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

1



十月六日　

昨晚吻了一名女孩，但她令我感到害怕。

昨天下午課後，我去了圖書館一趟，查閱下堂課需要的資料。當我從書堆中抬首時，窗外的夜幕已悄然降下。看了一眼手錶，已經是九點十五分。

離開了圖書館，我到校園內的便利商店買了一個便當，一瓶飲料，便走向通識課程大樓附近的一個小公園。

這個小公園處在一個陷下來的谷地，裡面種了許多樹木，有個涼亭就位在樹林之內。

我踏上步道，走向樹林。前方佇立著一盞路燈，遠遠地便能望見涼亭的輪廓。

到了涼亭外頭時，我才發現裡頭有人。

一名女人坐在石椅上，背靠著柱子，一腳著地，一腳曲起膝在椅上。她的臉籠罩在陰影中，不甚明晰，但可看出她的頭髮往上盤起，紮了個髮髻，裹身在一件大外套裡，右手則握著一個瓶子。我靠近時，她正將瓶子湊近嘴邊。

我打消了在這裡用餐的念頭，掉頭就走。

「是張老師嗎？」

就在我才邁出第二步的時候，背後的女聲問道。

我轉身，面對那道影子，她仍靠坐在原處，一動也不動。

「我是，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是芷怡啊，你不認得我了嗎？」

語畢，一陣咯咯笑聲從她喉中湧出，清脆、自然、響亮。

芷怡？我在腦中立刻進行搜尋，卻找不到適當的面孔，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她轉頭望向旁邊的草地，一手托著腮，側影露出愁思。這時候，月光突然從陰影中透出，女孩沐浴在金黃色的光芒中，我看清了她的臉。她那濃重的黑眼圈更加重了愁苦的意象。白皙的脖頸與面頰一覽無遺。

