娇蕊的态度原有点僵僵的,表示他不过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许小姐静静窥伺着的眼睛,使他觉得他这样反而欲盖弥彰了,因又狎熟地紧凑到娇蕊跟前问道:“下次补请——嗯?”两眼光光地瞅着她,然后一笑,随后又懊悔,仿佛说话太起劲把唾沫溅到人脸上去了。他老是觉得这艾许小姐在旁观看。她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甚至于连个姓都没有,竟也等待着一个整个的世界的来临,而且那大的阴影已经落在她脸上,此外她也别无表情。 她仿佛有点糊里糊涂,像小孩子一朵一朵去采下许多紫罗兰,扎成一把,然后随手一丢。 你这样的好人,女人一见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并不想把你留给自己 振保在喉咙里“□(左口右恶〕”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遮的日月无光。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的阶段。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适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进行了。跟她辩论也无益。麻烦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觉得没有辩论的需要,一切都是极其明白清楚,他们彼此相爱,而且应当爱下去。没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机会想出诸般反对的理由。像现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爱的是悌米孙,却故意的把湿布衫套在他头上,只说为了他和她丈夫闹离婚,如果社会不答应,毁的是他的前程。 这女人的心身的温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软缎面子的鸭绒被,他悠悠地出了汗,觉得一种情感上的奢侈。 振保是忠实地尽了丈夫的责任使她喜欢的,但是他对她的身体并不怎样感到兴趣。起初间或也觉得可爱,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后来她连这一点少女美也失去了。对于一切渐渐习惯了之后,她变成一个很乏味的妇人。 他对于妓女的面貌不甚挑剔,比较喜欢黑一点胖一点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屈辱。这对于从前的玫瑰与王娇蕊是一种报复,但是他自己并不肯这样想。如果这样想,他立即谴责自己认为是亵渎了过去的回忆。他心中留下了神圣而感伤的一角,放着这两个爱人。他记忆中的王娇蕊变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个痴心爱着他的天真热情的女孩子,没有头脑,没有一点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为了崇高他在外面嫖,烟鹂绝对不疑心到。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个男人是她的。她时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口边:“等我问问振保看。”“顶好带把伞,振保说待会儿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错了事,当着人他便呵责纠正,便是他偶然疏忽没看见,他母亲必定见到了。烟鹂每每觉得,当着女佣丢脸惯了,她怎么能够再发号施令?号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见仆人眼中的轻蔑,为了自卫,和仆人接触的时候,没开口先就蹙着眉,嘟着嘴,一脸稚气的怨愤。她发起脾气来,总像是一时性起的顶撞,出于丫头姨太太,做小伏低惯了的。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铁一般的决定,舍弃了她。 振保对他太太极为失望,娶她原为她的柔顺,他觉得被欺骗了,对于他母亲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说他不是好儿子。他还是兴兴头头忙着,然而渐渐显出疲乏了,连西装上的含笑的皱纹,也笑得有点疲乏。 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笃保来了,振保闲闲地把话题引到娇蕊身上,笃保磕了磕香烟,做出有经验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仿佛这就结束了这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确,是很见老了。连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结了婚八年,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永远如此。 他看看椅子上搁着的裁缝的包袱,没有一点潮湿的迹子,这雨已经下了不止一个钟头了。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了望着这一对没有经验的奸夫淫妇。他再也不懂:“怎么能够同这样的一个人?”这裁缝年纪虽轻,已经有点伛偻着,脸色苍黄,脑后略有几个癞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个裁缝。 振保现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开地玩女人,不像从前,还有许多顾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来。烟鹂总有她自己的解释,说他新添上许多推不掉的应酬。她再也不肯承认这与她有关。她固执地向自己解释,到后来,他的放浪渐渐显著到瞒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释,微笑着,忠心地为他掩饰。因之振保虽然在外面闹得不像样,只差把妓女往家里带,大家看着他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那天下午他带着个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里来拿钱。女人坐在三轮车上等他。新晴的天气,街上的水还没退,黄色的河里有洋梧桐团团的影子。对街一带小红房子,绿树带着青晕,烟囱里冒出湿黄烟,低低飞着。振保拿了钱出来,把洋伞打在水面上,溅了女人一身水。女人尖叫起来,他跨到三轮车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种拖泥带水的快乐。抬头望望楼上的窗户,大约是烟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里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把累丝茶托,又像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伞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地板正中躺着烟鹂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许久。再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
阿朩 (梦想永远无法照进现实)
2013-03-09 13:47:48 8人喜欢
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Tumis (留予他年说梦痕,一花一木耐温存)
2012-10-17 20:03:25 7人喜欢
2013-08-16 19:40:55 6人喜欢
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 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魔住了。 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们有的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上了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颌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着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着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 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一点贱。 范柳原真心喜欢她么?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挂着她脱下来的月白蝉翼纱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搂住了长袍的膝部郑重地把脸偎在上面。蚊香的绿烟一蓬一蓬浮上来,直熏到她脑子里去。她的眼睛里,眼泪闪着光。 世上的好人虽多,可没有多少傻子愿意在银钱上做好人。 许多游了山回来的人,乘车掠过他们的车,一汽车一汽车载满了花,风里吹落了零乱的笑声。 到了旅馆门前,却看不见旅馆在哪里。他们下了车,走上极宽的石级,到了花木萧疏的高台上,方见再高的地方有两幢黄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间,仆欧们领着他们沿着碎石小径走去,进了昏黄的饭厅,经过昏黄的穿堂,往二层楼上走。一转弯,有一扇门通着一个小阳台,搭着紫藤花架,晒着半壁斜阳。 流苏含笑问道:“范先生,你没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轻轻答道:“我在这儿等着你呢。”流苏想不到他这样直爽,倒不便深究,只怕说穿了,不是徐太太请她上香港而是他请的,自己反而下不落台,因此只当他说玩笑话,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问知她的房间是一百三十号,便站住了脚道:“到了。”仆欧拿钥匙开了门,流苏一进门便不由得向窗口笔直走过去。那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柳原向仆欧道:“箱子就放在橱跟前。”流苏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觉震了一震,回过脸来,只见仆欧已经出去了,房门却没有关严。柳原倚着窗台,伸出一只手来撑在窗格子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只管望着她微笑。流苏低下头去。