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到了
你一生所求之物吗?
我得到了。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大喊:我为人所爱,也感到自己
在这世上为人所爱。
—雷蒙德•卡佛 (1938-1988)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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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2
1
一个酷热的八月午后,耀眼的阳光为云彩镶上了金边。三个男人来
到了德文郡奶牛村附近的一个马厩。
他们的阵势颇为奇怪:两个年轻些的人,像使者或押送犯人的官差
一样郑重地走在马厩主人的前面,或者可以更夸张地说,他们好像在用
隐形的挽具拖着他往马厩走。马厩的主人是一个红脸儿、穿着黑色外
套的大块头男人。其中一个年轻男人手里拿着个皮袋子,里面不时地
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马厩主人年纪较大,是一名牧师。他在门前先停了一下,然后打开
门,往后退了一步让另外两个人先进去。接着,三人先后浸入黑暗之
中。马厩已经被打扫干净。但里面依然散发着马、干草、皮革、粪便的
味道,还混杂着焚烧薰衣草后的味道。
虽然天气炎热,但是尸体并没有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牧师
想,是不是玛丽知道一些保存尸体的秘密方法—在古代,神祇会想办
法让死去的英雄的尸体散发着芳香,直到葬礼的火焰燃起。毫无疑问即
使是在今天,肯定还是有类似的办法的。药膏?咒语?还是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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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坐在桌旁的一个牛奶桶上等他们。他们进来时,她站了起
来,一个整洁、矮小的身影,伫立在阴影当中。
“嗯,”牧师说,“我说过我们会来的,这两位先生—”他指了指较
年轻的那两个人,“他们是罗斯先生和别克先生,他们是医生,玛丽。”
她的目光越过牧师,也没有看别克和罗斯,而是盯着罗斯手中的那
个袋子。
“他们是医生,”牧师用他那沙哑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他想叫她
“姑娘”,可是,虽然她比他年纪小,可是看长相,她仿佛又比自己老
了不知多少,还不仅仅是老,她仿佛根本就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
界,是不朽岩石、智慧之树的亲戚。
她为他们引路,脚步极为安静,甚至可以说根本没发出任何声音。
别克看着罗斯,用唇语说了一个词:“女巫。”然后他们悄悄地在胸前
画了个十字,装作摆弄马甲纽扣的样子。别克说:“我们动手吧,晚了
就要在暴风雨中骑马赶回去了。你这儿有灯吗,牧师?”
他们翻动尸体时,牧师拿来了提灯。他先点燃了引燃盒,然后点燃
了灯里的打火石,最后他把提灯交给罗斯。罗斯和别克来到詹姆斯尸体
所在的桌旁。詹姆斯的身体被裹在一件毛料睡袍里。
他的头发在他刚来到这片教区时几乎是全白的,只是在他生命的最
后一年开始慢慢变黑。玛丽帮他洗了头发,涂了发油,梳整齐,还绑了
一根黑色的发带。他看上去不像在长眠。
“漂亮的尸体。”别克说,“五官也很精致。”
