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保群
在张岱的《琅嬛文集》中,乐府《景清刺》三百余字,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文章,但却是颇为人知,那缘由主要是发生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一起小小公案。
1935年,上海杂志公司出版了一套《中国文学珍本丛书》,其中张岱《琅嬛文集》一种,是刘大杰先生根据光绪三年刻本整理断句的。这书的标点和校对很有些问题,鲁迅先生在《“题未定”草》(六)中对此提出了批评,而所举的例子之一就是这篇《景清刺》。为了叙述的方便,容我占些篇幅,把此文抄录如下。yishujia.findart.com.cn
景清刺
景清,初为北平参议。燕王与语,悦之。及即位,诣上自归。燕王曰:“吾故人也。”仍其官。清旦①伏铅刀②以朝。先一日,太史奏文曲星犯帝座甚急,其色赤。旦,清衣绯入,上疑之。有顷,默然③而前。左右收之,得其铅刀。④清知事不成,跃而訽。上大怒曰:“毋谓我王,即王敢尔耶?”清曰:“今日之号,尚称王哉!”命抉其齿。立且訽,则含血前淰御衣。上益怒,剥其肤,刷之以铁帚,以刍匵肤,械系长安门。上寝,梦清环殿追劫之。旦日辇过长安门,清肤前者三,如欲犯驾状。上曰:“尚欲劫我耶?”赤其族,掘夷其先冢,籍其⑤里,转相攀⑥染,至数千百家,命之曰“瓜蔓抄”。yishujia.findart.com.cn
文曲星,犯帝座。绯衣人,入朝贺。佩铅刀⑦,藏膝髁。太史奏,机谋破。不称王,向前坐。对御衣,含血唾。鸱夷皮,实刍莝。辇过长安门,犯驾尚数步。再加瓜蔓抄,梦逐常惊怖。文皇践祚数十年,未得一日安稳卧。yishujia.findart.com.cn
以上借用的是1985年岳麓书社云告点校的《琅嬛文集》中的文本,也是以光绪三年刻本为底本,标点没有什么问题,而其中数字符号是我加上,以便于后文叙述的。
鲁迅先生指出,本来应该是“不称王,向前坐。对御衣,含血唾”的很明白的话,却被刘大杰弄成“难懂的句子”,断做“不称王向前,坐对御衣含血唾”了。接着又说:“纵使明人小品如何‘本色’,如何‘性灵’,拿它乱玩究竟还是不行的,自误事小,误人可似乎不大好。”这件事很让刘大杰先生丢面子,据说他曾经有过辩解,说这部书不是他标点的云云,撂下不提。yishujia.findart.com.cn
这件公案的重新提起,乃在1981年黄裳先生写的《张岱<琅嬛文集>跋》一文中。原来在1951年,黄裳先生在书肆得到一部《琅嬛文集》,当时即写跋语云:“系八千卷楼故物,宗子手稿,不禁狂喜”,并言与前日所得张岱《史阙》六帙,“所用纸与此册全同,写手亦同一人。是同为手迹,可无疑义。”黄裳先生连得两部张宗子手稿,确实是值得狂喜的。但张岱的墨迹是怎么样的,当时有无比照的资料?如没有,或资料不足,那就很难断定这两部书就是他的手稿。这是此后很多人的想法。但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如果大家都没有张岱的手迹,那凭什么就说这两部书不是张岱手稿呢?事过半甲子,黄裳先生在《张岱<琅嬛文集>跋》中比较详细地讲了这“手稿本”的珍贵处,在叙说往日的刘大杰公案时,“用原稿对照排印本”,又发现了排印本的三处错误。一、“清旦”(见①)之“旦”应是“坦”字之误;二、“默然”(见③)之默应是“”字之误;三、“籍其里”(见⑤),排印本少了一个“其”字。(但这只是刘大杰本的错误,不是光绪刻本的错误。)yishujia.findart.com.cn
我读后的第一感觉,是此“手稿”确实可贵。但紧跟着还有第二个感觉:不知那“铅刀”(见②④⑦)二字,原稿又是如何?因为我最早从鲁迅先生的文章中接触到这篇《景清刺》时,就对这“铅刀”颇存疑惑,因为用铅制的刀,不仅无法杀人,可能连鸡也杀不成的,所谓“铅刀一割”,那总有些废物利用的意思。当然要是对手乖乖不动,弄死是不成问题的,但对面的可是不但暴虐而且还是个练家子的朱棣啊。然而文中三次提到“铅刀”,黄裳先生对校时也没有提到手稿本出现了什么异词,在这么多“铅刀”面前,我最后只好判定这景清是个书呆子、“不了事汉”结案。yishujia.findart.com.cn
但下面一案却不大好结了。“默然而前”(见③),默字虽然是错的,但还能让人明白,景清行刺不是打冲锋,悄没声地走或跑向前,都是可理解的。而“然而前”是什么意思呢?首先是“”这个字我不认识,我识字本来不多却又懒得查字典,这次是破例把家里的字书翻了个遍,竟是毫无所获。那么这个字不但是我不认识,而且编《康熙字典》的诸公竟还不如我,他们连见上一见的眼福都没有。但由此我也就有了一些儿疑问:张宗子为什么要用谁都不认识的字来写文章呢?最后只能这样给自己收场:既然第一个发现此字的黄裳先生都没有多做说明,我又何必庸人自扰呢!yishujia.findart.com.cn
不料庸人庸福,坐在家里却收到一个朋友送来的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张岱《石匮书》,而书中的第七十三卷就有《景清传》,而那《景清传》二百余字,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恰好就是《景清刺》的小序原文!当然,有些文字是有出入的,正是前面引文标号的几处。我把这两篇也对校了一遍,结果如下:yishujia.findart.com.cn
①旦作坦;②铅刀作銛刀;③默然作常然;④铅刀作銛刀;⑤有“其”字;⑥攀作扳;⑦铅刀作銛刀。
于是问题就豁然而解了。第一,原来景清不是呆子,他拿的是銛刀!贾谊不得志而发牢骚道:“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铦。”“銛”正是“铅刀”的对面,是锋利的刀,绝对能把朱棣捅个窟窿。第二,“黭然”并不很生僻,《荀子·强国篇》云:“黭然而雷击之。”杨倞注:“黭然,卒至之貎。”正与本文意合,景清是出其不意地突然窜上去的。yishujia.findart.com.cn
解决了疑问自然是高兴的,但接着而来的却是一阵心颤和苦恼。如果《石匮书·景清传》的文字是正确的,那么黄裳先生所藏《琅嬛文集》是“宗子手稿”的结论岂不很危险了?这是所有张岱的粉丝包括我在内都不愿意看到的结局。所以,我只好在这篇小文之末发出三愿:yishujia.findart.com.cn
一、但愿上次黄裳先生对校时偶有疏忽,抄那个“黭”字时有些潦草,而造字工人又一时马而大哈;二、能否把这二百多字和“手稿本”再重新对校一遍?但愿是一字不差;三、不管最后的结局如何,黄裳先生所藏《琅嬛文集》仍是至今所知的最珍贵版本,但愿能有出版社把它影印出来,化成千百,让诸多“张粉”一同享此“书缘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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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从《景清刺》看《琅嬛文集》手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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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差劲的做工,定价38都嫌贵(lonelyplanet)
很嚴重的錯字(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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