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流苏抬头笑道:“什么?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流苏道:“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柳原笑道:“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流苏笑着走开了道:“不跟你说了,到隔壁去看看罢。”柳原道:“隔壁?我的房还是徐太太的房?”流苏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经替她开了门,道:“我屋里乱七八糟的,不能见人。” 流苏正在跳着舞,范柳原忽然出现了,把她从另一个男子手里接了过来,在那荔枝红的灯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脸,只觉得他异样的沉默。流苏笑道:“怎么不说话呀?”柳原笑道:“可以当着人说的话,我全说完了。”流苏噗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话?”柳原道:“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 “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上跳舞场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好女人教坏了,又喜欢感化坏的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么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流苏瞟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么?我看你也是一样的自私。”柳原笑道:“怎样自私?”流苏心里想:你最高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 音乐恰巧停了。柳原扶着她回到座上,向众人笑道:“白小姐有点头痛,我先送她回去罢。”流苏没提防他有这一着,一时想不起怎样对付,又不愿意得罪了他,因为交情还不够深,没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众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来。 流苏在那里看她,她也昂然望着流苏,那一双骄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的向人望过来。 她渐渐发觉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他背着人这样的稳重,当众却喜欢放肆。她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气,还是他另有作用。 柳原:“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流苏不做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时间横竖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没关系。 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地说着:“我要你懂得我!” 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声调,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是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宜于低头。适宜于低头的人往往一来就喜欢低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流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别着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回到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你再解开衣袖上的钮子,看个明白。”流苏不答,掉转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 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 徐太太仿佛说过的,这里的规矩,早餐叫到屋里来吃,另外要付费,还要给小帐,因此决定替人家节省一点,到食堂里去。她梳洗完了,刚跨出房门,一个守候在外面的仆欧,看见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门。柳原立刻走了出来,笑道:“一块儿吃早饭去。”一面走,他一面问道:“徐先生徐太太还没升帐?”流苏笑道:“昨儿他们玩得太累了罢!我没听见他们回来,想必一定是近天亮。” 流苏笑道:“可是……专程到香港来吃上海菜,总似乎有点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傻事,甚至于乘着电车兜圈子,看一场看过了两次的电影……” 只是一件,我不能想象你穿着旗袍在森林里跑。……不过我也不能想象你不穿着旗袍 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谛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流苏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戏,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尝爱做作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柳原听了这话,倒有些黯然。他举起了空杯,试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叹道:“是的,都怪我。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 晚上,他们常常出去散步,直到深夜。她自己都不能够相信他连她的手都难得碰一碰。她总是提心吊胆,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对她作冷不防的袭击,然而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他维持着他的君子风度。她如临大敌,结果毫无动静。她起初倒觉得不安,仿佛下楼的时候踏空了一级似的,心上异常怔忡,后来也就惯了。 两人劈劈啪啪打着,笑成一片。流苏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来往旅馆里走。柳原这一次并没有跟上来。流苏走到树阴里,两座芦席棚之间的石径上,停了下来,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头一看,柳原还在原处,仰天躺着,两手垫在颈项底下,显然是又在那里做着太阳里的梦了,人晒成了金叶子。流苏回到旅馆里,又从窗户里用望远镜望出来,这一次,他的身边躺着一个女人,辫子盘在头上。就把那萨黑夷妮烧了灰,流苏也认识她。 从这天起,柳原整日价的和萨黑夷妮厮混着。他大约是下了决心把流苏冷一冷。流苏本来天天是出去惯了,忽然闲了下来,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说伤了风,在屋里坐了两天。幸喜天公识趣,又下起缠绵雨来,越发有了借口,用不着出门。有一天下午,她打着雨伞在旅舍的花园里兜了个圈子回来,天渐渐黑了,约摸徐太太他们看房子该回来了,她便坐在廊檐下等他们,将那把鲜明的油纸伞撑开了横搁在栏杆上,遮住了脸。那伞是粉红地子,石绿的荷叶图案,水珠一滴滴从筋纹上滑了下来。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车泼喇泼喇航行的声音,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推着挽着上阶来,打头的便是范柳原。萨黑夷妮被他搀着,却是够狼狈的,裸腿上溅了一点点的泥浆。她脱去了大草帽,便洒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见流苏的伞,便在扶梯口上和萨黑夷妮说了几句话,萨黑夷妮单独上楼去了,柳原走了过来,出手绢子来不住地擦他身上脸上的水渍子。流苏和他不免寒暄了几句。柳原坐了下来道: “前两天听说有点不舒服?”流苏道:“不过是热伤风。”柳原道:“这天气真闷得慌。刚才我们到那个英国人的游艇上去野餐的,把船开到了青衣岛。”流苏顺口问问他青衣岛的景致。正说着,萨黑夷妮又下楼来了,已经换了印度装,兜着鹅黄披肩,长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来阔的银丝堆花镶滚。她也靠着栏杆,远远的拣了个桌子坐下,一只手闲闲搁在椅背上,指甲上涂着银色蔻丹。流苏笑向柳原道:“你还不过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儿的人。”流苏道:“那老英国人,哪儿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却管得住我呢。”流苏抿嘴笑道:“哟,我就是香港总督、香港的城隍爷,管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头上呀!”柳原摇摇头道:“一个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流苏扑嗤一笑,隔了一会,流苏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柳原笑道:“我看你从今以后是不是预备待我好一点。”流苏道:“我待你好一点,坏一点,你又何尝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这还像句话!话音里仿佛有三分酸意。”流苏撑不住放声笑了起来道:“也没有看见你这样的人,死乞白中下旬的要人吃醋!” 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拣这个当口和他和好了,白牺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计。她做梦也休想他娶她。……很明显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虽穷,也还是个望族,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她现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处处地方希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她绝对没有谁可抱怨。 