在詹姆斯交叉的手臂下压着一本皮质封面的书。别克把它抽了出
来,看了看书脊,笑了一下,再把它交给牧师,牧师认出了书名:格列
5
佛游记,这是詹姆斯一两个星期前才从阅览室借来的。是谁把它放在了
这里?萨姆?玛丽?如果萨姆想要的话,他可以拿走这本书。这个孩子
应该得到些纪念品。
罗斯撕开睡袍,然后把它扔在地上。他从包里拿出一把刀递给别
克,别克看着刀刃,点点头,然后一只手按住詹姆斯的下巴,开始动手
解剖尸体。他从胸骨顶端往下切割,一直割到阴毛上方,然后在肋骨上
横切,切出一个倒置的十字架,十字架的边缘都是血,湿湿的。
他停顿了一下,从马甲口袋里拿出一个眼镜盒,戴上眼镜,眨了眨
眼。他小声嘀咕了些什么,然后一把抓住刀口边上的皮肤往外扯—他
的双手肌肉发达,像水手一样,扯不断的地方就用刀子割开。罗斯把灯
提在半空中为他照亮,在来马厩的路上,他随手抓了一根树枝,现在,
他正用这根树枝拨动着詹姆斯的内脏。
“你想靠近看看吗,牧师?你站在那儿应该看不到什么吧。”
牧师拖着脚往前移了一步,别克的话让他感到厌恶。
罗斯说:“牧师并不想看到什么,他对那些看不到的东西可能更感
兴趣。”
雷斯特莱牧师回答说:“正是如此。”
“接下来是心脏。”别克说。
他们扯开詹姆斯的胸膛,用锯齿锯开肋骨,再用刀子切开动脉。医
生们显然非常兴奋,眼睛都在放光。他们应该会向某些协会、某些教会
提供一份关于此次解剖的报告:“关于已故詹姆斯•戴尔这一病例的一
些想法、探究……这位不可思议的、非正常的人……他直到20多岁……
没感觉……完全没感觉……也没有这样的知识……感觉不到任何……痛
6
苦。”然后在最后附上试验数值、图解、证物等等。
牧师转过身去,望向外面的庭院,两只鸟正在一堆变硬的马粪里啄
食谷粒。再后面,在他种着美洲石竹的墙上,有一扇绿色的门通向花
园。这扇门让他想起了詹姆斯:生前他会穿过门来查看梨子成熟的情
况,或者只是站在院子里,皱着眉头,仿佛忘了他要干什么。
突然,一阵像军靴在泥里行进的噪音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罗斯
把一个东西抓在手里,那是詹姆斯的心脏。牧师想,罗斯的表情仿佛想
把这心脏吃掉,只不过出于他那少得可怜的羞耻心,他才没有这样做。
别克在一条破布上擦了擦手,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报
纸。他打开报纸,平铺在詹姆斯的大腿上,然后从罗斯手中接过心脏
放在报纸上。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牧师……”他把心脏包了起来,装入包里。
“不会,先生。”死人的心脏并不神圣。让他们研究去吧。他又想
起另一个人也曾探究过詹姆斯的心脏—实际上,那个景象在他脑海中
一直盘旋不去。
那时,詹姆斯还住在米兰那亚的一幢房子里。那一天,牧师看到玛
丽站在詹姆斯的旁边,她听到牧师的呼吸,转头看了他一眼,而牧师则
和一位女仆一动不动地呆站在门外。他知道他不会干涉,也无法干涉。
接着玛丽又转向仿佛被人催眠、进入了深度睡眠的詹姆斯,她解开詹姆
斯的纽扣,让他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中。房间里非常黑,只有窗边一小根
蜡烛。但是牧师确实看到了:她的手,刺入了他的胸膛,却没有留下任
何痕迹,就像她把手伸进了一层牛奶皮里一样。
“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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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先生?”
