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光洁,皮肤白皙,面目清秀,还有点书生气。
陈加枢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地点在温州以南八十公里的苍南县金乡镇,他自己繁忙的厂里。
陈加枢敞开米黄的休闲服,腰上的皮带扣是金灿灿的八一五角星,我一问,果然,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澳门部队专用的。
作为总后勤部军需装备部指定为我军驻香港、澳门部队服饰的定点生产企业,这既是陈加枢精心制作的产品,也是特殊意义的纪念品。
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军仪仗队的服饰徽章,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的服饰徽章,都在这里定点生产。
闪烁光泽的徽章样品陈列室,环绕一周的玻璃柜里几乎浓缩了一个世界:
联合国维和部队军徽。白色底,黄色图案,橄榄枝围抱的地球,经纬度上的几大洲。景泰蓝的联合国维和部队军徽,全世界和平的一个标志。
美国军徽。多为盾形,有金色的,也有银色的,上首大多有一只展翅欲飞的白头鹰,美国五十个州的警徽各不相同。
俄罗斯军徽。双头鹰顶着一个皇冠,双翼张开,颇有张狂之意。
英国海关徽章。独立着一只红胸鸲。国鸟胸部呈漂亮的锈红色,被称为“上帝之鸟”。浓香郁馨的国花玫瑰,让这个杂色多彩的国家很绅士。
沙特阿拉伯军徽。几内亚军徽。帽徽,领花,肩章,胸标,领夹,林林总总,数不胜数。陈加枢已经生产了几十个国家的数百万枚军徽。
我和纽约时报记者、路透社记者的问题一样,为什么世界各国神圣的象征物,会由温州人制造?那两只粪桶,臭气熏天,狰狞可怕。快挑啊快挑啊,后边的人催命鬼似的催。他这个农民子弟,只在中学的课堂上天天诵读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他没想到,真的回到农村,一根扁担两只粪桶几乎压驼了背压弯了腰。跌跌撞撞,晃荡晃荡。他就这样挑着粪桶化肥,挑着稻草番薯,挑着星星月亮,挑着酷暑寒霜。一年到头,手掌有了老茧,脚底有了硬皮。
可陈加枢干完农活,还有自己的喜欢和向往。他召来几名小青年,自编自导自演,锣鼓一敲,胡琴一拉,居然还吸引了不少人。县文化馆的同志下乡来,发现了这个小团体,便来辅导。送到县里参加文艺汇演。
运气从天上掉下来。1975年那一天,铁道兵部队来温州招文艺兵,看中了这个机灵的陈加枢。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来到铁道兵文工团。
早上起来扫地,整理内务。大小劳动,装台卸台,他都抢着干。夏天一天踢腿几百下,打飞腿一下子五十个,人就像水里捞出来一样。冬天起床号七点响起,陈加枢五六点摸出门。零下十几摄氏度,野外白茫茫一片,上身只穿背心,下穿一条单薄的练功裤,站步,踢腿,旋子,蛮子,打飞腿,死命地练。稍一停顿,那寒风就像刀插身上直发痛。一练两个小时,这近乎冷酷的练功,这失去天真的舞蹈。
《牧马之歌》、《小车推出幸福河》,多少场双人舞,舞蹈主角都是陈加枢。一次次的亮相,一回回的成功。陈加枢在部队里,得到十五次部委嘉奖,立了三等功,第三年入了党。
服完兵役1980年陈加枢退伍回到家乡。
没有工作。想去文化馆,想去国有企业,根本不可能。
镇上的朋友都在外面做生意。哎,你也来做生意吧!
我不会做生意,但可以带路。在部队当文艺兵,到过不少地方慰问演出。
我演出过的地方,一大片煤矿,那地方学校很好。
1981年冬天。从金乡坐半天船到鳌江,再坐半天汽车到温州,再坐二十多个小时的船到上海,那时只有水路一家,温州话的谐音是“死路一条”。从上海买一张硬座票,十几个小时到山西太原。
三好学生的徽章,两千多枚,分放在背包里,沉甸甸的。一人背着一个背包,像骆驼耸起高高的驼峰。步行三四小时,才找到一所学校。好说歹说,卖出几十枚。
没有公交车,就是有车也舍不得乘。十几个学校走过了,背包渐渐空了。
几元钱一夜的小旅馆里,脏得难辨颜色的棉门帘,他俩高兴得直在炕上打滚。每天吃米糊、馒头、饿了吃什么东西都香。
整整跑了七天,脸上污垢,黑得矿工似的。卖了徽章,接了业务,营业额七千元,赚了三四千元!