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经上了床多时,只是翻来覆去。好容易朦胧了一会,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朗朗响了起来。她一听,却是柳原的声音,道:“我爱你。”就挂断了。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发了一回愣,方才轻轻的把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大作。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在那边问道:“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么?”流苏咳嗽了一声再开口,喉咙还是沙哑的。她低声道:“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柳原叹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摆着的事实,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流苏忙道:“怎见得我不?”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不用我讲了!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可是电话始终没挂上。许久许久,流苏疑心他可是盹着了,然而那边终于扑秃一声,轻轻挂断了。流苏用颤抖的手从褥单上拿起她的听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来,但是他没有。这都是一个梦——越想越像梦。 他们照常的出去玩了一天。流苏忽然发觉拿他们当夫妇的人很多很多——仆欧们,旅馆里和她搭讪的几个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们误会。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总是肩并肩,深夜还到海岸上去散步,一点都不避嫌疑。一个保姆推着孩子车走过,向流苏点点头,唤了一声“范太太”。流苏脸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皱着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声道:“他们不知道怎么想着呢!”柳原笑道:“唤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唤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呢!”流苏变色。柳原用手抚摸下巴,微笑道:“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 流苏吃惊地朝他望望,蓦地里悟到他这人多么恶毒。他有意当着人做出亲狎的神气,使她没法可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然而她如果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复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口头上占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他还是没有得到她。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诉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却也不坚留,自告奋勇要送她回去。流苏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么?”柳原道:“反正已经耽搁了,再耽搁些时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着料理呢。”流苏知道他还是一贯政策,唯恐众人不议论他们俩。众人越是说得凿凿有据,流苏越是百喙莫辩,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苏盘算着,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瞒不了她家里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让他送她一程。 在船上,他们接近的机会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浅水湾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他对她始终没有一句扎实的话。他的态度有点淡淡的,可是流苏看得出他那闲适是一种自满的闲适——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那电报,整个的白公馆里的人都传观过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苏叫去,递到她手里。只有寥寥几个字:“乞来港。船票已由通济隆办妥。”白老太太长叹了一声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罢!”她就这样下贱么?她眼里掉下泪来。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发现她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一个秋天,她已经老了两年——她可禁不起老!于是她第二次离开了家上香港来。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险的感觉。她失败了。固然,女人是喜欢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种范围内。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搀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份。 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 “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医我的药。”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 这毒辣的人,他爱她,然而他待她也不过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拨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流苏慢腾腾摘下了发网,把头发一搅,搅乱了,夹钗叮铃当啷掉下地来。她又戴上网子,把那发网的梢头狠狠地衔在嘴里,拧着眉毛,蹲下身去把夹钗一只一只拣了起来,柳原已经光着脚走到她后面,一只手搁在她头上,把她的脸倒扳了过来,吻她的嘴。发网滑下地去了。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无数次了。从前他们有过许多机会——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情调;他也想到过,她也顾虑到那可能性。然而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现在这忽然成了真的,两人都糊涂了。流苏觉得她的溜溜转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到身上来。 这样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没有机会厌倦她,未始不是于她有利的。一个礼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怀念……他果真带着热情的回忆重新来找她,她也许倒变了呢!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着反常的娇嫩,一转眼就憔悴了。 她承认柳原是可爱的,他给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 流苏到处瞧了一遍,到一处开一处的灯。客室里的门窗上的绿漆还没干,她用食指摸着试了一试,然后把那粘粘的指尖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黄的粉墙上打了一个鲜明的绿手印。 房间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灯光来装满它 现在她什么人都不要——可憎的人,可爱的人,她一概都不要。从小时候起,她的世界就嫌过于拥挤。 推着,挤着,踩着,背着,抱着,驮着,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来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里剪份指甲也有人在窗户眼里看着。好容易远走高飞,到了这无人之境。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她就有种种的责任,她离不了人。现在她不过是范柳原的情妇,不露面的,她应该躲着人,人也应该躲着她。清静是清静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没有旁的兴趣。她所仅有的一点学识,全是应付人的学识。凭着这点本领,她能够做一个贤惠的媳妇,一个细心的母亲。在这里她可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持家”罢,根本无家可持,看管孩子罢,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俭着过日子罢,她根本用不着为了钱操心。她怎样消磨这以后的岁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戏?然后姘戏子,抽鸦片,往姨太太们的路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着胸,两只手在背后紧紧互扭着。那倒不至于!她不是那种下流的人。她管得住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发疯么?楼上的品字式的三间屋,楼下品字式的三间屋,全是堂堂地点着灯。新打了蜡的地板,照得雪亮。没有人影儿。一间又一间,呼喊着空虚……流苏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关灯,又动弹不得。后来她听见阿栗趿着木屐上楼来,一路扑秃扑秃关着灯,她紧张的神经方才渐归松弛。 