“你错过了一些好东西,这是胆囊。”
“对不起,我在……回想,我想起了戴尔医生的事,我们曾一起到
过俄罗斯。”
“你已经说过了,先生,而且说了好几次。你会怀念他是正常的,
尽管回忆会让人变得伤感。伤感在你们这一行是值得称赞的,但是对我
们医生来说却是一种奢侈。你不能把这些遗体想成是你以前的……你认
识的人,而要把它们看成一种理所当然的研究材料。”
“尸体只是一个装着谜语的人肉箱子。”罗斯附和着,他那充满波
特酒和洋葱的口气,不可思议地盖过了马厩里所有其他的气味。
牧师看着他们。他们已脱下外套,卷起袖子,手肘以下沾满了血,
好像荒谬剧中的人物。罗斯从别克手中接过刀子,回到詹姆斯的头部,
绕着后脑勺沿着发际线迅速地切割着,在牧师猜到他的意图前,他已把
头皮从头盖骨上扯了下来,放到尸体脸上,堆成恶心的、血腥的一团。
一种温暖的、酸酸的液体涌上牧师的喉咙,他赶快吞了下去,快步离开
马厩,穿过庭院,走过绿色的门后来到了花园,然后关上身后的门。
放眼望去,远处有一片古老的树林—羊在那儿吃草,一个男孩正
走在凉爽的树阴下。在现在的牧师看来,这一切都只是一个美丽的谎
言,但是他仍为此心存感激。对他而言,这就像意大利神父会在死刑犯
眼前蒙上一块布,让他看不见自己正在接近绞刑架。他心里想着,罗斯
和别克这两个人欺骗了他,虽然他们看起来拥有声名和学识,应该相当
可靠,而他自己也很想知道,解剖詹姆斯的尸体是否能够解释他身上的
谜团,但他本以为,这应该是一件庄严、神圣的事,而他却把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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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到了屠夫、疯子的手中。如果她知道了该怎么办?她就在屋子附近徘
徊,天知道她在做什么,他从来都不知道她是如何打发时间的。至于其
他仆人,一开始都畏惧她,可是现在都以她在身边感到骄傲,因为她能
帮助他们缓解疼痛。例如,她只要在患者脸上轻按几下,患者的头痛就
会立刻消失。
门关上了,发出一阵声响。他转头一看,是玛丽,她站在风向器
下,端着一个木盒子。她出现的时机如此精准,仿佛知道他在想她,这
让他觉得很不安。更糟糕的是,他注意到自己手指上有血,便赶紧把手
藏在了身后,问:“有事吗?发生什么麻烦了吗?”
她解开木盒上的搭扣,打开盒盖。他说:“哦,对了,这个东
西。”其实,他很想把它要回来。这是他在詹姆斯失踪后,从圣彼得堡
带回来的东西。当然,他也带回了詹姆斯的其他衣物,因为那时他们都
以为詹姆斯已经死了。
“现在它是你的了,玛丽。”
她注视了他一会儿,缓慢地点点头,然后合上盖子走进了屋子。
从远处传来了轻微的锯声,声音停止时,牧师走回了马厩,祈祷一
切都已结束,他可以打发别克和罗斯回去了。他可不会让他们进入主
屋,他们可以拿个小桶从雨槽中打点水,在院子里洗洗。他们还应该尽
可能把詹姆斯打理干净……这些野蛮的破坏者!奇里克会将詹姆斯入
殓。明天中午就举行葬礼,而克拉克现在也许就在马金果园的围墙外
边为他挖着坟墓。
“发现了什么吗,先生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他试图表达
对他们的蔑视,可效果却很差,他的口气近乎暴躁。
9
“没有。”别克说,“但我可以向您一一说明,我想您对解剖学应
该不很熟悉。”
“但是你们会如何对付炎热和虫子……戴尔和你们一样也是医生。
你们确定已经处理好了吗?”
别克说:“你过于激动了,我亲爱的牧师。过来,封闭的环境让你
感到压抑,我想你最好去休息一会儿,吃点镇定的东西,比如大黄什
么的。”
“或者苦西瓜的果肉。”罗斯说,很明显他对此非常感兴趣。
“苦西瓜就很不错。”别克补充说,“或者找一些树的根枝,例如
紫黑卫矛。你应该放一些在身边。像您这种面相的人应该很爱干净吧!
你说是吗,罗斯先生?”