就在我注視著她的短暫片刻，她突然轉過頭來，與我的視線相交。她很快地露出了微笑。

她的笑不露齒，因此在嘴唇的曲線上形成了一種說不上來的壓抑，但唇線的奇妙角度，正是使得她的笑容展露出魅力的關鍵。壓抑中卻又帶著天真、調皮的質素。

「很抱歉，我不認識你。」我說。

「前天我有去聽你的演講喔。」

「啊？」

我這才想起前天在通識課進行了一場演講，開放給全校師生，講題是「文學的樂趣」，但來聽的人不多。

「你是有發問的學生嗎？」我實在記不起來發問學生的臉孔了。

「你說呢？」她歪著頭看著我。

「謝謝你的發問。」

「噢，我才沒有發問呢。」她笑了。

「那你是……」

「我只是在學校亂晃，看到有演講，講台上的你看起來很可愛，就進去啦，那間教室的椅子坐起來很舒服呢。」

她的聲音，音調不偏高，也不偏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的語調一直帶著笑意。

「原來是這樣。」我想不出還能怎麼回答了。

「那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裡呢？」她一臉饒富興味地問。

「我還沒吃晚餐，想說來這裡坐著吃飯。」

芷怡放下曲在石椅上的右腿，站了起來，嬌瘦的身子有些搖搖晃晃的。那張帶著笑意的面孔在黑暗中擴散開來。她的身體散發出一股令人困惑的氣味。

「老師，你在講台上的樣子很帥喔。」她突然這麼說道，仍舊帶著微笑。

「咦？」

「我們應該沒有說過話吧？除非你私下留意過，不然你怎麼會知道我是芷怡？」

「抱歉，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騙人。」

她又咯咯笑了起來，左手摀住嘴唇，拿著瓶子的右手上下晃動。我突然聞到一陣氣味，頓時，我明白了那瓶中的液體是什麼。

芷怡的身子一個不穩，突然往前跌了過來。我下意識地接住了她。她的身軀撲倒在我懷裡，手上的瓶子隨之掉落，砸在地面上，玻璃碎裂的聲響於暗夜中清晰可辨。

黑色的液體渲染了冰冷的地面。

「你騙人。」女孩用右手捶打著我的胸口，然後又笑了起來。

「你喝太多了，」我把芷怡的身子扶正，正視著她，「你怎麼會自己一個人跑來這裡喝酒？你還好吧？」

那帶著笑意的眼神凝望著我，下一瞬間，女孩整個人失去重心，朝我倒了過來，我只得快速再張開雙臂，扶住她的身子。

芷怡向前撲到我懷裡，我這才知道這次她是故意的。

她在我的懷中磨蹭起來。「老師，你喜歡我對不對？」

「你在說什麼？」我壓抑住自己的語氣，「芷怡，你不應該──」

「從你第一次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你愛上我了，」她從我的胸口抬起頭來，晶亮的視線射穿了我，「你就承認吧，老師。」

「聽著，你如果再──」

「你就承認吧，老師，」芷怡貼在我的胸前，抬頭這麼問道，「你喜歡我，對不對？」

「我……」

「說謊是不好的喔！」她抿起嘴唇，不露齒地笑，兩邊唇際再度壓抑出曲線。

「你喝多了，我扶你出去。」我緩緩將她推離我胸前，她順服地後退。

「你是不是臉紅了？」女孩噗哧一笑，濃重的酒氣從嘴中湧出，她的腳步十分不穩。

「小心！」

眼看著芷怡一邊咯咯直笑，一邊往後踉蹌倒去，我趕忙上前攙扶住她。

「哇哈哈哈！」

她瘋狂地笑著，一邊用右手食指用力戳著我的胸膛，噘起嘴，反覆說：「你喜歡我！你喜歡我！」

黑暗掩藏不住她的面容；我凝視著她，沉默。

「我們走吧。」在她的笑聲沉入寂靜之後，我拉著她的手說道。

「你要帶我去哪裡？」她歪著頭看著我。

「我送你回去。」

不待她回答，我已經將她往涼亭外拉動；隨著我急促的腳步，芷怡整個人也被拉著走。

「唉唷！你好粗魯喔！」

我稍微放慢腳步，轉過身面對她，並放下她的手，「你可以自己走了嗎？」

「可以。」她笑著點點頭，兩個拳頭舉在胸前，身體不穩地往左傾斜。

「你怎麼來學校的？」

「走路。」她吃吃地笑著。

「走路？你住學校附近嗎？」

「對啊。」

「我可以開車送你回去，你這樣搖搖晃晃地應該走不回去吧。」

「你是因為喜歡我所以才這麼做的嗎？」她那壓抑的微笑又出現了。

「走吧。」我轉身往前走。

她猶疑了一下，然後才用踉蹌的腳步跟著我。

我考慮著要放慢腳步讓她跟上，沒想到就在這當兒，她已經跟我並肩走著了。

我沒有說話，她也沒開口，兩人靜靜地穿越樹林，爬上階梯，來到校園內的大馬路上。我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你還沒吃飯耶。」她指著我手上的塑膠袋，突然這麼說道。

「喔，無所謂，我先送你回去。」

「這樣真的沒關係嗎？」

「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從口袋掏出遙控器，按下。車子發出短暫的尖銳叫聲。

「你的車好可愛喔！」芷怡一臉興奮，伸手去觸摸車體。

「謝謝，請上車吧。」

我上了駕駛座，女孩上了副手座。關起車門，車內彌漫著酒氣，混雜著香氣，可能來自她身上的香水，或是洗髮精。

「你得告訴我你的住處在哪裡。」我一邊倒轉車子，一邊說。

「你先開出去，我再告訴你啊。」

車子離開了停車場，朝校門口駛去。

「左轉一直開，要轉彎時我會告訴你。」她說。

學校這一帶不算太熱鬧，尤其是入夜之後便冷清了下來。我看著前方的道路，躊躇著是不是該說些什麼。我沒有轉頭看芷怡，不過她瞬間變得很安靜。

「你為什麼自己一個人在喝酒呢？」我又問了一遍剛剛沒有獲得答覆的問題。

「喔。」她擎起右手，把手肘撐在車窗邊，手掌貼著臉頰，「這邊右轉，到了。」

我轉動方向盤，拐入一條小街。芷怡示意我靠邊停車。

我轉頭看著她，想告訴她該下車了，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老師，謝謝你。」她也轉過頭來，露出微笑。

