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原谅历史

不原谅历史

徐敬亚 著

东方出版中心

徐敬亚 生于1949年，长春市

人。1968年插队吉林延边。1982

年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系。1985

年就职于《深圳青年报》。1986年

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居深圳。从

八十年代起开始发表诗歌，著有

诗论集《崛起的诗群》。1986年，

发起并主持了“中国现代诗大

展”。1988年，编选了《中国现代

主义诗群大观》。

古今中外，兴高采烈地著书立说者，笑语充满天堂。那笑声

太大了，连前代后世的空气也被震得晕眩。

从时间之溪水到空间之江河，从国界内之湖泊到国界外之

海洋，总有另一类写字的人。他们迎着刀光与剑影，纠葛着毒藤

与迷雾，一代代愁眉紧锁。他们的思想，不是低着头高飞，便是

仰起脸长叹。这类人也笑，他们的某些笑声，像两岸啼不住的猿

语，发出尖利得令人不快的噪音。人类嘴脸上储量有限的动听

的笑，都被愿意笑的人笑光了。

有权势的人，身前身后跟着无数的随从。他们一边说着话，

运载着话的文章就已一篇篇地写出来。他们说错了，有比他们

更聪明的人帮着修改。他们没说出来、没想到的，愿意接话茬的

人们，嘴唇一撇、右手腕一转就顺势接过了话题。那文章，篇篇

都是大手笔。那文章，有人连想都不想，掏钱便买。在人类当

中，才华似乎都飘在空气中更高一层。名字越放大的人，越是智

慧横溢。连勃列日涅夫，都文采“勃列”而发，一连写出了两部长

篇小说。不过三十年之后，前苏联的废品收购者，却趁势发了一

笔小财。

一个百姓，染上了写字的病，就一个人伏案书写。没有随

从，总还有纸可铺，有笔可挥，有案可伏。一个人写些什么，决定

权先天属于自己。上帝站在高空中，监视着人间的一切。上帝

总是认为一切很好。他说：写吧，全拜托你了！有人抬头说：“主

啊，救……”上帝马上拂袖而去。他说：只有自救者，才配做我的

部下！

没有随从的写字者，为什么非要把另外一个人强拉进来？

像挪借一面开道的铜锣，那锣声一响，有人才敢怯生生地出场。

由别人先哼出一段“过门儿”，或唱上一段“二黄导板”，书的

主角才在“序幕”之后亮相出场。忽然得了“穿林海跨雪原”的气

势，便仿佛增加了某种忽然而至的身份与气势。那身份，那气

势，是前面唱“二黄”的那个身影中透出来的。他，自然应当是个

老唱曲儿的。他的老味儿之曲，把人带入一座豪门大宅，迎面的

一扇朱红大门，便令听者身心猛然一震。未饮甘霖之前，便已先

被熏得酒气扑鼻。有老醍醐前面灌顶，书中每一句话的仙气，就

沛然而生了。还用得着蹲在一个个字缝里苦苦思忖吗。

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在前面开路，有人便迈着文静小生彬彬

有礼的狐步，款款出场了。人们听说林中某只巨虎出了山，顿时

齐刷刷围拢过来。他们或耳中听过虎尾之鞭的呼啸，或身上留

着虎齿之印痕。那虎，只是佯装早晨起来散步或打打太极拳之

类，与大家点点头。它不必像介绍嘉宾那样替后面的人掏出名

片。它那多年征战山林的身份使它的出现不必说明任何理由，

它完全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散步。它，似乎只是在清晨的

空气中非常偶尔地走在了某只小动物的前面。

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并不大懂得文人内外的游戏规则。靠

着一种莫名的邪胆，突然大喊了一声，像在牌局里坏了人家精心

积攒着的“三连张儿”，被称为一次危险的“炸胡”。

我的那“序”，就靠着周围暴动般的呐喊和我自己性起前的

粗壮呼吸，不明不白地弄出来了。在我的时代，被绑在“耻辱柱”

上鞭打，也能成为众人眼里的某种大虫。日子一天天发黄，自言

自语者，自然而然也成了一个唱老曲儿的人。

于是，竟也有人找到我的门前。那些带着清秀俊朗之风的

后生，那令人油然生出诱惑的白鸽子般的异性之名，捧着一迭迭

挺不容易弄出来的字对我很尊敬。我，非常尴尬。我并不是一

只吊起白眉的大虫。我只是躲在山林的最深处，俯身舔着自己

伤口的猎物。连我自己的戏文都唱得跑调儿。我的锣，声声嘶

裂。我也配给后辈人充当那“过门儿”一样的牌坊吗？就算能

配，我这个总是不填写正确答案的人，自己愿意去配吗？鼻子已

扁的人，能带领着水灵灵的后人们通过那面风雨不透之墙吗？

再说，我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怪癖个体，我愿意学着邻居的样子，

一年又一年重复地欢度除夕吗？

后面的，一辈比一辈聪明的人类，非要步步学着前朝文人们

的样板，一模一样地活下去吗。

我，在更多的时候，也是一个心肠很不错的人。我替那些在

我的眼前转头而返的小友人们，暗中怀恨我自己。树桩老了，又

枯又硬，作为无奈的遗产，理应向身旁翠绿的小苗儿们微笑，连

这无成本的功德也不想留下吗？

是一把刀子，一把由我自己磨出来的闪亮之刃，横在了面

前。非要让一个心肠不坏的人做不情愿的事，就等于先让他把

自己杀死一次。我的那些越来越明智的、后面的同类，忍心破坏

这规矩吗？

尖酸的话，其实都是被某种海水泡得变味了的、软心肠的豆

腐。这些像矩形夜叉一样的青方与红方内部的气息，并不一定

等同于它表面的黏稠与酸臭。

这篇文章，谁读完了，谁都可能说：这小子，就是写序，也不

能找他！

兄弟，那咱们就都对了。

徐敬亚

1996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