“对,紫黑卫矛的清洁效果非常好,别克医生。我相信可怜的戴尔
也会这样建议的。”
“我们一有什么发现就马上告诉你。”
阳光在别克的眼镜上形成了一个光斑,颤动着,像一朵愤怒的火
焰。牧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会在我的书房里等候消息。”然后
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了出去,他太累了,连为他们感到羞耻的力气都没
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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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暴风雨过后,院子里的水坑映射出漫天的星光。
别克和罗斯马马虎虎地把尸体缝了起来。待到黄昏时,牧师和奇里
克先生把詹姆斯放进了棺材,钉上了棺盖。奇里克是个善良的人,他帮
忙清洗马厩,还撒上了一把把新鲜的干草和除味剂。玛丽到的时候,空
气已经清新许多,下午的恐怖感已经消失不见—除了桌上几点茶褐色的
血渍,他们用一块布盖在桌子上遮住了这些血渍。马厩里,只剩下玛丽
坐在詹姆斯身边。
牧师关上马厩的门,向庭院走去。他感到很疲倦,但这是他今天第
一次打心底里感觉放松,他在花园里闲逛着—这只不过是个农舍花园,
没有任何可炫耀的,但这却是牧师生命中最爱的东西之一,他坚定地、
毫无保留地爱着这片小花园,他想,他还有什么其他可爱的呢?
也许他的妹妹黛杜也算是吧—至少大部分时候是这样的,但是有时
候却不是,因为她总让他头痛不已,一会儿要求他把房间装饰得更时髦
些,一会儿又对他的衣着和习惯指手画脚,甚至还嘲笑他像是一个乡下
卖酒的助理牧师。
也许还有他的恩人哈勒姆夫人。虽然她年纪大了,胸部大得简直就
是个负担,但是她仍然拥有最温柔的性格和迷人的智慧。她的风采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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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她写那么多十四行诗,值得他花费几个小时在布满污渍的纸上苦思
冥想,勉强挤出一个还算有点意义的韵脚。在他写给她的一两百首诗里
面,也许有一半写得还不错。当然,一两年后,当他的身体状况变得糟
糕,他就会把它们烧掉。他绝不允许让陌生人读到这些诗—别人肯定
会说:那个奶牛村的肥胖牧师想勾引哈勒姆夫人。
他走到池塘旁,拍拍手,激起阵阵涟漪,闪烁的光圈向河岸边扩散
开来。很好,还有干净新鲜的鱼,如果经由科尔太太细心烹调,它们将
变成不逊于任何主教宅邸的盘中餐的佳肴!他希望不久之后能被召唤到
艾克赛特的主教邸宅,这可以成为让玛丽搬出去的礼貌的借口。詹姆斯
生前,牧师看在他的分上让玛丽住在这儿,但是现在,这样一个女人,
一个不寻常的女人住在未婚的神仆家里面……
他弯下腰,指尖轻拂水面。月光下,他的头倒映在水面上,仿佛一
个黑色的大碗,这让他觉得有些趣味。透过窗户,他看到客厅里烛光摇
曳。牧师站起来,走近那扇窗。窗帘没有拉上,塔比莎正在点靠墙烛台
上的蜡烛。塔比莎身材庞大、强壮笨重,甚至有些粗野,她一点都不
漂亮,唯一的优点就是年轻和健康。刚来的第一个月,她每天晚上都被
噩梦困扰,甚至还尿床,第二天起来,她红着眼睛拖地,还打碎玻璃杯
……总之她连最简单的事都做不好,为此牧师和他的管家科尔太太进行
了一次艰难的对话。科尔太太威胁说,如果他要留用塔比莎,她就要搬
到她姐姐在陶顿的房子里去。她把这句话颠来复去说了很多遍—“陶
顿……牧师……陶顿”说得陶顿好像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另一边一样。
但是,最初的适应期过去后,不再做噩梦的塔比莎变得非常机敏,不到
冬天,科尔太太和塔比莎已经要好到共睡一张床了,她喜欢蜷缩在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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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身后,好像苔藓枕在温暖的石头上一般。牧师有时也会出现一个闪
念,觉得或许他自己也会喜欢那种温暖的感觉。
最后他深呼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然后走进房屋,闩上门闩,走向
客厅。塔比莎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牧师家里较好的高脚杯,看到他
时吓了一跳,仿佛他是魔鬼,要把她当点心吃掉。她的神经过敏总让牧
师觉得很不悦。他们俩互相看了一会儿,牧师突然想起詹姆斯死时她哭
得多么伤心、多么自然。确实,她有一颗善良易感的心。
他说:“塔比莎,你要去睡了吗?累了吧。”
“有一点,先生,如果您想要喝一杯牛奶酒或者其他什么,我去端
来。我爷爷在睡前都会喝一些牛奶酒。”
“他还健在吗?”
