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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鑑總論【宋末元初】潘榮.撰

Tracy 2025-04-06 23:44:50 天津

通鑑總論【宋末元初】潘榮.撰

治天下有道,親賢遠姦,明而已矣;治天下有法,信賞必罰,斷而已矣;治天下有本,禮樂教化,順而已矣。明則君子進而小人退,斷則有功勸而有罪懲,順則萬事理,人心悅,而天下和。三者之要在身,身端心誠,不令而行矣。故唐虞三代之治,純用禮樂,教化大行,不言而信,不怒而威,無為而治,如斯而已。及其衰也,夏以妹喜,商以妲己,周以褒姒,是佚欲之亡人,而百令不從矣。

周室東遷之後,王政不行,諸侯多僭,故夫子自衛反魯,作春秋以正王化。至於戰國,王室陵夷,分崩離析,故孟子去魏適齊,陳王道以正人心,是皆聖賢為萬世生民而發也。自茲以還,迹熄澤竭,人私其身,士私其學,異端蜂起,聖學榛蕪。秦漢而下,安危不一,難以悉舉,姑取其最關於綱紀者而論之。

漢高之興,去古未遠,豁達大度,從諫如流,可與有為之君也。然以輕士嫚罵,凌辱大臣,張良托以辟穀,何、參、平、勃以詐以力,天下雖安,而古禮不復,古樂不作,從茲始矣,可勝惜哉!漢文沉潛而不能剛克,漢武高明而不能柔克,西向讓三,南向讓再,夫何踐祚之初,示民以詐,短喪之制,又安用之?故民雖富庶,而脩己立誠之道,幾乎息矣。窮兵黷武,虐民事神,而海內虛耗。至輪臺之詔,天理藹然,其悔心之萌乎?不然,則亦亡秦之續耳。

漢昭十四而識上官桀之詐,似可有為,惜霍光不學無術,不能以道事君。光武有志於治,而輔相亦非其人。孔明有王佐之才,而當姦雄僭竊之際。董子雖有大志,而亦不得其位,鄧隲、楊震之徒不識保身之機,外戚之禍,內竪之變,中移於王莽,卒壞於董卓,曹操承之,以移漢祚,又何言哉!

唐之太宗,號為英主,百戰而有天下,偃武脩文,勵精求治,身致太平,刑措不用,亦希世之賢君也。然以君德論之,則用宮人私侍,以劫其父,納巢刺王妃而封子,明其謬已甚。若非魏徵辰嬴之喻,則明母又繼文德而后矣。閨門如此,其子孫又烏得有正家之法乎?是故武氏經事先帝,太真已配壽王,中宗親為點籌於韋后,明皇賜洗兒錢於貴妃,卒為天下後世非笑,豈不皆由太宗垂統之所致歟!

房、杜、王、魏、無忌、遂良、狄仁傑、張九齡、姚崇、宋璟、李泌、裴度之賢,猶不能救其君於蕩敗禮義之際,而或以見踈。張柬之、韓彥範、崔玄暐、袁恕己、敬暉等,討武氏之亂,反正廢王,有大功於唐,而凌辱已死。韩愈、陸贄,勤勤懇懇於章奏之間,而亦以獲罪,他尚何說哉!蓋唐之亂也,始於武韋,危於貴妃,壞於藩鎮,亡於宦官。而李勣、李義甫、許敬宗、鄭愔、崔湜、武三思、李林甫、楊國忠、李輔國、盧杞、元載之流,與后妃宦竪,內外交締,始終為難,非一朝一夕之故。暴秦以呂易嬴,是嬴亡於莊襄之手;弱晉以牛易馬,是馬滅於懷愍之時。隋楊廣弒其父而自立,即以敗亡,又何足與論治天下之道乎!

蓋以趙高、楊素之姦,而致扶蘇、楊勇之死,是天所以速秦隋之滅也。且秦政之暴,過於隋堅,楊廣之惡,浮於胡亥,覆宗絕嗣,不亦宜乎!宋、齊、梁、陳,至於五季,禍亂相尋,戰爭不息,名為君臣,實則仇敵,世降至此,壞亂極矣。惟柴世宗粗有三代之風,而使之不壽,豈天將啟宋世之治也歟?

