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的原文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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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看着眼前的王琦瑶,好像能看见四十年以后。她想着孩子的头没开好,开头错了,再拗过来,就难了。她还想王琦瑶没开好头的缘故全在于一点,就是长得忒好了。这也是长得好的坏处。长得好其实是骗人的,又骗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长得好,自己要不知道还好,几年已过,便蒙混过去了。可偏偏是在上海那地方,都是争着抢着告诉你,唯恐你不知道的。所以,不仅是自己骗自己,还是齐打伙地骗你,让你以为花好月好,长聚不散。帮着你一起做梦,人事皆非了,梦还做不醒。王琦瑶本还可以再做几年梦的。这是外婆怜惜王琦瑶的地方,外婆想,她这梦破得太早了些,还没做够呢,可哪里又是个够呢?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只得照这一步说,早点梦醒未必是坏事,趁了还有几年青春,再开个头。不过,这开头到底不比那开头了,什么都是经过一遍,留下了痕迹,怎么打散了重来,终究是个继续。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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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瑶却依然故我。晚上拍照睡觉迟了,第二日早上还准时到校。学校举行恳亲会,要她上台给老校友献花,她推荐了别的同学。有好奇的同学问她照相的细节,她则据实回答,不渲染卖弄,也不故作深奥。她对人对事还和从前一样,不抢先也不落后,保持中游,使那些生忌的女生也渐渐消除了成见,缓和下来。虽是一切照旧,心情其实是另番了。过去的安分守己中是怀了一些委屈,还有些负气的,如今却是心甘情愿。王琦瑶做人做得从容多了,这从容是有成功打底的。因是有收货,所以叫她怎么退让她也是愿意。照相馆里那些众星捧月的晚上,足以照耀很多个平淡的白昼,有了那橱窗里的亮相,无声也是有声。这就是王琦瑶高出一般女生的地方,她是比人多出一颗心的,确实是淑媛里的典范,王琦瑶总是安静,以往的安静是有些迫不得已,如今则有希望撑腰,前后两种安静,却都是一个耐心,王琦瑶就是有耐心,她比人多出的那颗心就是耐心。耐心是百折不饶的东西,无论于得于失,都是最有用的。柔弱如王琦瑶,除了耐心还有什么可作争取的武器?无论是成是败,耐心总是没有错的,是最少牺牲的。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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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大事情,和这炉边的小天地无关。这小天地是在世界的边角上,或者缝隙里,互相都被遗忘,倒也是安全。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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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生的西装旧了,里面的羽纱烊了,袖口也起了毛。他的发顶稍有些秃。眼睛还是那副金丝边的,金丝边却褪了色。虽然是旧,还有些黯淡,程先生还是修饰得很整洁,脸色也清爽,并无颓败之相,这就使他看上去更有些特别,像是从四十年代旧电影里下来的一个人物。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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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都要凭缘分,倘若没有再用心也是白用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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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瑶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每天早上,后弄的门一响,提着花书包出来的,就是王琦瑶;……结伴到电影院看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是一群王琦瑶;到照相馆去拍小照的,则是两个特别要好的王琦瑶……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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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王琦瑶这样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的女孩,无论有多么老实,都免不了是作态的。在这样的年龄,这作态又往往不高明,或是过火,或是错位,结果反而逊色。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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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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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恸,也是悲在肚子里,恸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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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的景色是司空见惯,日复一日的。这是带有演出性质, 程式化的,虽然灿烂夺目,五彩缤纷,可却是俗套。霓虹灯翻江倒海,橱窗也是千变万化, 其实是俗套中的俗套。街上走的人,都是戴了假面具的人, 开露天派对的人,笑是应酬的笑,言语是应酬的言语,连俗套都称不上,是俗套外面的壳子。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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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城市里最深藏不露的罪与罚,福与祸,都瞒不过它们的眼睛。当天空有鸽群惊飞而起,盘旋不去的时候,就是罪罚福祸发生的时候。猝然望去,就像是太阳下骤然聚起的雨云,还有太阳里的斑点。在这水泥师姐的沟壑裥褶里,嵌着多少不忍卒目的情和景。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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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有一种纠缠不清在生长,它抑制了激情,早晨的新鲜沉郁了,心底的冲动平息了,但事端在继续积累着成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太阳在空中渡着它日常的道路,移动着光和影,一切动静和尘埃都已进入常态,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有的浪漫都平息了,天高云淡,鸽群也没了影。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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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