记得是1983年5月。二十七岁的陈加枢和四个朋友,在金乡镇,第一个走出家庭作坊改用机械设备生产徽章,办了这个厂。
那天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陈加枢正在上海徽章厂参观,这时厂方陪着几位外国客商进来。陈加枢有礼貌地点点头,报以一笑。厂方指着那位身材魁梧的金发男士介绍道,这是美国军需品公司格林公司董事长巴力·丁·斯坦先生。
陈加枢忽然一激灵,赶紧拉上翻译,热情地对巴力先生说,金乡徽章厂在上海有办事处,欢迎巴力先生来参观。巴力先生欣然接受邀请。
巴力先生走进金乡徽章厂上海办事处,看到那一排排精美的徽章,惊讶得喔喔直叫。
陈加枢指着几枚别致的徽章样品说,这是第十一届亚运会开幕式纪念章,我们的丝网印刷技术一流,超过了北京、上海等地的名牌徽章厂家,生产了五十万枚。
巴力先生对陈加枢说,此行的目的就是在中国大陆寻找生产美军军徽的合作伙伴。
一个巨大的商机!陈加枢的每根神经都兴奋起来。陈加枢盛情邀请他到温州苍南金乡徽章厂去参观。巴力先生当场没有应允。
两个星期后,巴力先生突然出现在金乡徽章厂。他事先没同陈加枢打任何招呼,就从上海直驱温州。搞军需品的人,懂得突然袭击的军事手段。他在厂里看了产品陈列室、设计室、生产车间,都看完了,没有表态,就匆匆走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巴力先生再次突击性考察了金乡徽章厂。陈加枢闻讯赶来。巴力先生满脸笑意,他对陈加枢说,他退掉了原来在日本和中国台湾生产的协议,与陈加枢签订美国陆海空三军军徽和警察警徽的所有生产合同。
美国陆海空三军军徽,每一枚军徽都有含义:兵种,称号,标志物。陈加枢和工人们一起加班,景泰蓝的军徽。一枚枚包好,一件件装好,一箱箱放好。发航空件,从上海出去。
还来不及喝庆功酒,却接到美国的传真件,空运过去的军徽除了验收合格的,退货两三万枚。
这一算,不但没赚,还亏了三四万元。原来英文字母的排列距离差了一点点。不识英语,吃了亏。后来引进了懂英语的技术员,刻模,审核,检查,严格把关。
1993年春节,一位温州华侨从美国打长途告诉陈加枢,据美国警方消息,美国警察要换装,第一批三十四万人。温州华侨即使长年在外,也割不断血脉,改不了秉性。重亲情,念乡情,交朋友,讲义气。
陈加枢赶往美国,在朋友的安排下,见到了纽约市警察总局长官。
陈加枢把一些徽章样品摆在桌面上,美国人草草看了一眼说,中国人不可能做出一流的警徽。
陈加枢站了起来,很自信地说,请你们派两位专员到中国去看看,费用我们全包。
过了两天,纽约市警察总局同意派两名专员到中国温州看一看。当然,费用他们自己出。
两名美国人,一胖一瘦,专程到中国温州,到金乡徽章厂。
冲压,珐琅,电镀,从投料到成品的三个多小时制作过程,他俩亲眼看了。他们带回了一百来副美国警徽样品。质量上乘,价格只有美国军工厂的一半。美国五十个州警察局的所有警徽和警花,全部由中国温州金乡徽章厂生产。
由美国纽约市警察总局介绍,联合国秘书处发出信函,询问金乡徽章厂能否保质保量地完成联合国维和部队军徽的生产任务。
这简直是一个喜剧情节。
联合国维和部队军徽,吸引全世界的眼光。纯白的联合国维和部队军徽不能有一丁点的小黑点。
联合国维和部队军徽,是多么神圣,多么沉重。我说陈加枢,你居然做成了联合国维和部队军徽。你真不简单,你真了不起。因为你是温州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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