正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啪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 流苏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没有驶出港口,有没有被击沉。可是她想起他便觉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现在的这一段,与她的过去毫不相干,像无线电里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恶劣的天气的影响,劈劈啪啪炸了起来。炸完了,歌是仍旧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经唱完了,那就没的听了。 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 剩下点断墙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绊绊摸来模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她唤流苏“白小姐”。柳原笑道:“这是我太太。你该向我道喜呢!”萨黑夷妮道:“真的么?你们几时结的婚?”柳原耸耸肩道:“就在中国报上登了个启事。你知道,战争期间的婚姻,总是潦草的……”流苏没听懂他们的话。萨黑夷妮吻了他又吻了她。然而他们的饭菜毕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声明他们也难得吃一次蚝汤。萨黑夷妮没有再上门过。 当天他们送她出去,流苏站在门槛上,柳原立在她身后,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说,我们几时结婚呢?”流苏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只低下了头,落下泪来。柳原拉住她的手道:“来来,我们今天就到报馆里去登启事。不过你也许愿意候些时,等我们回到上海,大张旗鼓的排场一下,请请亲戚们。” 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城倾国的人大抵如此。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Y7UK2 (一生俯首拜阳明)
2013-06-04 21:23:39 4人喜欢
小鸟 (晚风习习)
2012-08-01 11:43:44 2人喜欢
《烬余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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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其实若世界末日真疑心要发生了,人们也是这样过吧,带着侥幸,日子混沌、无聊又坚韧,和《活着》似的,俗话“好死不如赖活着”,轰轰烈烈戏剧化的人总是少数,没什么舞台呢。 ==========
炸不死,还是要赶电车的。很现实又有趣的。 ========== 战争中到处是《倾城之恋》,“
========== 战中失业人糊口和朝不保夕的“吃景”,如张爱玲所写,最茫然的情况下,人不自觉地回归吃喝男女之事,找一点安稳的事安慰自己,比如结婚。
========== 年轻人向来是怜悯自己的,世界还在围着自己转,战争吃点苦头不过像小时候跌倒,顾影自怜是最要紧的。
================================================================== 其他
2013-08-16 19:37:10 3人喜欢
沉香屑 第三炉香 一 很久以来,我已经不再相信宗教的说辞了。 莫尔的《乌托邦》中说:“通往天堂的路,到哪儿都是一样近的。”基督教教义阐释书中也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教堂”“天国并不在遥远的彼岸,它就在我们所在的世界”,要“在每个人身上发现上帝的形象”······很久以来,我对于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已经再也没有耐性了。我曾经试图在尘世中寻找伊甸园,在每个人心中发现义人的痕迹,在罪恶的此地寻找真善美,然而一切都付诸东流,蹉跎岁月到现在,已经22岁的大学生了,还有一年即将毕业,可是仍然一事无成,不仅是外在的学业、工作、人际关系一事无成,而且是内在的灵魂的工程一事无成,当我意识到自己在混乱中沉沦的处境,开始寻觅之路,到现在为止,我仍然过着一种精神上难以为继的生活,我想要到处漂泊,可是竟然苦于连一处旅行的地方都没有。 正像我说过的,我曾经试图去接近宗教,以为那会在我前往灵魂福地的路上助我一臂之力,可是到头来发现一切都是骗人的幌子。有一天我起得特别早,在枫园的小路上散步,遇到一个三十多岁的传教士,他热切地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本周的礼拜,我正好苦于无事可做,就兴致勃勃地同意了。去了几次才发现,连教堂里面也不是干净的。宣讲师在讲台上卖弄自己的嗓音,唱诗班成员在自恋地抚弄自己的吉他而不是注意歌本,许多参观礼拜的人在“哈利路亚”的赞美声中昏昏欲睡。最糟糕的是当我表示不想参加下次礼拜的意愿时,那位最初邀请我的传教士竟然险些发起怒来。我明明看到他强忍着自己愤怒才没有皱起眉头,但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有点歇斯底里了。虽然他后来有向我道歉,可是我对于参加他们的活动已经再也没有兴趣了。 确切地说,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是莫名其妙地讨厌这个世界,可是不知道它到底错在了哪里。总之,是我觉得这个世界,而不是我,是有些地方不对劲的,这让我难以忍受。我不仅试图寻求过宗教上的皈依,还曾经让自己沉浸在古诗词的意境里,在江南塞北、闺阁沙场、柳榭歌台、碉楼教坊中迷失自己,可是最终仍然未能如愿以偿,每当清醒的时候,我的痛苦就会因为自己的掩饰而带来加倍的悲伤。到现在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十一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云南。不知为什么,三天假期临近尾声的时候,我突然不想回去了。倒不是因为春城昆明的天气有多好,我只是突然喜欢上了一个新的城市展现给我的陌生的气息。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我不会遇见熟人,在马路两边的风景中也没有掩映着我昔日的记忆,即使是天上一匝匝的夕阳也不会让我重温往事。我在这里感到忘记了自己,就像是蒲公英在风中忘记了自己的故乡,就像礁石上的浪花忘记了自己被潮水卷起的地方。在旅馆住下的时候,我一个人倒在床上,开着电视,但是又不看它,任自己在床上辗转反侧。我并不想念任何人,也不想睡着,我只是喜欢闭上眼睛任意翻来覆去,这要比呆在寝室和舍友唠嗑一些无聊的事情有趣地多了。 之后我便错过了晚上十一点回武汉的火车。本来我已经提前两小时到了火车站,可是我不愿去取票,就坐在火车站广场对面的麦当劳里睡了一觉。等我醒来的时候,服务员正在邻桌收拾东西,其他一个顾客也没有。已经是凌晨一点了。火车就在我睡着的时候离开了昆明车站开向往武汉去的轨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困到这种程度,一连睡了三四个小时。平时在这种时间、这种地方,我即使能安安心心趴半个小时也是奇迹了。在睡梦中我估计迷迷糊糊醒来过几次,也许是我潜意识里太不想回武汉了,于是就刻意想错过那班火车。 但是一旦错过了,我竟然轻松了许多,仿佛是手中握着的一把沙终于全都漏完了。我就继续在麦当劳睡了一夜,第二天在第一拨客人进来的时候我醒来了,随便点了一份餐吃完,就出去重新找了家便宜的旅店,打算在昆明长期住下。我身上的钱不多,不知道自己能在昆明生存多久,但是这种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性总比回到武汉给我的感受要好得多。心中一想起武汉那座嘈杂的城市竟然没有我,还可以逃避那里早餐店浓郁的热干面味,远离东湖的水腥气,并且几个月不见室友的蠢猪一样的脸,我就为自己的决定而激动不已。反正在大学,即使整个学期不去上课也没关系,顶多被点到的老师多划几道红杠而已,而且我自信期末考试成绩不会比去上了课的同学差多少。总之,只要同学不去向班导和辅导员打报告就可以了。 我给舍友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我近期不会回去了。他们一个个惊呼为什么,纷纷对我的行为表示不解。可是我懒得向他们解释,就直接把电话挂了,只说让他们不用担心,有什么紧要的问题时可以再联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这么讨厌听到他们的声音。本来在大一的时候我们的关系还挺好的,可是自从各自沉迷游戏并且在谈恋爱和混社团等种种事情上不够一致之后,我已经懒得和他们多说几句话了。虽然住在同一个房子里,但是我们已经是陌路,偶尔作出亲和的样子,也不过是虚与委蛇,都是场面上的东西。 我知道一天之内我呆在昆明没有回去的消息一定会传遍全班的。但是真正关心的人不会很多,他们至多会在闲聊的时候拿我取笑几句。还有两个哥们估计会给我打电话询问实情。有一两个一直对我芳心暗许的姑娘估计要因为见不到我而懊恼一阵子了。我不会在意他们怎么谈论我、怎么回忆我。说实话我现在心中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忘掉过去。其实过去对我并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什么不堪回首的记忆让我尴尬或痛苦,我只是单纯想要忘记它。也许就是因为过去太过平淡,当我想要割舍的时候心中却没有半点值得割舍的东西。就像当我想要切断什么东西的时候,它们自己就已经断了。我想要把一捧沙扔掉,它自己已经从我指缝中漏完。 二 当我背着包睡眼惺忪地站在服务台前时,20多岁的女服务员用带着昆明腔调的普通话问我:“你是?” “我来住店。”我回答。 “学生吧。国庆一完,别人都走了,你怎么才来?” “我想多玩几天。” “几天?” “先订一周吧。”服务员迟疑地瞄了我一眼。她瞪眼睛的时候活像个学生妹,而且眼白特别多。 “2306。”服务员报了房间号,把旅店钥匙交给我。 我进房间又睡了整整一天,然后便想出去走走,顺便吃点东西。在靠河的街道上欣赏夜色,辉煌的灯火在河中央碎成梵高画中的印象。想起武汉的那帮同学们还在上美学课,而只有我一个人在千里之外的昆明的街道上游荡,我就忍不住要细心感受河道上吹来的习习的凉风,还有这一方陌生的天空带给我的截然不同的寂静。夜色下的天空中有一弯新月,我没有任何可想念的人,只想被这个世界遗忘,也遗忘这个世界。我不落魄也不趾高气扬,我只是想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静静地呆着,或是在闹市中自由穿梭,任由别人做我的过客。美学老师最好没有发现我不在,虽然我以前经常坐在靠近门口的第二排的位置,并且屡次顶撞得他恼火不堪。 本来要找一家昆明特色小吃,可是没有,就随便在小摊买了点吃了。街上人越来越少的时候,我才慢慢散步回旅馆,到旅馆时已经十二点了。