“不,先生。”塔比莎快乐地笑了,“他在一次火灾中被烧死了。
但他以前是个乐观开朗的人,一直都是的。”
牧师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老人在火里不停地挣扎着,
一双腿向内弯曲,就像是用来剥蛋的金属工具,这景象简直就是一幅
抽象画。
“我现在不想吃什么,亲爱的。我想坐一会儿,或许会看看书。”
她行了屈膝礼,露出了乳沟。牧师不禁有些担心自己的杯子会不会
又被她摔碎。走到门口时她说,“明天我可以去参加葬礼吗?科尔太太
说我应该问问您。”
“当然可以,你想去为他送别我也很高兴。你很喜欢他吧?”
“老天,先生,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了。您不想他吗,先生?”
“非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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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他,”她停顿了一下,舔了舔嘴唇,“我想问您一件事,
但是科尔太太说我不该问。”
“那么,你现在必须问了。”
“戴尔医生救活了那个黑人,是运气……我是说,那是个奇迹吗?”
“塔比莎,恐怕这不是一个会有奇迹的时代。”
她对着他目瞪口呆,仿佛他说了多重要多令人震惊的话。“如果这
不是奇迹,那么它是什么呢?”
“是医生的医术。”
“那个黑人现在改名叫拉撒路①了。”
“他以前叫什么?”
“约翰•阿梅兹门特②。”
“我比较喜欢这个名字。”
牧师回到自己的房间,独自一人坐下,摘下假发,用力地挠着头
皮。他的视线里飞入了一只蛾子,他隐约记得它可能是前一晚飞进来
的,它开始在一支蜡烛前打转,然后停在了镜子上面。牧师仔细端详,
发现它的翅膀上木材纹理般的花纹,每一边都有个斑点,像一双瞪视着
的眼睛,牧师不禁感叹起大自然的诡异。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玻璃酒瓶和酒杯,在酒杯里倒满了偷偷藏起来
的白兰地,一饮而尽。他将酒杯放在壁炉上,拿起一根蜡烛用手护住烛
火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他的书房坐落在房屋的另一头,里面很小,摆满
了家具,还散发着墨水、甜烟草和书的味道。
① 拉撒路,《新约圣经》里,借着耶稣的神迹死而复生的人。
② 阿梅兹门特,音译,原文为“amazement”,意为“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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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蜡烛放在书桌的边缘—他的妹妹黛杜称这个桌子为“写字
台”。桌面完全被淹没在纸堆里:正式的、非正式的信,还有一堆账单
—从1.18英镑的车匠费到从伦敦买银汤匙的10英镑巨款!而他现在的
全部家当只有一张十先令的钞票和六便士硬币,这是他作为教区官员,
为一个囚犯和怀了他孩子的女人主持婚礼赚来的。此外,桌上还有布道
笔记、三支鹅毛笔、一个沙盘、一片刀片,还有一瓶墨水。
他举起蜡烛,让烛光照亮书脊,然后他在最喜欢的几本书前停了下
来,轻敲书脊:这里有他中学时代读过的荷马著作;原本属于他父亲的
科勒版马库斯奥勒著作;他第一次去伦敦时在鲍尔街买的插画版《天路
历程》;声名狼藉却相当好看的奥维德的著作(那是大学时代的一位朋
友送给他的,不幸的是,隔年这位朋友就上吊自杀了);两册黑色硬皮
的弥尔顿作品集(这是哈勒姆夫人在授予他神职时送给他的礼物,但是
他更珍惜的是书中她那美丽而优雅的献词,而不是弥尔顿作品本身);
伏尔泰的《赣第德》①(这本书让牧师立马想到了身材矮小、皮肤黯
淡、面露聪慧的阿布牧师);菲尔丁、笛福的作品;阿列斯特利的《一
生的责任》(他只读到一半),以及提洛森的布道词。