上海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千面又万众一心的。
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春色的样子。
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
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层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砺都凸显起来,沙沙的一层。
上海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
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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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天已黑到底了,再黑下去便要亮起来;知心话儿也说到底了,再说下去难免又要隔离起来。他们嘴里说着走、走的,就是不走,挪不动脚步似的。他们一边说明天见,一边心里不愿意今晚结束,明天再好,也是个未知未到。今夜就在眼前,抓一把则在手中。给时间做个漏真是对得没法再对,时间真是不漏也漏,转眼间不走也要走.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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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真是不能想,想起就是心痛。那里的日日夜夜,都是情义无限。邬桥天上的云,都是上海的形状,变化无端,晴雨无定,且美仑美奂。上海真是不可思议,它的辉煌叫人一生难忘,什么都过去了,化泥化灰,化成爬墙虎,那辉煌的光却在照耀。这照耀辐射广大,穿透一切。从来没有它,倒也无所谓,曾经有过,便再也放不下了。
没见苏州,已嗅到白兰花的香。苏州是上海的回忆,上海要就是不忆,一忆就忆到苏州。上海人要是梦回,就是回苏州。甜糯的苏州话,是给上海诉说爱的,连恨都能说成爱,点石成金似的。上海的园子,是从苏州搬过来的,藏一点闲情逸致。苏州是上海的旧情难忘。船到苏州,回上海的路便只剩一半了。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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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老”这东西真是可怕,逃也逃不了,逼着你来的。走在九曲十八绕的水道中,她万念俱灰里只有这一个“老”字刺激着她。这天是老,水是老,石头上的绿苔也是年纪,昆山籍的船老大看不出年纪,是时间的化石。她的心掉在了时间的深渊里,无底地坠落,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外婆的手炉是成年八古,外婆鞋上的花样是成年八古,外婆喝的是陈年的善酿,茶叶蛋豆腐干都是百年老汤熬出来的。这船是行千里路,那车是走万里道,都是时间垒起的铜墙铁壁,打也打不破的。水鸟唱的是几百年一个调,地里是几百度的春种秋收。什么叫地老天荒?这就是。它是叫人从心底里起畏的,没几个人能顶得住。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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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二的心,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他不晓得他怎么高兴了没几日,又难过起来。这难过比先前的更甚,有点咬心的。先前的难过,是茫茫然一片,如今却是水落石出的。先前的难过,是不知道要什么,只知道不要什么的难过,如今却是知道要什么,还知道要不到的难过。他不懂他为什么知道是不能得,却偏要去向往,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地口口声声地叫“阿姐”的上海女人,就像是天边的落霞,转眼就会过去,然后无影无踪。她其实是一个传奇,阿二想在上面添写几行吗?不等他落笔,她又要去创造新的传奇,她和邬桥真是个奇怪的对照,邬桥有多么明白,她就有多么莫测;邬桥是个通达,她就是个云遮雾罩。阿二这样的年纪,宁可要个谜,也不要真理的。邬桥就是个真理。得了真理,人生便到头了,还有什么可望的?这也是邬桥所以叫阿二消沉的缘故,也是王琦瑶所以激发阿二的缘故。阿二现在每天都要去酱园店的后厢房,对了王琦瑶坐着,看她做外线,与她说话。可是越是与她接近,她却越是远似的。越是远,阿二就越要追,结果便越追越远,都要看不清这人了。
阿二有时会想起那个谈诗的月亮夜,他引用的那些诗句,一句一句响起在耳边,王
琦瑶反倒清晰了一些。其时其境,这些诗句都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句句不像是古人
所作,而是他阿二触景生情的即兴之句。可他渐渐记起这些诗的出处,心里忽有些不安
了。“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是李白写王昭君。昭君出塞,离家千里,真是有些应了王琦瑶眼下的境地,也是故乡的月,照异地的人。后两句有“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难道是预兆王琦瑶在异乡久留不归吗?阿二有些兴奋,可却觉得不顶像,因为王琦瑶虽是离家,却没有去国,与昭君有根本的不同。阿二再一想,便有些恍悟,王琦瑶虽未去国,却是换了大朝代。可说是旧日的月照今天的人,时间不能倒流,自然是“天涯去不归”了。这一想,便觉得十分贴切了。并且,那旧时的海上明月里立了王琦瑶嫔伸的身影,有一股难言的...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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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常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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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上海最初的灯光,闸北污水厂的灯光,出现在黑夜里头,王琦瑶忽然间热泪盈眶。灯光越来越稠密,就像扑灯的蛾子,扑向窗口。火车自是不理,还是朝前,轰隆声响盖满天地。往事像化了冻的春水,漫过了河堤,说不想它,它还是来了可毕竟大河东去,再不复返。车窗上映出的全是旧人影,一个叠一个。王琦瑶不由地泪流满面。这时,汽笛响了,如裂帛一般,一排雪亮的灯照射窗前,那旧的映像刹那间消遁,火车进站了。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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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起伏波动,你看见的是风,王琦瑶看见的是时间。地板和楼梯角上的蛀洞,你看见的是白蚂蚁,王琦瑶看见的也是时间。星期天晚上,王琦瑶不急着上床睡觉,谁说是独守孤夜,她是载着时间漂呢!
她说衣服是什么?衣服也是一张文凭,都是把内部的东西给个结论和证明,不致被埋没。小林听了这说法,觉着新鲜又好笑。王琦瑶就说你不要笑,我说的一点都不过分,衣服至少是女人的文凭,并且这文凭比那文凭更重要 (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