还是那位20多岁的女服务员,我不记得她早上是什么发型,只觉她现在扎起了头发的样子应该是我早上没有见到过的。“回来这么晚啊?”她看到我时闲闲地问了一句。 “嗯。”突然想起我是要在这里住一周甚至更久,不能给她过坏的印象,于是临时添了一句:“你知道你们附近哪里有好吃的早餐店吗?我明天想去吃。” “明天我也要去吃,你可以早点下来,六点左右,我带你去。” “那太好了。你们值班还挺晚啊?什么时候关门?” “其实就快关门了。一般就是十二点,刚刚就在等你回来了。” “哦,不好意思。我出去逛,没有注意时间。” “没关系,反正我们现在也没别的事。”她说,好像在整理什么东西,估计是准备打烊了。我站着,突然不知道接什么话,想走又挪不开脚步,正在犹豫间,她又来了一句:“你不是昆明的学生吧?” “嗯,我是武汉的。” “哦?我也是武汉的。你是哪个大学的?” “我就是武汉大学的。你呢,也在武汉读过书?” “武大的?不错啊!我是财大的。现在读研究生,这几个月帮我姐姐打理一下旅馆。”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十一都过了,你怎么还不回学校?” “不想回去。” “为什么?”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失恋了吧!”女服务员表示出善解人意的微笑,眼睛中闪烁出狡黠的目光,仿佛是想要一探究竟。 “哪有的事!” “别再否认啦。想当年姐姐也失恋过的,和你一样,也是一个人出去旅行,结果不想回来。不过我去的是西藏。我在日喀则停留了整整一个月,高原上的湖像是给群山梳洗用的一面镜子,人行在湖边,突然发现即使流浪汉也可以将心变得圣洁。一路上五彩的灵幡一直飘个不止。” “你一个女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很需要勇气啊。” “一遇到爱情的痛苦,其他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我那前男友,本以为他对我情有独专,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别的女人也会流连忘返。经历过那么几次之后,我才明白,关键是男女的恋爱方式根本不同。” “你经历过的事情蛮多的吧?” “都二十五六的年龄了,还能是一张白纸吗!” “可我现在都二十二了,才谈过一次恋爱,而且还是处男呢。”有时候跟别人说话,我不知道我还是不是我自己。处男这种词,属于异性之间比较禁忌的,即使相处半年了的女生,我也不会随意在她们面前使用,可是这次你竟然和一个聊了十句话不到的女服务员谈起了这些!我今天没有喝酒,也没有精神失常,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这么随心所欲口无遮拦了,也许真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明白自己的言行将无人记得,人就会变得无所顾忌了吗? 这一个夜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虽然还不到不言而喻的程度,但是也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第二天,我们一起走出2306号房间去吃早餐。我较少谈论自己的事情,可是她跟我讲了很多她的过去。她说她去西藏是五年前跟第一个前男友分手的时候,他非要夺走她的第一次,她坚决不肯,几次之后他就恼火地提出分手了。她没有阻拦,但是一直伤心了两年,看着枫叶被春风秋色染绿染红了两次,才算渐渐走出阴影。第二次谈恋爱的时候,她没有拒绝男友的要求,像个孩子一样把自己交给了他,可是他转眼之后无法挽回地又变成了她的第二个前男友。“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你们男生那样闹来闹去,无非是借口。我们保留自己不给你们满足的时候,你们不知道珍惜;我们毫无保留地满足你们的欲望时,你们同样不知道珍惜。” “男人也有痴情的啊,只是你没有遇到。” “这是天底下最假的假话,说给天底下最傻的傻女人听的。”她有点义愤填膺了,“在生物学上,男性和女性发生爱情都是为了繁衍和基因的传播。男性采取的方式是迫使更多的女性受孕,生育更多的后代。而女性采取的方式是挑选最佳的配偶,生育有更大存活几率的后代,因为女性有怀孕的成本,所以不能比数量只能比质量。这也就是进化来的女性都很专情而男性都很花心的原因。”她为自己引用的理论显得无懈可击而睥睨了我一眼,“你能反驳吗?” “也许不能吧。” 后来我问她:“你经常勾引男人吗?” 她听到我这样问,简直要打我了,气冲冲地解释说:“我用得着勾引男人吗?都是你们自己耐不住寂寞,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 “一个月大概会遇到几次?” “不多吧。半年五六次差不多了。我当然不会同意所有的人。”她说着瞪了我一眼,“你以为我是妓女啊。”我苦笑着想,她那天晚上确实没有收我的钱。 我问她为什么当初没聊几句就同意了我唐突的要求,她说:“我也是好奇,想知道武大这样的名校的学生脱完衣服的时候是不是也浑身带着书卷气。” 我想,她幸亏不是想验证是不是武大的男生都是武大郎。“那结果呢?”我问。 “我忘了有没有书卷气。只是觉得,也许拿根洋葱来自慰感觉可能会好点。” 三 那天你发短信告诉她你找到一份家教,要住在别人家里。发完就后悔了。她穷追不舍地问:“不会是女孩子家吧?很容易爱情懵懂呀!” “男孩。”你无精打采地解释。她现在什么问题都朝那方面想,你已经不甚其烦了。 “耶。不信。要么就是你听到那位为孩子找家教的阿姨在电话中的甜美的声音,然后想去见见阿姨的真面目的吧!” “你天天想这些啊?”你说。 “那我还能想别的什么吗,除了你跟哪个女孩暗送秋波眉目传情?这又不过分。晚安。” “以后不要再找我联系哦。其实我挺难受你欲拒还迎的。我估计会遇到先生的爱情的,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什么意思啊?” “现实的。”你说。 “什么先生的爱情?” “哦。呵呵。那就陪我最后一个晚上吧。” “你就是想和我暧昧而已。我没时间,真的。”你说。 “我很绝望,内心苍白的绝望。” “谁不绝望呢?”你说。 “你不是挺有时间吗?那么多女孩子给你写信,我算了算,每次给你写信,都得至少两个小时。” “你天生比我还绝望还忧郁,而我后天比你还绝望还忧郁。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让我准备好给你停泊的港口。我只是怕自己这里的礁石太嶙峋,扎伤你脆弱的船身。我多想成为能使你抛锚的地方。可是我又不能这么容易地接纳你,因为我一旦接纳了你就不会再有勇气看着你离开。而你天生是一个四处漂泊的水手。” “生命就是过山车,不过是几趟起伏而已。激情和失望,都是自找的。每个人出发的地方不同,登山的路不同,只要殊途同归就可以了,何必一定要携手前行。”你说。 “你爱过一个人吗?我心中潜藏着绝望的爱,就像是曼陀罗的香,是一剂令有情人忧伤的毒药,入我肝肠,我中蛊已深,可是仍是只有深陷的余地,被花香迷住了心房。所以我悲伤难过,过着表面阳光实则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现在只想早点忘记你。我受不了你不瘟不火的性格。你就去等那个更能给你感动的人和更能给你感动的时机吧。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留给他,留给在这之后的某一天有史以来最美的月色。而我,则继续寻求我的。”你说。 “你曾爱过某个人吗?” “我只爱一个人,此生此世的心只为他而跳,命只为他而活,努力只为某一天在他落魄或需要我的时候,给他一杯水的慰藉。这就是我的悲哀,注定只能爱一个人的倔强,注定导致我的悲哀。” “你说得很有诗意。”你说。 “不是诗意,话由心生。因为你没有我的感受,所以不了解它的存在。” “你或许没有深深地爱过一个人吧?” “爱情有不同的类型,不必尽如你那样的。”你说。 “嗯,你的爱是一段一段的,是每一天都会冲洗新的沙滩的潮水;而我的爱是燃烧了就没有了的火焰,是一辈子只绽放一次然后就会报废的烟花。你的爱是洪水猛兽,席卷一切,什么也不留下,然后你自己也什么也不留下地离开;而我的爱是涓涓细流,霜冷长河也不会断绝。” 四 我告别朱瑾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我是在和我生命里的第一个女人诀别。她说她渐渐喜欢上我的忧伤,而我则准备逃离。她告诉我她的真名,甚至要介绍我给她的姐姐认识。我只告诉她我的笔名,“王忻尘,你以后可以这样叫我。若干年后在某本书上见到这个名字,你一定要想起我们今天离别的样子。” “我要跟你一起去。好吗?” “我想要一个人。” “我对了动了真心。你不相信?” “我再来昆明,会来看你的。” “你还说男人也有痴情的,只是我没有遇到。那你给我遇到的机会啊!”她哭得有点歇斯底里。 我走了。回答她的只是拉杆箱轰隆隆碾过地板的声音。 五 你记得你曾经把一颗豌豆荚权当作她而向她表白,你剥出了两颗豆子,又把它们放进去,边流泪边说,“为了我的缘故,请你留着作个纪念吧。”可是你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除了没有勇气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解释。 你曾听说——而且很多女生也信,如果你喜欢她,那你一定会告诉她的,不告诉她,只说明你对她不够喜欢。可是你已经顶喜欢她了,你却始终不敢告诉她。在她面前,你总是自卑的。她的心情是蓝色的,于是你的心情也就是蓝色的;她的心情是灰白的,于是你的世界也变成灰白的了;她表达对于一件事情的意见,你立马忘掉了自己的不同看法,忘得一干二净。而且你总是那么手足无措,你总觉得,如果你不想让她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最好什么都别想。所以你总是掩饰自己的心的每一次跳动,在每一次可以向她表示你的关心的时候你却总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你知道她生活的许多细节,知道她爱吃什么东西,爱什么颜色的花,知道她经常去什么地方,可是你竟然不敢告诉她你知道的。你总是记住她轻描淡写的说的每一句话,可是却总是装作是漫不经心地忘了。 你怕遇见她,虽然即使半天没有看见她也让你心神不宁。你只是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地那么傻。你明明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是一见到她就变得唯唯诺诺了。偶尔你看到她的时候发现已经来不及避开,这时候你就会像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人被突然惊醒,只好等着她先开口问你怎么了。你不敢看她的眼睛,仿佛那是一口古井你怕走近了会掉进去的。 你从未刻意制造邂逅,可是你们之间的巧合还是那么多,而这也不可能出自她的杜撰,那么只能归因于你们的心有灵犀和气质相近了,可是你竟然开始刻意避开你们经常相遇的地方,怕她怀疑你动机不纯。你总是怕自己的鲁莽和冲动把她吓跑,就像山谷里突然升起的月光把梧桐树上的鹊子惊飞了一样。她的微小的动作都会让你忍不住揣摩半天它的深刻的含义,她的一句话会让你连续三昼夜不能安心入眠,她的每一次新的变化都会让你以为在月球上发现新的环形山。