他从书架前转过身,打开了书桌旁的一个匣子,从中拉出一个帆布
袋,将它夹在腋下,在钟声敲响十点之际赶回了卧室。他放下袋子,脱
掉外套,把它扔在一旁的椅子上。他背对空的壁炉架,像往常一样与自
己的父亲—兰夏郡陆恩镇的约翰•雷斯特莱牧师面对面。画像的水平
① 文豪伏尔泰创作的一部讽刺小说。故事主要描写主人翁赣第德辗转漂泊到不同国家,碰上
世间各种光怪陆离的事情。又译为《老实人》或《天真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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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一般,他父亲的脸是一个反光、扁平的椭圆形,映衬着棕色的油光漆
背景,就像泥泞池塘里的月亮倒影。他们互道了一声无言的晚安。
牧师努力回想着他所了解的詹姆斯的父亲。他肯定他是一个农夫,
但是并不清楚他是名人还是平庸之辈。他对詹姆斯的母亲也知之甚少,
只听说她年纪轻轻就过世了—这些信息中隐藏着什么?这个难以捉摸
的怪人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吗?那些关于他身世的流言蜚语是真的吗?
唉,这些问题本该让马厩里那个被割下头颅的可怜人来回答。玛丽肯定
也知道不少。他一直都想知道在圣彼得堡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其余的
谜团也会随之慢慢解开。
他缓缓地半蹲下来,对着壁炉放了一个屁,马上就愉快地感觉到了
如厕的冲动。他享受了一会儿,立刻就顺从了自己的愿望。他拉过便桶
—在他的家里,这是一件高贵的家具,像讲坛一样结实。他把它放在
蜡烛的背后,然后用夸张的动作脱下马裤,拿掉座位上的盖子,坐在
木质马桶圈上。帆布袋就在他能够得到的地方,于是他伸手将它拉到脚
边。那个帆布袋的袋口系着一根绳子,他解开绳子将手伸入袋子里。第
一个摸到的东西是个更小一点的袋子,也是用油帆布做成的,被卷成小
小的一卷。他拿出这只袋子,把它放在自己光滑无毛的腿上。
他把袋子展开,里面的器具在光线的照耀下似乎活转过来:刀子、
剪刀、手锯、针和其他物品—至于剩下的几样物品叫什么、有什么作
用,他只能猜测,它们看起来更适合吓唬病人。他拿出其中最长的一把
刀,它是双刃的,至今仍然十分锐利—这就是詹姆斯用在那位不幸
的马车夫身上的刀子,如果没有这把刀,没有它锋利的刀刃,现在马车
夫肯定已经被埋在修道院里了;还有镜子—他第一次看到这面和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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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一般大的曲面镜,是在他们来到修道院的那一晚,当时詹姆斯把它
固定在一根蜡烛上,对着它缝合自己的脑袋!从那以后,这些工具就再
没有被使用过,虽然后来詹姆斯住到了这里,当他的神志恢复得差不多
后,牧师曾经要把这些工具还给他,但是詹姆斯拒绝了。
牧师将袋子整齐地卷好,放在一边。他又将手伸进帆布袋里,拿出
一摞文件,上次他检查完这些文件后,就把它们草草地塞进了袋子。实
际上,他以前看过这个袋子很多遍,但是自从詹姆斯死后,这里面的东
西就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明天,尸体被安葬后,它们就会成为唯一几
件可以证明詹姆斯存在过的证据。他把文件放在距离自己六英寸的地方
—虽然他的眼镜就在外套口袋里,但是他认为如厕时必须专心致志,所以
不愿起身去拿。其实他知道,那些文件多半是证书,其中一些,或许全部,
还是伪造的。
第一份,也是最漂亮的一份,声称出自巴黎的“上帝之家”医院。
证书上有三个黑色印鉴、一条半码的缎带,以及一个字迹潦草、无法辨
认的签名。牧师百分之百地肯定詹姆斯从没有在法国学习过;第二份证
书似乎比较可信,它来自伦敦的圣乔治医学院,上面声称詹姆斯•戴尔
