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会讽刺人

你就会讽刺人——曾有人就我写的东西这样说。

　　这话也对也不对。说对，是因为我的东西确实多是些针砭时弊、抨击丑恶的东西；但如果因此而以为我只知道把矛头对准别人，而全然将自己择巴出来，就有点不大对。我深知我自身存在的种种丑陋和劣根性，而且给我以相应的环境和气候，有些毛病还可能膨胀可能加剧。比如若给我以官场腾达的机会（呸，老写这类批评性文字还想官场进步，美得你），我骨子里就可能滋生出更多一些顺从的奴性来，逢迎拍马之术也会比现在有长进，滥用权力贪污腐化也保不准。但我想这些都不应成其为我不可以讽刺他人讽刺世相的理由，更不应成其为我讲真话讲心里话的追求屏障。讽刺别人中升华自我，升华自我中讽刺别人，这是我写东西时时常念及的。倘要先白璧无瑕了才有资格讽刺别人，这世上恐怕谁也不配。

　　你的东西有的含沙射影，要在过去早让你吃苦头了——这话好像不止一人说过。这话要在过去，我会为之憷栗的，但毕竟时代进步了历史发展了。当然现在听了也并不就完全可以当成耳旁风。因为历史的延缓效应，极左的阴魂在某些人身上且还得延续下去呢，所以“左”的毒害仍须你不断提防。但退后一步说，就是真的所谓含沙射影吧，借古讽今吧，指桑骂槐吧，那么这种不正常批评现象的毛病出在哪里呢？他说话写文章为什么要“射影”而不直接“射人”，为什么他不敢借今讽今、指槐骂槐，为什么他不实话实说真话真说却去兜圈子，他难道不愿意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问题的关键还在于我们的环境不大宽松，公民正当民主权利不大到位的原因。民主健全了，法制完善了，我们说话写文章还有什么必要舍近求远地绕弯子呢？只有封建专制的社会，只有极左横行的时代和某些极左阴魂不散的地方，才会产生这种畸形的思想表达方式。现在，我们正朝着宪法厘定的言论自由的大环境逐步努力，相信那种针对丑恶、腐败现象的种种讽刺、批评，那种象征公民正当民主权利的真实意愿的表达，会越来越摆脱看人脸色、欲言又止、拐弯抹角甚而含沙射影的不正常现象。

　　其实棱角、分寸这东西，不仅作者因风骨、性情而异，在读者眼里同样也天差地远。同一篇讲真话带点锋芒的东西，那些有思想有才情的人会慧眼识珠，引为知己；那些依然“左”着的人则会因此推断出作者思想消极，立场有问题；那些以官本位为至尊的人会认为它是文人吃不着葡萄的酸腐牢骚；那些思想因循保守的人会指责这类文字有悖于祖宗的传统皇历；而那些质朴率直的百姓群众则大抵一句干脆得多的评价——看了痛快。

　　记得“文革”中，为了让大家说真话，我们是曾经有过不怕坐牢不怕杀头不怕老婆离婚等等几不怕的倡导的，但倡导归倡导，真不怕的，真把心里话讲出来的，却少之又少。大家对讲真话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后果都心照不宣，所以都不愿、不敢去做戳破皇帝新衣的事。这真是极富讽刺意味的时代悲剧。现在随着改革开放，我们渐渐明白了，过去花力气鼓动人们几不怕实乃扬汤止沸之举，建立一个让敢于说真话的人权益不受伤害的机制才是釜底抽薪之策；有了绝不会因为说真话而导致坐牢杀头老婆离婚的民主的科学的监督机制，你不号召他几不怕，他也会无顾忌地把肚里的真话倒出来。你实行一言堂家长制，你再动员他几不怕他也会顾忌多多，因为他完全有理由认为你是又一个引蛇出洞的招数在等着他。

　　当然真话并不一定就全是真理，而且有时还偏激，还错误。但，真理的产生必定是源自于真话。真话是人的真思想、真性情的真实表达，无数种最真实的真话熔于一炉才能打造出真理长河中最接近绝对真理的相对真理来；只有具备了一种人们无禁锢地真话真说的社会环境，我们的事业才能不走或少走弯路，所以写讽刺、批评类的文字，除了要求你文采飞扬，更重要的是要求你说真话。并且，言人之不敢言，言人之不能言，也是文人良知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