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男、女读者的爱情故事:这是《寒》的故事主线。我觉得它戏仿了中世纪“罗曼司”的“圣杯传奇”,在这里,“圣杯”所对应的意象应该有分别讨论。对男读者而言,“圣杯”是具有双重意义的。他致力于寻找完整的小说文本,从书店到大学再到出版社,然后远涉重洋,走遍世界,最后又回到了出发的城市,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称之为“文本罗曼司”;另一方面,男读者爱上了女读者,努力追求她,渴望得到她的爱情,这又与他对小说文本的追寻紧密联系在一起,其叙事节奏也是内合的。同时,女读者与作者、非读者、误读者、反阅读者之间的复杂关系更使男读者的寻找过程迷雾重重,不断激发着男读者的好奇心,与他的爱情一起成为男读者“文本罗曼司”之旅的主要推动力。那么女读者呢?柳德米拉喜欢阅读,但又不为作者的观念所囿,她有独立的价值判断和鉴赏能力,她的“圣杯”就是好小说,她说“我喜欢那种书,书中的秘密与焦虑都经过棋类运动员那种精确的冷静的头脑筛选过”,还说“我最喜欢的小说是这样的小说:它们在极其复杂、残酷与罪恶的人际关系周围蒙上一层似乎透明的外罩”,而且她心目中的“好”又是不断变化的,她的特点就是不满足。《寒》最后一章,男、女读者结婚了,宽大的双人床允许他们同时进行阅读,柳德米拉准备关灯就寝的时候,男读者却说:“再等一会儿。我这就读完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寒冬夜行人》了”。多么巧妙的开放式结局,既是一段旅程的结束,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我想大家又会想到《小世界》,但需要指出的是《寒》的意大利文版出版于1979年,英文版出版于1983年,而《小》则出版于1984年。)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圣杯”,比如西拉•弗兰奈里,作为一个小说家,他追寻的“圣杯”就是理想的写作及作品,“通过手做出有限的写作动作,把无限的非文字世界变成可被阅读的世界”。《寒》的第八章是他的日记,充分展示了他的写作困境及其摆脱困境的努力,最后他说要“写一本仅有开头的小说”,而小说的主要内容就是他们这些人的故事。这样就实现了《寒》内部文本与外部文本(整部作品)的缝合。如此考虑之后,我又觉得不必局限于认为它戏仿“骑士罗曼司”。“寻找”是一个古老的母题,在许多文学作品中都有体现。但是,《寒》中的“寻找”又是反传统的,对于“完整文本”的寻找是徒劳的,因为“一切书籍的下文都在彼岸”,在那尚未写出的非文字世界之中,所以它们永远是未完成的,它们的下文散在于无限的宇宙文本之中,并且是互文的。
2.《寒》中有十篇仅有开头而未完成的小说,它们分别戏仿了不同文化背景、不同风格的小说,形成了一种平行的并置。鉴于阅读经验非常有限,我只能就自己所知的部分略作说明。
比如:“在马尔堡市郊外”是所谓的波兰小说,让人想起俄罗斯小说的乡土气息;“不怕寒风,不怕眩晕”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有着相类的意象和词汇,比如坦克、性、枪杀;“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充溢着黑社会凶杀小说的气息,又巧妙地嵌入了玄想哲思,俨然博尔赫斯的手法;“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写的是一位富翁收藏万花筒,充分表现了镜子的魔力,不由想起博尔赫斯的迷宫和他对镜子的迷恋;“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假托日本作家伊谷高国之作,无论故事情境还是语言风格,都透露着浓郁的日本气息,怎能不想到川端康成呢;“在空墓穴的周围”是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与《佩德鲁•巴拉莫》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后者是寻父而前者是寻母。
不过,我又觉得不必将每一篇的戏仿对象一一坐实。卡尔维诺是一位视阈非常开阔的作家,《寒》中十个故事风貌各异,既有作者对多种文化背景小说的戏仿,又有多种小说样式的实验,更蕴涵着作者的独特思考。卡尔维诺说:“我的目标是揭示小说的本质,以压缩的形式,将十个开端提出;核心是共同的,但每个开端的发展方式都不同,而且在一个既左右其他、也被其他左右的框架中展开。”
3. 戏仿《一千零一夜》的叙事方式(东方文学传统中的叙事策略):卡尔维诺曾自称《寒》按照《一》故事的模式创作构思的。《一》中美丽的谢赫拉查达以连环扣的方式无限地铺展故事以延宕结局,并恰到好处地掌握着故事断点,操控了国王的期待视野,从而延宕了死亡,直到感化了国王。她用东方故事讲述法特有的从一篇到一篇的内在衍生手段来拖延时间。她每夜得以自救的艺术就在于她知道怎样把一个故事和下一个故事连接起来,并在恰当的时刻告一段落,这是控制延续性与非延续性的两种办法。《寒》中的十个故事都是只有开头的、未完成的(或者说总是在最吊人胃口的地方戛然而止),并镶嵌在男女读者的爱情故事框架之中,从而控制了延续性与非延续性的平衡,也就有效地控制了叙事节奏,赋予文本独特的魅力;此外,这种叙事模式还有另一层意义指向,即“一切书籍的下文都在彼岸”。
4. 戏仿科幻小说:书中出现了可以伪造小说的“文学作品均一化电子创作公司”,他们的计算机有种程序,能根据作者的观念与写作特点把原著的素材展开;还出现了检测读者阅读反应的机器,用来测定小说是否成功,是否可以投放市场;读书则可以像罗塔里娅那样用“电子数据处理机”对小说进行词汇频率统计,并据之推测小说的主要内容,然后对其进行研究。这种状况颇匪夷所思,颠覆了我们对写作与阅读的基本认识,有点儿科幻色彩了。不过,就目前的科技水平而言,它又不是不可能的,也许可以视之为“机械复制”时代的来临,或者是反创造、反深度、解构、拼贴的后现代写作的极端机器化操作?可是,若真的“文学作品均一化电子创作”了,我想也是可怕的。原作消失,文本复制,独创性消失,个性、风格不在,在无穷的解构再解构之后,剩下的是虚无?或者虚无也可以被解构了?如果死亡并不是终点(就像《佩德鲁•巴拉莫》里的人鬼无界),那么解构又如何走出自身的悖论?或许我们还应该用某种方式坚持点儿什么?卡尔维诺说:“在我们的时代,其他迅速得出奇而且广泛使用的媒介无往不胜,带来了把其他一切的交流都推向一种单一的、同质的表面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文学的功能就是仅仅因为‘异’(独特性)以及不同事物之间的交流;文学不仅不模糊,反而甚至强调其间的区别,它完全遵循书面语言的真实倾向。”(《美国讲稿•迅速》)我想这是中肯的。
《寒冬夜行人》与戏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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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写的很好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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