曾修过解剖学和药物学的课程;第三份出自船医工会总部,任命詹姆斯
担任第六级皇家海军船医助手一职,日期为1756年,那时詹姆斯应该还
未成年—这份证书还有一个赠品,牧师从袋子里把它找了出来—那
是一个鼻烟盒,顶部有象牙雕刻而成的装饰,底部刻有“芒罗,皇家海
军船队,阿奎隆号”的字样。他打开鼻烟盒,吸了一口,虽然鼻烟盒已
经空置了许多年,但里面的味道依然十分刺鼻,这气味从牧师的鼻腔直
抵大脑,这强烈的刺激甚至有一瞬间让牧师看到了芒罗的身影,仿佛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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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悬在窗前的阴影里。
牧师“啪嗒”一声关上鼻烟盒盖,把它扔进帆布袋,对着涂有瓷釉
的便桶小声放了一个屁,继续翻着手上的东西。另一份文件不是证明,
而是推荐信,一封令人印象深刻的推荐信,上面的签名清晰可辨—约
翰•亨利,大名鼎鼎的外科医生。上面写着,詹姆斯“在治疗一般和
复杂的骨折,或是处理挫伤以及正确使用绷带的方面,是最优秀的医
生”。牧师心里想,这就像约克大教主为他写的推荐信上宣称他拥有虔
诚的信仰,是教区民众中的模范牧师一样。
最后一份文件是用法文写的,写在一张品质上等、但却十分破旧的
小羊皮纸上,笔迹整齐娟秀,上面还有大使的签名和国鸟的印章。这是
詹姆斯的通行证,称他为“英国医学界杰出人物之一”。
现在,牧师手里只剩下一本小册子了。第一次见到它时,它带给了
他无限希望,但是现在,他感觉它比任何时候都刺眼,仿佛对着他咧开
了嘲笑的大嘴。这是詹姆斯的日记吗?但整本册子都是用一种密语或者
速写法写成的,尽管牧师作过很多尝试,但是仍然无法破译,甚至连上
面的图解也十分神秘,他不能确定这是地图还是外科手术的图解,或者
根本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线条而已。唯一可辨的字出
现在最后一页—“丽莎”。她是谁?詹姆斯的旧情人?他以前有情人
吗?丽莎……这个名字也将成为一个秘密。牧师昏昏欲睡,心想:我的
人生是否也会这样?像一本用无人能懂的语言写成的书?谁会为我坐在
炉火旁,苦苦思索,想要把这本书读懂?
他的排泄过程并不十分顺畅,始终解不出来。不断的努力让他非常
疲倦,他担心自己会过劳而死,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身后会像乔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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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那样无人悼念。
睡意向他袭来,他闭上眼睛,别克和罗斯的面孔像烟雾中的幻觉一
样渐渐清晰起来。接着,他的面前又陆续浮现出其他人的面孔:玛丽,
塔比莎,黛杜……唯独没有詹姆斯。准点钟声敲响了夜色,他想:明天
我该说些什么?我该说什么?该说什么……?
关于詹姆斯•戴尔的文件从他松开的手中,从他光滑的、无力支撑
的大腿上散落到地上。那只飞蛾烧焦了翅膀,牧师轻声打着鼾。马厩里
传来了一个声音,一直抵达黛杜房间里那扇敞开的窗,黛杜站在窗前,
泪流满面—那是歌声:沙哑、单调、陌生,满是悲伤的歌声。
《无极之痛》试读——第一章(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
"标题:"《无极之痛》试读——第一章(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杨笑婷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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