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吴念真
重写一篇序,却有写墓志铭的感觉。埋葬的是自己的小说,或者,写小说的自己。
最后一篇小说,就是收在这个集子里的《悲剧脚本》,是十六年前写的。记得那年瑞芳枫仔濑的矿场发生灾变,联副的痖弦先生要我写一篇‘小说’。
枫仔濑灾变现场的记忆犹新:抢救人员忙着接电加装抽水马达,现场灯火通明,老爸也跟去那儿帮忙,很没有效率,可能也没人理会地大呼小叫。矿务局一个官员跟记者说可能没有什么生还的人了,“因为……”他说:“他们名字的笔划都不太好。”
而,就在大约五十尺外,阻绝“闲杂人等”的红色塑胶绳旁,一个奥巴桑却绝望而认命地在为矿坑里的儿子烧脚尾钱。儿子的儿子跪在一边,从制服的学号看得出是四年级,十岁吧,表情是一脸疑惑、好奇以及因为围观的人多而不得不撑出来的严肃、正经;当时正是薄暮,微雨,燃烧的冥纸随风翻飞,火光时明时暗,是一个悲剧场面的绝佳氛围。我本能地从包包里抓出相机,焦点放在奥巴桑的眼睛和下巴之间,等待她把冥纸放入火中,不得不移近身子时,脸部下沿便有足够的光让我按下快门。
等待中,奥巴桑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
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吧,对我来说,却就成了永恒的逼视。
那眼神极其复杂,像是礼貌的致意,像询问、质疑,像埋怨,像咒骂、轻视、敌意……甚至哀求,或者,同情——同情这个正以‘兴奋’的心情企图抓住自认为杰出的一刹那的无知的旁观者。而,这个旁观者却正是出身自这个悲剧场景的自家子弟。
后来,我把相机收了起来,此后,直到现在,除了孩子,除了家庭生活之外,我不曾把镜头瞄像其他人。
几天后,我写了《悲剧脚本》这篇小说,因为解除了‘虚构’之外,我根本无法掌握真正的情绪和文字进入真实的人间。
小说登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中影上班了,从此与影像为伍,从此任何文字的终极目标都是为影像服务。
十六年后的现在,父亲过世了,枫仔濑的矿场早就不见了,相机的长短镜头都早已发霉了,机身虽然完整,但连卷片器都生锈失灵了……
而那个奥巴桑还在吗?我常想起她的眼神。她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年那么不经意的一瞥,却让一个人从此和他人生的一个阶段永远地告别。
《特别的一天》当初远流要出版时拖延了许久,拖延的是我自己,理由正是那种已然决定告别,何必流下痕迹的心情。后来,是当时小说馆的主编陈雨航把所有稿子收齐、打字、校对、编辑完毕拿到我家,我唯一要做的是写一篇序,没想到,我还是照延不误,结果,是好友小野为我写的,许多人都说他的序比我的小说好玩。我当然也这么觉得。
这回,远流再度重出《特别的一天》,理由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猜,大概是他们知道这个人要再写小说已经很难了吧?干脆就用这本书做这个作者的告别纪念。如果是,我这个序就真的是墓志铭了——是留给自己的小说和曾经写小说的自己。
铭曰:躺在这本书里的文字和作者一样,面对可能的礼貌的致意,或询问,或质疑,或埋怨、咒骂、轻视、敌意……或者同情,都只能无言以对——因为两者都已经死了十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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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自己也说过,看小野为<特别的一天>写的序,异常快乐.但是,接下来吴念真的这篇自序,真是看得我说不出话来.
人生中就是有这样的时候,你需要的只有沉默.
我会想象那个老年妇人的眼神,却想象不了她的痛苦.我也可以明白那一瞥对吴念真的影响,却不敢说真得明白那种复杂的创痛.
写,不同于读.至少一字一字地誊抄,和上一次读的感觉,不同.更加沉重.而且在这个时候,在另一场灾难之前,感觉尤其复杂.
又有人在调侃CCXV和TVB对于地震的报道的差别之处.我看他的大概意思就是:CCXV报道得还不够惨.
在灾难的现场,记者可以把最为凄惨的画面拍摄下来,这不是某家媒体做不到的事.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知道了,看到了,也拍摄下来,但是不播.
那些不断比较后,觉得新闻报道不够凄惨,不够痛苦的人.还是闭嘴吧.
沉默可以作为在他人的哀痛之前学会尊重的重要一课.
最后,还是要向吴念真先生道歉.毕竟,是未经许可的抄录.
<悲剧脚本>写于一九八一年.
二十七年过去了.对于当年吴念真先生亲自写下的这个墓志铭,旁观者无言以对,而他自己又会怎样想?
自序 作者:吴念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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