且自晉武之後,惠、懷無親,骨肉相殘,群胡乘釁,濁亂中原,生民塗炭,未有甚於此時者也。王謝、陶阮,富貴風流,節行標致,沛乎有餘,江左之民,亦賴以安。然朝廷之得失,姦雄之篡弒,則亦邈乎其不能正也。逮拓拔氏興,佐以崔浩、高允之徒,既治且安。至於孝文,風移俗易,庶幾為禮義之邦矣。宇文高祖,完顔世宗,其亦賢乎!江左君臣,寧不知愧?夫三年之喪,自天子達於庶人,文景以後能行之者,惟晉武帝、魏孝文、周高祖數君而已,此夫子所謂不如諸夏之亡也。然自晉至隋,南北之君,率多不得其死,盡以國亡族滅,其故何也?蓋得之以不仁,上行而下效,身為天子,死無噍類,嗚呼哀哉!

至於宋祖,未嘗為學,晚好讀書,嘆曰:“堯舜之世,四兇之罪,止於投竄,何近代法網之密邪!”於是立法,鞭朴不行於殿陛,罵辱不及於公卿,故臣下得以有為,而忠君愛國之心油然而生矣。命曹彬下江南,則戒以切勿暴掠生民,故彬至城下,焚香約誓,一不妄殺,凱還之日,行李蕭然。遣吳越歸國,而使知不留之意;處將相之間,則諭以相安之情,待諸降王以賓禮,易諸節鎮以儒臣,使舉德行孝悌之士,以隆禮義廉耻之風。嗚呼!人主如是,亦庶乎其知九經之義哉!且曰洞開重門,正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見之,蕩蕩平平之道,不外是矣。

太宗即位之初,首開崇文館,與諸王宰相繙閱書籍,次選文章有德之士,教導王子,且戒之曰必以忠孝為先,又能作興文學,以風四方,而人才於是乎出矣。至於仁宗,力行恭儉,正身率人,終始如一。升遐之日,雖深山窮谷,亦莫不奔走悲號,如喪考妣,非有得於人心,而能如是乎!英宗氣質尤美,謙恭以任賢臣,而天下無事。曁于哲宗之初,寔為垂簾之政,宣仁有言曰:“苟有利於社稷,吾無愛於髮膚。”任賢不貳,去讒不疑,故自建隆至於元祐,號稱治平之世,而人才之盛,亦莫過於宋矣。初有趙普、范質、李沆、張齊賢、向敏中、寇準、蔡襄、晏殊、王旦、王曾、杜衍、趙抃、諸呂之輩,復有韓、范、富、歐陽、蘇、張、文、呂、司馬之徒,俱為大賢,文章德業,前世無比,相繼以興,為之輔相。當此之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婦婦,百姓謳歌,謂之太平天子,又稱宣仁為女中堯舜,嗚呼休哉!

神宗刻意圖治,上慕唐虞,傾心安石,君臣之間,求濟斯道,未嘗不以堯舜相期,東周以來,未之有也。世方仰其有為,庶幾復見都俞吁咈之治。惜安石之學既執而蔽,引用兇邪,反治為亂,使天下之人囂然喪其樂生之心。卒之群姦繼進,釀成靖康之禍,用人可不謹哉!當此之時,上有好治之君,下有慕治之民,而濂洛群哲,曾無一人登相臣之位者,是宋不得與於斯文也。豈天未欲使茲世躋堯舜之域歟?何道之不行也?嗚呼!

直儒軰出,悉皆王佐之才,哲宗以後,寧宗以前,指以朋黨,斥為僞學,竄逐禁錮,殆無虛日。姦邪疊興,為國大蠹,始於呂惠卿,終於賈似道,互為汲引,相繼升于廟堂,用舍如此,安得不亡乎!蓋宋之人君,仁厚有餘,而剛斷不足;宋之人臣,德業有加,而道則未盡。明乎二帝三王之道,以接夫孟氏之傳者,又謹其進退之義,故終宋之世,亦只如此而已,使學者不能無遺恨於斯世也。且真宗不知寇凖之貶,神宗不識惠卿之姦,又豈不為明君之累耶?至於哲宗,昏庸尤甚,信任姦慝,屏逐忠賢,卻問呂大防何以至虔州,左右不對,亦可羞也。岳飛破虜,幾還兩宮,秦檜矯詔班師而殺之,高宗若不聞也。通天之罪,尚忍言哉!張浚、趙鼎、真德秀、魏了翁之賢,立朝未久,非不能以正群邪之罪,而反有貶責竄逐之冤。秦檜、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以元惡居首相,登進同類,布滿朝廷,祇謂身謀,卒以誤國,而人主方以為忠,豈復望其有三代之治乎!文天祥拜相,於國事既去之餘,而能以身任三百年綱常之重,從容就義於顛沛流離之際,為國之光,是亦豈非祖宗尊賢敬士之報歟?蓋其興也以大臣之賢,其亡也以大臣之姦,故雖有大臣之誤,而亦有大臣之報,為人君者,可不辨其邪正而端其本原哉!