她甚至会化成你书本上的字句;当你听一首歌的时候,你会想当她也在听这首歌的时候她会怎样想;当你一个人站在银杏树下的时候你会想她是不是前几天刚好拾起过树上落下的叶子。 你不知道如果你们在一起你会不会给她幸福。即使你已经了解她这么多,她仍然还是一个谜。她的性情时而像一只关不住的鸽子,时而又像一只游累了的金鱼。而且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足够优秀,你怀疑自己平凡的家世、自己说不上帅气的容貌、自己糟糕的学业、自己不够优雅的举止、自己低劣的品味,还有自己冲动而疑虑重重的个性,这些都会成为你们之间的障碍,会让她对你望而却步。你是站在沼泽中企图引来一只天鹅的驻足。虽然她每次对你都很温柔,而且也会对你表示出一些让你感动许久的关心,但是你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超出友谊的成分。偶尔你也想干脆打消非分之想,纯粹做朋友也挺好的,这样也许你能在她面前表现得更从容不迫,并且给予更热情的关怀而不必担心会露出蠢相。可是一想到你将失去一个一生一世再也难以遇到的情人,你就心如刀绞。这样你又会觉得,即使是单相思也是幸福的,毕竟没有人会剥夺你悄悄地爱一个人的权利。 她就是你的桃花源,你忘了是哪一天你误闯进去的,从此再也不想离开。而且你怕离开之后想要再进来时,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可是你总是怕你这个俗人玷污了她的美景,就像一只可笑的鸭子不知羞耻地在鹭鸶中摇头晃脑。 你总是将自己心中对她的反应压低三成表现出来,可是你仍然害怕自己愚不可及的样子会惊扰地她不安。她偶尔的稚拙会让你觉得她更可爱,而你自己闹出的一些笑话则使你张皇失措,怕她看见。几乎就在你试图向她展示你的优秀的时候,你将自己的所有的卑劣暴露无遗了。她把你当作朋友已经是你的万幸了,你还企图让她把你当作恋人吗? 六 在前往丽江的路上,我一直以为有人在后面追赶。虽然我明明看到我离开的时候她没有赶上车站,但是我真不该给她透漏我的旅行计划。不管发生过什么,她不过是一个普通旅店的女服务员,我不该对她念念不忘。很多年后,我甚至都不会在记得有一个名叫朱瑾的人,她什么时候从我的生命里经过过。可是现在,我竟然惊慌失措地总是回头,以为她会循着我的脚步来到我的面前,甚至微笑着继续说:“你还说男人也有痴情的,只是我没有遇到。那你给我遇到的机会啊!” 可是我终究不能继续前行。口袋里连最后一文钱也不剩下。有一天晚上,我发现自己只剩下第二天的饭钱的时候,在丽江城外的古堡上看了一晚的月色,直到清晨露水的凉气将我弄醒。我才想着该去寻找一份工作了。 七 “紫薇和丁香之间你更喜欢哪一种?”有一天她问你。你们在世纪广场上散步,广场边的白色紫薇花开得很美,沾着六月的雨珠,像是古代宫廷中女子头上的玉簪。 你突然玩起了俏皮,说道:“我更喜欢你。” 虽然你三秒钟之后就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竟然一下子变得这么轻佻,可是她的回答比你的悔意来得更早。 “啊!你说的是真的?”你本以为她会恼怒,至少是装作很生气地把你的话当做玩笑,或者是干脆就当没听到一样置之不理,任你在后来的日子里浮想联翩······可是你万没想到她会说“啊!你说的是真的?”,她的神情中有一种认真,带着欣喜,带着娇痴,仿佛是樱花接到三月的邀请,石榴听到五月的风声。 你的初恋的最难的一关似乎已经过了。 “是真的!”如果她是在设一个陷阱,你何不将计就计呢?你突然变得充满了冒进的思想,不愿意停下来,想要深入她的迷宫一探究竟,就像是风扬起了河中的芦苇,风停后,芦苇还在不停地飘摇。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表白!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听到这样的话!我已经期待你说这样的话好久了。” “我也没想到你会以这样的方式同意。” “我难道没有同意过你喜欢我吗?” “我一直以为你会对我拒之千里。” 八 我的灵魂是被社会淘汰了的,它一直住在一个飘忽的地方。有时候是在云朵上,有时候是在深谷里。它经常背着手臂渡着步伐来回晃动地看着我,时常冷不丁的问我,你是不是不打算管我了?我无言以对。我说,我当然要你,要管你,但是难道我陪你上云端下深海吗?——陌上桑 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寺院。 九 “随遇而安和寻寻觅觅之间你更喜欢哪一种?” “我更喜欢一世漂泊。”问的是沫儿,答的是你。你向沫儿表白是一件不那么纠结的事情,甚至开始有点顺理成章了。你甚至是在刚刚对她产生五厘米的好感的时候,就开始给她各种暗示了。那时你还不太了解她,纯粹是凭借一种一见钟情般的感觉,你只是简单地喜欢她的姣好的眼神,喜欢她的醉人的微笑,还有她的甜甜的酒窝——仿佛要让你的整个心魂陷进她那微小而深的漩涡。她走路的姿势会让你想起罗兰,就像是风吹过荷叶时荷叶在清波上的有节律的颤抖。可是和罗兰不同,你不用猜沫儿的心。她的心就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百合花,就是你在无人的山谷中可能会见到的那种。她不会让你辗转反侧、饮食难安,只是让你觉得,珍惜她,不会有错。 这又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时间的唯一痕迹是人没有变得明显地苍老,可是心却变得越来越不比往昔。在紫薇和丁香之间你选择罗兰之后,你又在罗兰和罗兰之间选择了弃权。 当时你本以为既然你们已经顺利地传达了彼此的爱意,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顺理成章的了。可是你没有想到,做惯了朋友的你们,竟然会在试图牵着对方的手时表现地那么不可逾越地艰难。你们走着,走着,一遍一遍地踩着黄昏的青石板路和清晨的芳草地,在广场上、凌霄花架下、无人的银杏树林、法国梧桐遮蔽的林荫小道上,在月色朦胧的情人坡和拂晓时的鉴湖边上,你们试图走得更近,试图挽起对方的手,试图吻着对方的脸颊,可是结果竟是徒劳。 一个月后,你们像当初做朋友一样分手了。 你们再也没有一起散过步。从那以后,你是真的开始害怕见到她了,不仅害怕,而且不再期待。 你和沫儿相处两周之后就偷偷给了她一个吻,正中她人中之下棱角分明的唇。你可以感受到她的唇角的寒毛像是四月的青桃子上的茸毛,还挂着一颗颗刚刚滋生出来的水珠,有点让人浑身发痒地难受,你差点要担心地颤抖起来,幸亏你借着抱紧她而掩饰了一时的心虚。这是你第一次吻着一个女生,后来回忆时已忘了具体的细节,只知道吻她的唇给你的感觉像是贴着夹竹桃的叶子吹口哨。偶尔你感到她鼻尖的气息向是从湖底吹来的生涩的风。 说到风,沫儿曾说:“你来时像是一阵风,呼啸着把我卷走了。哪天你去时,会不会也像一阵风,孤单单把我留下,然后呼啸着离去?” 你作出痴情的样子说:“我不会留下你。如果我是风,那你就是被我卷走的蒲公英,只要有我在,你就会一直在我身边飘扬。”对罗兰,你作出不在意的样子;对沫儿,你作出在意的样子。也许,在爱情中,你一直在作出一种样子而不是随性而至。 后来你要求她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你,你强行剥下她的衣服,就像是褪掉花生米的外壳。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不要”,直到你脱完她的内衣要进入她的身体,她才泪涔涔地安静下来躺在床上,像是一盘已经端上桌子等待处理的点心,命运已经完全交给了饕餮的客人。可是那时你却突然停了下来,你看着眼前的她,无助而绝望,像是没有饮完美酒的餐桌,已经变得狼藉一片。你恶心了半小时,之后孤单地逃走了。直到几天后才冷冰冰地对她说道歉。再后来的事情,前面已经讲过了。她曾说:“你的爱是洪水猛兽,席卷一切,什么也不留下,然后你自己也什么也不留下地离开;而我的爱是涓涓细流,霜冷长河也不会断绝。” 十 香格里拉的呼唤 有很多个那样的瞬间,真想出走,没有牵挂,没有目的地,没有白天黑夜,一直走下去,天荒地老地走下去,走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就像搭上一辆不知道路线的公交车,任它带我去到陌生的地方,看着陌生的马路风景,在终点站停下来。那时我没有迷惘,只是会下车,然后感叹道:原来还有一个地方是这样!——陌上桑 漂泊毕竟有一个终点。在终点的位置,你开始相信,通往天堂的路,在哪儿都是一样近的。
延时流星
2017-06-09 11:42:42 2人喜欢
1. 鼻子与嘴唇都嫌过于厚重,脸框似圆非圆,没有格式,然而她哪里容你看清楚这一切。她的美是流动的美,便是规规矩矩坐着,颈项也要动三动,真是俯仰百变,难画难描。
2. 霓喜
3. 别忙着走呀,我下面给你吃
4. 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个男人是她的。
5. 这女人的心身的温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软缎面子的鸭绒被,他悠然地出了汗,觉得一种情感上的奢侈。
6. 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许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感情的一种满足
7. 振保像做贼似的溜了出去,心里只是慌张。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后也还是迷惑。娇蕊这样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让衣服上的香烟味来笼罩着她,还不够,索性点起他吸剩的香烟真是个孩子,被惯坏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因此,遇见了一个略具抵抗力的,便觉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婴孩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还是在外面吃了晚饭,约了几个朋友上馆子,可是座上众人越来越变的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振保不耐烦了,好容易熬到席终,身不由主地立即跳上公共汽车回寓所来,娇蕊在那里弹琴,弹的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影子华尔滋》。振保两只手抄在口袋里,在阳台上来回走着。琴上安着一盏灯,照亮了她的脸,他从来没看见她的脸那么肃静。振保跟着琴哼起那支歌来,她仿佛没听见,只管弹下去,换了支别的。他没有胆量跟着唱了。他立在玻璃门口,久久看着她,他眼睛里生出泪珠来,因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处了,两个人,也有身体,也有心。他有点希望她看见他的眼泪,可是她只顾弹她的琴,振保烦恼起来,走近些,帮她掀琴谱,有意打搅她,可是她并不理会,她根本没照着谱,调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从手底悠悠流出来。振保突然又是气,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没有什么相干。他挨紧她坐在琴凳上,伸手拥抱她,把她扳过来,琴声戛然停止,她娴熟地把脸偏了一偏――过于娴熟地。他们接吻了。振保发狠把她压到琴键上去,砰訇一串混乱的响雷,这至少和别人给她的吻有点两样罢?