「不會，以後不要自己一個人跑到那麼偏僻的地方，太危險了。」

「嗯，」她突然低下頭，嘴唇往下抿，一副喪氣的樣子，「你應該沒有生氣吧？我剛剛那樣說。」

我注視著她，微微搖頭，「不會啊。」

「真的嗎？」她抬起頭，一瞬間又露出笑容。

「當然是真的。」

「那麼……為了報答及抱歉，我送你一個小禮物。」

「哦……」

「請閉上眼睛，不能偷看喔。」

我閉上雙眼。

有好一陣子，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正打算開口詢問時，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我的嘴唇感受到兩片溫潤的物體，非常輕快地觸碰後，便移開了。

短暫的瞬間後我才意識到那是什麼。我慌忙地睜開雙眼，但只看見女孩快速打開車門，像隻兔子跳了出去。

「芷怡──」我伸出右手呼喊，但安全帶限制了行動。

她彎下身探進車內，用笑容注視著我。

「再見！」

車門被砰的一聲大力關上。芷怡飛快進入了眼前那棟房子，沒有再回頭。

我愣在原處，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中。

唇上的濕潤感猶未消逝，封閉的車內彌漫著芷怡身上的氣味。

我嘆了一口氣。右手放上排檔桿，然後踩下油門。

車子駛離小街的同時，我回頭看了一眼芷怡的住處。

突然，一陣相當輕快的音樂響起，音量之大讓我差點從座位上彈起！

我快速將車子駛向路邊，停了下來。那不知名的流行歌在我的外套口袋內迴盪，在黑暗之中，口袋似是裝了一塊發光石，閃閃發亮。

是手機鈴聲，但不是我的，這是怎麼回事？

我伸手從外套內掏出一支小巧的紅色手機，疑惑感瞬間爬滿心頭。

一開始我沒有意會過來螢幕上顯示的號碼代表什麼意義，但當我定睛審視那串數字時，才發現那是我的手機號碼！

吸了一口氣，按下通話鍵。

「喂？」我好不容易吐出這個字。

對邊一陣輕笑。

是芷怡。

我覺得喉嚨相當乾澀。「你偷換了我的手機？」

「Bingo!」她的笑聲從彼端傳來，我彷彿可以再次看見她那帶著壓抑唇線的笑容。

「你到底在想什麼？」我回想起她稍早撲到我胸前的畫面。

「沒什麼，只是剛好發現你的手機放在外套口袋，就換了咩。」

「為什麼這麼做？」

「給你一個回來的理由。」

「這……」

「我剛剛跑上樓後，就從窗戶偷看，看你會不會下車來追我，結果你沒有……我、就、知、道、你、不、會！」她用力地強調，「調換手機就是為了預防這個狀況。」

「芷怡……」

「所以，」我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卻可以知道她的笑容是甜蜜的。「所以，你願意回來陪我嗎？」


2


十月十日　

今天是國慶日。

難得的休假，我卻癱在床上睡覺，什麼也不想做。

可能是最近工作太累了，加上我對慶祝活動一點也不感興趣。更何況，我孤身一人，也沒有什麼好慶祝的。

吃完晚餐後，我去了較常光顧的一家書店，翻閱最近出版的新書，消磨了一個多小時。

我喜歡閱讀小說，這或許也是我喜歡把日記用小說形式表達的原因。

近來比較少到書店流連，不知道今晚為什麼會心血來潮。也許，是因為最近的心情煩亂，需要轉換注意力。

可能是芷怡的緣故。

我看了一陣子的書，然後才驅車回家。洗完澡後，我坐到書桌前，打開桌燈。那條銀色的水晶球吊飾掛在檯燈上，垂瀉下來。我盯視著它。

我看著那框在透明球中的五角星星，陷入了沉思。

上禮拜四夜晚，我駕著車，回到芷怡的租屋處，當我找了個空位停車後，她已經出現在大門口，將門敞開等著我。

來到二樓，她打開了三扇房門的中間那扇。

我脫了鞋，走了進去。

一直到現在，我仍然會思索著當時我到底該不該走進去，但如果我對於這個選擇感到疑惑，我應該也要對更早之前的選擇感到疑惑。我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跟她有所接觸。