夫正身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百官正,則萬民莫敢不正,萬民正,則四夷賓服,而天下安矣。東夷西戎,南蠻北狄,自古有之。舜生於諸馮,東夷之人也;文王生於岐周,西夷之人也。匈奴、突厥、五胡、北魏、契丹、女真,世有位號。若使吾無間而可入,則幽王不死於犬戎,明皇不敗於祿山,呼延晏、劉曜不能以陷晉都,而懷、愍不辱於強虜矣。斡離不、黏沒罕不能以犯宋京,而徽、欽不死於漠北矣。蓋天下有道,則四夷來王,萬邦咸休;天下無道,則干戈之禍,不特在於四夷,而且在蕭墻之內矣。故得其道則治,失其道則亂。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

脩己以安百姓,唐虞之治也;勞身焦思,夏禹之治也;六事自責,成湯之治也;作無逸,陳豳詩,文武成康之治也。除秦苛法,與民自新,偃武脩文,勵精求治,舉德行,興孝悌,隆禮義,尚廉耻,此漢祖、唐宗、宋祖之所以興也,至於末世,崇尚虛無,信誘邪說,垂及敗亡,猶不知悟。齊元為周師所圍,尚講《老子》;梁武為侯景所逼,惟談苦空。事佛之謹,舍施之多,無以逾於梁武;奉道之勤,設醮之厚,又何以加於道君?然則餓死臺城,而佛不之救;受辱漠北,而道亦不聞。秦皇漢武,窮極以求神仙,了無證驗;楚王英敬信沙門之法,卒以誅夷。契丹入寇,王欽若出守天雄軍,束手無策,閉門脩齋誦經而已。用此數者,曾何補於治道哉!狄仁傑巡撫河南,奏毀吳楚淫祠千七百所,所存惟夏禹、太伯、季子、伍員四祠而已。胡穎經畧廣東,毀佛像而殺妖蛇,杖僧人以脫愚俗,所過淫祠,則必焚之,此萬代之所瞻仰也。

嗚呼!自漢以來,不能紹述三王之道,而佛老之教,反自明帝始。永平之間,遣使之天竺,得佛經四十二章,緘之蘭臺石室,以佛像繪之清涼臺、顯節陵,靈帝始立祠于宮中以奉之。又有飛仙變化之術,丹藥符籙之技,禱祠醮祭之法,沉淪鬼獄之論,皆以老氏為宗,而名曰道。晉魏以來,其法漸盛,僧尼道士,日以益眾。元魏孝文,號為賢主,亦幸其寺,脩齋聽講。至如石勒之於佛圖澄,符堅之於沙門道安,姚興之於鳩摩羅什,拓拔太武之於寇謙之,唐武宗之於趙歸真,宋道君之於林靈素,往往事以師禮,不聞有福利之報,而皆得奇異之禍,覆轍相尋,迷不知悟,流弊千有餘載,漢明烏得以逃其責哉!先儒有言:佛老之害,甚於楊墨。況復有鬼怪人妖,邪說暴行,雜然並興,以惑世誣民者乎!孟子曰:“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韓愈之說曰:“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嗚呼!其要固在於明先王之道耳!