8. 男子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
9. 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
10. 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
11. 也许她不过是个极平常的女孩子,不过因为年轻的缘故,有点什么地方使人不能懂得。
12.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13.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15.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16.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17. 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18. 精神与物质的界限不能分得这么清。言语究竟没有用。久久的握着手,就是较妥贴的安慰,因为会说话的人很少,真正有话说的人还要少。
19. 空旷的绿草地上,许多人跑着,笑着,谈着,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
20. 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
21. 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22.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24. 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
25.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26.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27. 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
28. 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29. 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
30. 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
31. 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
32. 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33. 柳原默然,隔了一会方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其实我用不着什么借口呀!我爱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
34. 你 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35. 般的男人,喜欢把好女人教坏了,又喜欢感化坏的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
36. 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37. 流苏蹲在地下摸着黑点蚊烟香,阳台上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这一次却非常的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烧过去,火红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着,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
38. 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 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39. 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儿结束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
40. 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 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乔琪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权利和义务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龙把眉毛一扬,微微一笑道:”公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到公平两个字
41. 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
42. 同学里只有炎樱胆大,冒死上城去看电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宿舍后又独自在楼上洗澡,流弹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还在盆里从容地泼水唱歌,舍监听见歌声,大大地发怒了。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众人的恐怖的一种讽嘲。
43. 至于我们大多数的学生,我们对于战争所抱的态度,可以打个譬喻,是像一个人走在硬板凳上打瞌盹,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44. 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上拥来,淹没了那点了解
45. 无怪生孩子的可以生了又生。他们把小孩看做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爱的累赘。他们不觉得孩子的眼睛的可怕――那么认真的眼睛,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天使的眼睛。 凭空制造出这样一双眼睛,这样的有评判力的脑子,这样的身体,知道最细致的痛苦也知道快乐,凭空制造了一个人,然后半饥半饱半明半昧地养大他造人是危险的工作,做父母的不是上帝而被迫处于神的地位。即使你慎重从事,生孩子以前把一切都给他筹备好了,还保不定他会成为何等样的人物。若是他还没下地之前,一切的环境就是于他不利的,那他是绝少成功的机会――注定了。
46. 小孩是从生命的泉源里分出来的一点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
47. 对于生命的来龙去脉毫不感到兴趣的中国人,即使感到兴趣也不大敢朝这上面想。思想常常漂流到人性的范围之外是危险的,邪魔鬼怪可以乘隙而入,总是不去招惹它的好。中国人集中注意力在他们眼面前热闹明白的,红灯照里的人生小小的一部。在这范围内,中国的宗教是有效的;在那之外,只有不确定、无所不在的悲哀。什么都是空的,像阎惜姣所说:“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蹋。”
48. 下层阶级认为信教比较安全。因为如果以后发现完全是谎话,也无妨,而无神论者可就冒了不必要的下地狱的危险。
49. 中国在发展过程中没有经过这样断然的摧折,因此中国人觉得历史走的是竹节运,一截太平日子间着一劫,直到永远。
50. 中国人的天堂其实是多余的。于大多数人,地狱是够好的了。只要他们品行不太坏,他们可以预期一连串无限的,大致相同的人生,在这里头他们实践前缘,无心中又种下未来的缘分、结冤、解冤――因与果密密编织起来如同蔑席,看看头晕。中国人特别爱悦人生的这一面――一喜欢就不放手,他们脾气向来如此。电影《万世流芳》编成了京戏;《秋海棠》的小说编成话剧、绍兴戏、滑稽戏、弹词、申曲,同一批观众忠心地去看了又看。中国乐曲,题目不论是《平沙落雁》还是《汉宫秋》,永远把一个调子重复又重复,平心静气咀嚼回味,没有高潮,没有完――完了之后又开始,这次用另一个曲牌名。
51. 有些人见到现实生活的苦难,希望能够创造较合意的环境,大都采用佛教的方式,沉默,孤独,不动。受这影响的中国人可以约略分成二派。较安静的信徒――告老的官、老太太、寡妇、不得夫心的妻子――将他们自己关闭在小屋里,抄写他们并不想懂的经文。与世隔绝,没有机会作恶,这样就造成了消极性的善,来生可以修到较好的环境,多享一点世俗的快乐。完全与世隔绝,常常办不到,只得大大地让步。
52. 僧孽
53. 有时候这样的报应在人间与阴间同时发生。有人到地狱里去参观,看见他认识的一个太太被鞭打,以为她一定是死了;还阳之后发现她仍然活着,只是背上生了疮。
54. 读书人和愚民唯一的不同之点是:读书人有点相信而不大肯承认;愚民承认而不甚相信。这模糊的心理布景一大部分是佛教与道教,与道教后期的神怪混合在一起,在中国人的头脑里浸了若干年,结果与原来的佛教大不相同了。下层阶级的迷信是这广大的机构中取出的碎片――这机构的全貌很少有人检阅过,大约因为太熟悉了的缘故。下层阶级的迷信既然是有系统的宇宙观的一部分,就不是迷信。 这宇宙观能不能算一个宗教呢?中国的农民,你越是苦苦追问,他越不敢作肯定的答复,至多说:“鬼总是有的吧? 看是没看见过。“至于智识阶级呢,他们嘴里说不信,其实也并没说谎,可是他们的思想行动偷偷地感染上了宗教背景的色彩,因为信虽不信,这是他们所愿意相信的。宗教本来一大半是一厢情愿。我们且看看中国人的愿望。
55. 面上中国人是没有宗教可言的。中国智识阶级这许多年来一直是无神论者。佛教对于中国哲学的影响又是一个问题,可是佛教在普遍人的教育上似乎留下很少的痕迹。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
56. 。事情来得太突兀了,缺乏舞台经验的人往往来不及调整面部表情
57. 在路上看人,人不免要回看,便不能从容地观察他们。要使他们服服贴贴被看而不敢回看一眼,却也容易。世上很少“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的人物。普通人都有这点自知之明,因此经不起你几次三番迅疾地从头至脚一打量,他们或她们便浑身不得劲,垂下眼去。还有一个办法,只消凝视他们的脚,就足以使他们惊惶失措。他们的袜子穿反了么?鞋子是否看得出来是假皮所制?脚有点外八字?里八字?小时候听合肥老妈子叙述乡下打狼的经验,说狼这东西是“铜头铁背麻秸腿”,因此头部与背脊全都富于抵抗力,唯有四条腿不中用。人类的心理上的弱点似乎也集中在下肢上。
58. 他斜斜握着一个竹筒,“托――托――”敲着,也是一种钟摆,可是计算的是另一种时间,仿佛荒山古庙里的一寸寸斜阳。时间与空间一样,也有它的值钱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芜。不要说“寸金难买”了,多少人想为一口苦饭卖掉一生的光阴还没人要。
59. 不过街上一般人穿的蓝布衫大都经过补缀,深深浅浅,都像雨洗出来的,青翠醒目。我们中国本来是补钉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
60. 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滞;由于其他活动范围内的失败,所有的创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区域里去。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61. 从前的人吃力地过了一辈子,所作所为,渐渐蒙上了灰尘;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给抖了下来,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62. 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63. 电车上的女人使我悲怆。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
64. 这才是女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美女,世俗所供的观音不过是古装美女赤了脚,半裸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女运动家,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个俏奶妈,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
65. 春天总是回来了,带着生命!总是回来了!总是,总是,永远又来了!――又是春天!――又是生命!――夏天、秋天、死亡,又是和平!(痛切的忧伤)可总是,总是,总又是恋爱与怀胎与生产的痛苦――又是春天带着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换了痛切的欢欣),带着那光荣燃烧的生命的皇冠!”(她站着,像大地的偶像,眼睛凝视着莽莽乾坤。)
66. 生孩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生出死亡来?”