芷怡要我陪她睡覺，她要我上她的單人床，躺在她身邊。

她要我抱著她睡。

我從背後摟著她。她的身軀相當柔軟，散發著淡香。我沒有抱得很緊，但她緊抓著我的手臂，好像怕失去什麼似的。

我翻轉過她的身軀，我們的視線交會，兩人面對面躺臥著。

她的吻很輕柔，但又帶點任性，讓人不自覺又索求了幾次。但再無別的。

當曙光照進室內時，我從床上起身，離開她溫熱的身子。她睡得很沉。

我將外套穿好，拉上了拉鍊。

「你要去哪？」芷怡睜開惺忪睡眼，從床上爬起，打了個呵欠。

「我得走了。」我半轉身面對她。

「你要走了？」她又打了個呵欠，嘴巴張得老大，「現在嗎？」

「我下午還有課。」

「你不幫我買個早餐嗎？」

「很抱歉，我在趕時間。」

「好吧，我不送了。」

她閉上眼睛，往枕頭上倒了下去，模樣看起來像一隻躺在草皮上的狗。

我離開了她的房間。

那天晚上，她撥來了電話。

「來載我出去吃飯，」她用嬌嗔的語調說：「我肚子好餓。」

「芷怡，」我說：「我想請你認清一件事。」

「我肚子好餓啦！」

「不論你有沒有在聽，我都要告訴你，」我加重語氣，「我沒有跟你交往的打算。」

「你幾點要過來啊？」

「我是說真的，請你別誤會了。」

對邊沉默了一陣，然後她突然哈哈大笑，「誰要跟你交往啊？我只是想跟你做朋友，做朋友！」

「芷怡，很抱歉，我們之間的關係必須劃分清楚──」

「你不是喜歡我嗎？」

「我沒有這麼說。」

「那你是不喜歡我囉？」

「也不是。」

「你不是不喜歡我，那你就是喜歡我啦！喜歡我幹嘛不跟我做朋友？你好怪喔！」

「聽著，」我沉住氣，「我暫時沒有談戀愛的打算。」

「我沒有要跟你談戀愛啊！」

「我們走得太近，就是在談戀愛。」

「那你幹嘛抱我？幹嘛親我？你怎麼這麼不負責任啊？」她連珠炮似的高聲起來。

「我──」

「不要就不要，誰稀罕！」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掛斷電話了。


3


十月十七日（內容為十月十四日發生之事）　

傍晚上完太平洋大學的課，就準備放週末了。我的住處是在太平洋大學與另一所技術學院之間，考慮到在這兩間學校兼課，因此挑了個位於兩點距離中間的住處，比較方便。

下課後，我駕著我的二手中古車到附近的書店，準備好好放鬆一下。

在書店附近找好停車位之後，我下了車，往目的地走去。這家書店的特色是販售許多原文書籍，我偶爾會來這邊的原文書櫃晃晃。

我往二樓走去。

原文書區的客人很少，只有零星兩三人。我走到當代小說的架子前，瀏覽了起來。

翻了幾本書後，我一邊注視著書架上的書，一邊平行往右邊移動。來到轉角處時，突然一道沉重的衝力撞擊在我的身體上！

我退了一步，但隨即穩住身子，抬頭一看，我愣住了。

是芷怡。

她穿著黑色針織衫，外罩黑色外套，領口處繡著白色線條，外套上則有白色英文字；黑色絲襪搭配著棕色長靴，使得原本個子不高的她看起來高許多。她的頭髮垂散到面頰兩側，髮長及肩，尾端翹起；右肩掛著一個紫色彎月包。

那深刻的黑眼圈，深刻的眼袋加上蝌蚪般的雙眼，還有一身以黑色系為主的打扮，讓她渾身散發出一股妖魅的氣息。

芷怡見到我，似乎有些訝異。就在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時，她板起臉孔，轉身就走。

我看著她的背影，話語到了喉嚨又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