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三暮四的男人,常遭人唾弃。
胡兰成遭到很多人唾弃,唾弃他的人里,有女人也有男人。女人们唾弃他大多因为张爱玲,男人则是因为他的政治立场。我在台湾电视读书频道听到别人说胡兰成的《山河岁月》,他们说《山河岁月》在日本出版时是三十万字,到了台湾,删去说国民党的部分,剩下二十万字,再后来,我们看到的《山河岁月》,大概十万字。于是听人们说他种种不是的时候,也有一些理由是来自他文字的,他们说他对中国历史与文化的了然,毕竟了了。我禁不住要笑笑,作为一个文人,他面对的是学者、丈夫、情人、作家、甚至还有革命者的标准。世上有几个人能够面对这样的标准?
我要是胡兰成,日子是要天天过的,做人的好坏,根本不需要世人来给判断,文人没有自知,那还写什么文字呢?从嵊县农村到南京中央政府,从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武汉,从大陆到台湾,从台湾到日本,很多人用诘问的语气问胡兰成人生的目的何在?并且用他经历过的女人来质疑他的文字:偷情还敢天亮告别,弄得衣衫不整还敢迎风走在大街上招摇?他们要胡兰成从头说起,目的何在?我听了都觉得害怕,要是我,绝对没有勇气写《今生今世》,更别说,我也根本不可能有他那样的才情。
胡兰成的故乡是嵊县,这个地方也是中国传统剧目——越剧的发源地。我到浙江金华拜访朋友,看到街头有嵊县茶叶店,马上会想到胡兰成,知道离开他的过去又近一步。朋友说嵊县一带有很多茶场,那里的地貌丘林起伏,我猜想那是《今生今世》里很多民间生活的背景所在。胡兰成漂泊一生,最后老死他乡,他没有能回到自己的故里,我觉得是悲哀,叶落归根虽然是中国人宿命中的无奈,但毕竟有奔波之后入土为安的踏实,胡兰成让我想起“晚景凄凉”四个字,尽管他生活并不寂寞,但我想他的内心多少虚无。我走进金华街头的嵊县茶叶店,已经超过大半个世纪了,那些清晨朦胧的下弦月下,茶叶肆意生长过的地方,曾经也都是胡兰成的。
胡兰成的堂哥要办喜事,家里的亲戚都来帮忙,男人抬轿赶市,女人烧饭送茶;供奉祖先的器具以及新娘的嫁妆,全都隆重端庄;新郎要被引进客堂,献糖茶、宴罢,献清茶。胡兰成觉得自己羡慕堂哥,往后的岁月里他一直觉得男人女人只有在旧式的婚礼上,才见做人的端庄,献糖茶、献清茶,与男人抬轿赶市,女人烧饭送茶的混乱相比,婚礼上新郎新娘纯洁实在是美,那真是让人世的圣洁都凝固的瞬间。胡兰成把婚礼上的茶水看作是《诗经》中的江水、河水、湖水、生命之水,如同南方潮雾濡湿翠绿的树木,嵊县的茶水也濡湿了胡兰成的长衫。
嵊县种种,是诗经,也是演义。表哥的旧式婚礼后,胡兰成有了自己对婚姻的憧憬,或许他眼里,献糖茶、献清茶将会是婚姻格物有致的开端。然而他与玉凤的婚礼举办得是如此局促:九月父亲去世,十月他结婚,全没有堂哥做新郎的端重,甚至整个仪式没有提到奉茶一事,只见“村里众人吃点心”。这是何等的失望!玲珑少年在岸上,守侯一生的时光,却只见到夕阳朝他点点头。
此后的胡兰成,灵魂背上淡淡的忧伤。他是典型的中国才子,风流、自信,像一棵长在湖岸的柳树,免不了得要与水面来一段蜻蜓点水的缠绵,他又属于风,只有风吹得开他万条丝绦,他一生都在离别,但从不将柳条当做信物,“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这句话在胡兰成身上背负不深。他是那种要走一定会走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他要留,一定也会留得客舍青青柳色新。说实话,这样的男人,会是很多人的对手,并且一定会有女人输在他身上,全盘皆输。
张爱玲是受不了那样输赢的。她如此孤傲,但还是为胡兰成折腰了。古人说为人妻是奉箕帚,一个奉字是女人对男人的敬重,结为夫妇后的张爱玲给胡兰成奉茶:
“她拿茶出来走到房门边,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侧,喜气洋洋的看着我的脸,眼睛里都是笑。”
胡兰成的欢喜也是由衷的,尽管他说爱玲是《诗经》里的秦罗敷、是羽林郎里的美胡姬,但他的爱玲毕竟不是寻常阡陌上走来的女人。张爱玲是那种非写作不可的女人,成名的早,家世显赫,要不是碰到胡兰成,她或许低不到尘埃里:
“她在身旁等我吃完茶、又收杯进去,看她心里还是喜之不尽。” 我知道张爱玲是一个瘦削高挑的女子,因为胡兰成这一句“喜之不尽”,她的身影因此丰满起来。
“胡兰成张爱玲签定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胡兰成说,前两句是张爱玲撰的,后两句才是他。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违背誓约。张爱玲给出了婚姻的净重,而胡兰成确实也做到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只是这个安稳里没有张爱玲身影,他的岁月是茶水一样温热的湖面,他在岸上你侬我侬、春意盎然。风好月好,七夕夜里牛郎织女牵手的银河才想到爱玲。“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找得见”,他当然找得见她,因为张爱玲是挂在天上的彩虹,横跨过他的银河。
我后来读胡兰成的文字,再也不会去在意他文字底下的生活根由了。他就是那样的男人,有勇气在拂晓时分从女人身边离开,临走深情地道一声再见,即使弄得衣衫不整,起身离开也不会忘记拍打一下自己的长衫。
拂晓归去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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