此盛彼衰,自然之理也。辨人才,審治體,美教化,厚人倫,此明道之實也。武帝好儒術,董仲舒進脩己治人之策,而帝之所與論者,公孫弘、東方朔、司馬相如之徒,卒事封禪,以蕩其志。神宗慕王道,程伯子上稽古、正學、定志之論,而上之所與謀者,王安石、呂惠卿、章惇、蔡卞之流,創置新法,以擾其民。用舍之間,安危所繫,袁紹不起,則五族忠賢之禁不除;劉裕不興,則藩鎮強臣之禍不息;朱溫不來,則宦官宮妾之亂不止。然癰疽既潰,而大命隨之。蓋人君之喜用姦邪者,冀得以從己之欲而已;人臣之欺罔其君者,亦欲以固其寵祿而已。然君以逸欲滅國,臣以寵祿殺身,前車既覆,後車不戒,及至君亡國滅,其臣又安得以獨存哉!是故秦未亡,而李斯趙高,先夷三族;漢未滅,而宦官張讓等二千餘人,已就誅夷。王莽盜竊神器,而傳首詣宛、梁、冀,七侯、三后、六貴人、二大將軍、卿將尹校五十七人,無少長皆棄市,收其財貨各三十餘萬萬,以充王府之用。明皇幸蜀,李林甫斲棺鞭屍,楊國忠斷頭注槊。唐祚未終,而先斬韓全誨等一百六十二人,復殺第伍可範以下數百,冤號之聲,徹于內外,崔胤之徒,亦隨授首。徽欽未亡,而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已先就戮。南宋未滅,賈似道先死于鄭虎臣之手。秦檜削奪官爵,韓侂胄梟首淮濱,由此觀之,昔之壅蔽聰明,以圖利己者,皆所以自滅而已,可不戒哉!故為君難,為臣不易,治亂興亡之所由也,可不慎哉!

嗚呼!觀人才之吉凶,知邦家之休戚。漢儒有言曰:“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蓋人品不同,而事業亦異,是不可以成敗論英雄也。諸葛亮輔漢於蜀,狄仁傑反周為唐,其心一也;郭汾陽克復二京,而終身富貴,岳武穆志存雪耻,而身死權姦,其道同也。孟德睥睨神器,狐媚欺孤,恨文若九錫之勸,而致之死,篡逆之所為也;子儀功蓋天下,位極人臣,杖郭曖肆言之失,而歸朝待罪,臣子之所以安也。平生姦僞,死見真性,操之所以如鬼也;鞠躬盡力,死而後已,亮之所以為龍也。蘇武持漢節於匈奴,是舍生而取義;真卿陳禍福於希烈,乃殺身以成仁。李陵、衛律,罪通于天;邦昌、劉豫,心委于虜。霍光擁立二君,而子孫夷滅,是履盛滿而不止也;韓琦定策兩朝,而德望蓋世,識用舍行藏之道也。陶潛為晉處士,心逸而日休;楊雄為莽大夫,心勞而日拙。諸葛入寇,晉史自帝魏也;丞相出師,漢賊明大義也。廢帝為王,唐經亂周紀也;帝在房州,萬古開群蒙也。

故自初命晉大夫為諸侯以來,千三百六十二年之間,誅亂賊於既死,正名分於當時,定褒貶於往前,示勸懲於來世,此綱目之所以繼獲麟而作也。廣微魁天下於少年,敬仲戒之必念千里生民之寄;希元以命訊日者,和叔教以須忘富貴利達之心。是故建安與青田俱為百世師,循序及脩省工夫齊妙用,實殊轍而同歸。何後學之有異,旦晝所為,則夜必焚香以奏于帝,豈閲道之治其心乎!因妻邪謀,而毀謗朱子,以媚侂胄,乃鄉人之喻於利也。馮道歷事於五季,惟恐失之,嚴光加足於帝腹,忘其貴也。明燭以達旦,乃雲長之大節;卻衣而凍死,實陳三之細事。少事僞朝,官至郎署,《陳情》之謬也;求仁得仁,抑又何怨,告墓之正也。君親雖曰不同,忠孝本無二致,是非得失,乃在乎人,千載之下,公論不泯,其亦可畏也哉!

蓋人才難得,為民上者,宜有以作成之也。是故欲治之君,須知為治之要。夫治也者,親賢遠姦,信賞必罰,明禮義,謹學術,以身先之,使人知趨向之方,上下相師,而人才出矣。如此則師道尊而善人多,朝廷正而天下治,百姓太和,萬物咸若。蓋為治必以人才為本,人才之道,只以教化為先。欲行教化,非興禮樂不可也。不興禮樂,則教化不行。教化不行,則民無所措手足。無所措手足,則三綱不正,九疇不敘,而欲致天下之治者遠矣。故治天下者,必本之身,身端心誠,則賢才輔而天下治矣。《書》云:“慎厥身,脩思永。”《詩》云:“上帝臨女,無貳爾心。”“無貳無虞,上帝臨女。”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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