67. 我替你们难过,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狗娘养的――我简直想光着身子跑到街上去,爱你们这一大堆人,爱死你们,仿佛我给你们带了一种新的麻醉剂来,使你们永远忘记了所有的一切(歪扭地微笑着)。但是他们看不见我,就像他们看不见彼此一样。而且没有我的帮助他们也继续地往前走,继续地死去。”
68. 正经女人虽然痛恨荡妇,其实若有机会扮个妖妇的角色的话,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的。
69. 对于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
70. 男人可以跟最下等的酒吧间女侍调情而不失身份――上流女人向邮差遥遥掷一个飞吻都不行!我们由此推断:男人不比女人,弯腰弯得再低些也不打紧,因为他不难重新直起腰来。
71. 气短情长
72. 有一天她看见一个男人,也还穿得相当整齐,无论如何是长衫阶级,在那儿打一个女人,一路扭打着过来。许多旁观者看得不平起来,向那女人叫道:“送他到巡捕房里去!”女人哭道:“我不要他到巡捕房去,我要他回家去呀!”又向男人哀求道:“回去吧――回去打我吧!”
73. 常常听见人家说要嫁怎样的一个人,可是后来嫁到的,从来没有一个是像她的理想,或是与理想相近的。看她们有些也很满意似的。所以我决定不要有许多理论。像苏青提出的条件,当然全是在情理之中,任何女人都听得进去的。 不过我一直想着,男子的年龄应当大十岁或是十岁以上,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身人应当有经验一点。
74. 早婚我不一定反对,要看情形的。有些女人,没有什么长处,年纪再大些也不会增加她的才能见识的,而且也并不美,不过年青的时候也有她的一种新鲜可爱,那样的女人还是赶早嫁了的好。因为年青,她有较多的机会适应环境,跟着她丈夫的生活情形而发展。至于男人,可是不宜于早婚,没有例外。一来年青人容易感情冲动,没有选择的眼光,即使当时两个人是非常相配的,男的以后继续发展,女的却停滞了,渐渐就有距离隔膜。而且年青人很少能够经济独立,早婚,妻子一定是由父母赡养,养成依赖的心理,于将来的前途有碍。
75. 假使女人在职业及经济上与男人太平等了,我恐怕她们将失去被屈抑的快乐,这是有失阴阳互济之道的,譬如说以性心理为例吧,男的勇敢,女的软弱,似乎更可以快活一些,倘若男女一样的勇敢,就兴趣全失的了。我有这样感觉,倘若同男的一块出去,费用叫我会钞,我就觉得很骄傲,可是同时也稍微有些悲哀,因为已经失去被保护的权利了。这并不是女人自己不争气,而是因为男女有天然(生理的)不平等,应该以人为的制度让她占便宜来补足,叫我请客,便有不当我是女人的悲哀。假如我有,则我倒是很希望自己的丈夫常请人家客的。 张爱玲 一般人总是怕把女人的程度提高,一提高了,女人就会看不起男人。其实用不着担忧到这一点。如果男女的知识程度一样高,如果是纯正的而不是清教徒式的知识),女人在男人之前还是会有谦虚,因为那是女性的本质因为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
76. 那时候已经老了。在太平的世界里,我们变得寄人篱下了吗?“ 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外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道:“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总是自伤、自怜的意思吧,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广大的解释的,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然而我把这些话来对苏青说,我可以想象到她的玩世的,世故的眼睛微笑望着我,一面听,一面想:“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艺术吧?”一看见她那样的眼色,我就说不下去,笑了。
78. 杨贵妃一直到她死,三十八岁的时候,唐明皇的爱她,没有一点倦意。我想她决不是单靠着口才和一点狡智,也不是因为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具有肉体美的女人,还是因为她的为人的亲热,热闹。有了钱,就有热闹,这是很普遍的一个错误的观念。帝王家的富贵,天宝年间的灯节,火树银花,唐明皇与妃嫔坐在楼上像神仙,百姓人山人海在楼下参拜;皇亲国戚攒珠嵌宝的车子,路人向里窥探了一下,身上沾的香气经月不散;生活在那样迷离惝恍的戏台上的辉煌里,越是需要一个着实的亲人。所以唐明皇喜欢杨贵妃,因为她有他是一个妻而不是“臣妾”。我们看杨妃梅妃争宠的经过,杨妃几次和皇帝吵翻了,被逐,回到娘家去,简直是“本埠新闻”里的故事,与历代宫闱的阴谋,诡秘森惨的,大不相同。也就是这种地方,使他们亲近人生,使我们千载之下还能够亲近他们。
79. 心境好一点的话,不论在什么样的患难中,她还是有一种生之烂漫。多遇见患难,于她只有好处;多一点枝枝节节,就多开一点花。
80. 花信年华
81. 到了晚上,我坐在火盆边,就要去睡觉了,把炭基子戳戳碎,可以有非常温暖的一刹那;炭屑发出很大的热气,星星红火,散布在高高下下的灰堆里,像山城的元夜,放的烟火,不由得使人想起唐宋的灯市的记载
82. 可是我觉得,刺激性的享乐,如同浴缸里浅浅地放了水,坐在里面,热气上腾,也感到昏镑的愉快,然而终究浅,就使躺下去,也没法子淹没全身,思想复杂一点的人,再荒唐,也难求得整个的沉湎。
83. 中所见,有些天资很高的人,分明在哪里走错了一步,后来怎么样也不行了,因为整个的人生态度的关系,就坏也坏得鬼鬼祟祟。有的也不是坏,只是没出息,不干净,不愉快。
84. 鞠躬,微笑,成串地说客气话,爱国爱得很热心,同时又有那种深深浅浅的凄清”
85. 礼
86. 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对于他们不熟悉的东西,他们没有感情;对于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
87. 真讨厌,我只有一种兽类的不洁的感觉
88. 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
89. 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90.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91. 有一天,下了一黄昏的雨,出去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回来一开门,一房的风声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蓝的潇潇的夜,远处略有淡灯摇曳,多数的人家还没点灯。
92. 冬之夜,视睡如归。”
93. 他们的茄子特别大,他们的洋葱特别香,他们的猪特别的该杀。
94. 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于人为的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
95. 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
96. 有些东西我觉得是应当为我所有的,因为我较别人更会享受它,因为它给我无比的喜悦。眠思梦想地计划着一件衣裳,临到买的时候还得再三考虑着,那考虑的过程,于痛苦中也有着喜悦。钱太多了,就用不着考虑了;完全没有钱,也用不着考虑了。我这种拘拘束束的苦乐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
97. 对于我,钱就是钱,可以买到各种我所要的东西。
98.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b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99. 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像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
100. 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101. 现在我寄住在旧梦里,在旧梦里做着新的梦。 写到这里,背上吹的风有点冷了,走去关上玻璃门,阳台上看见毛毛的黄月亮。 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托,托,托,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
102. 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103. 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
104.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地杀机。
105. 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笔记是你写在书页留白边上的内容;是你阅读中的批注、摘抄及随感。
笔记必须是自己所写,不欢迎转载。摘抄原文的部分应该进行特殊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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