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特森：为什么东西有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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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东西有轮廓？

Why Do Things Have Outlines?

格雷戈里·贝特森

Gregory Bateson

女儿：爸爸，为什么东西有轮廓？

父亲：它们有吗？我不清楚。你说的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女儿：我指的是当我画东西的时候，为什么它们有轮廓？

父亲：那么其他的一些东西呢？比如说一群羊？一场谈话？它们有轮廓吗？

女儿：别犯呆了！我不能画出一场谈话。我指的是东西，事物（things）。

父亲：没错——我正是要找出你到底指的是什么。你的意思是“为什么当我们画东西的时候我们会给予它们轮廓？”还是说你觉得不管我们画不画它们，事物总是有轮廓的？

女儿：我不知道，爸爸。你来告诉我，我到底指的是什么？

父亲：亲爱的，我不知道。曾经有一个非常愤怒的艺术家曾经乱涂乱写一大堆东西，在他死了之后人们翻看他的书发现在一个地方他写下了“智慧的人看见了轮廓，因此他们把轮廓画了下来。”但是在另外的一个地方他又写“疯子（Mad men）看见了轮廓，因此他们把轮廓画了下来。”

女儿：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呢？我不明白。

父亲：好吧，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这是他的名字——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也是一个非常愤怒的男人。有时候他会把他的想法攒成一个个唾沫星子再把它们扔到人们身上。

女儿：但是他到底在气些（mad）什么呢，爸爸？

父亲：他气些什么？噢，我懂了，你说的是“愤怒”。如果我们要谈论布莱克的话，我们需要分清“气疯了（mad）”的两个意思。因为很多人认为他是疯子——极其疯——疯狂（crazy）。这一点恰恰使他感到非常生气（mad-angry）。他同时也对一些作画时好像事物没有轮廓的画家感到十分生气。他把这些人叫做“流口水派”。

女儿：他不是一个很宽容的人吧，爸爸？

父亲：宽容？噢，上帝啊。我知道，这是学校里的人教育你的。的确，布莱克不是很宽容，他甚至不认为宽容是一件好事。宽容是一件更“流口水派”的事。他认为宽容模糊了一切轮廓并搞混了一切事物——这会把世界上的猫全变成灰色的。这样的话就没有人能够清楚明确地看清任何东西了。

女儿：是啊，爸爸。

父亲：不，这不对。“是啊，爸爸”不应该是你的回答。这表示你并不知道你自己的想法是什么，你也不在乎我到底说了什么，或者布莱克说什么，学校用“宽容”的言论迷惑了你，以至于你分不清任何事物与其它事物的区别。

女儿：（抽泣）。

父亲：噢，上帝啊。我很抱歉，我是太生气了。但并不是真的在生你的气。只是对人们的行为和思维方式的混乱感到愤怒，以及他们是如何宣扬着稀里糊涂，并称其为宽容。

女儿：但是爸爸……

父亲：怎么啦？

女儿：我不知道，我好像不能好好地思考了，一切都混混沌沌的。

父亲：对不起，我想是我刚刚的发火把你搞糊涂了。

***

女儿：爸爸？

父亲：嗯？

女儿：为什么有值得生气的事物？

父亲：值得生气的事物？

女儿：我指的是关于事物是否有轮廓。你说威廉·布莱克对此感到很生气。然后你也对此感到很生气了。这是为什么呢，爸爸？

父亲：是的，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是这样的。也许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件事非常重要，而其他的事情之所以重要，只是因为它们是其中的一部分。

女儿：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爸爸？

父亲：我的意思是，好吧，让我们来谈谈宽容。当非犹太人因为犹太人杀了基督就想要欺负犹太人的时候，我就不能宽容了。我觉得非犹太人犯糊涂了，他们模糊了一切轮廓。因为犹太人没有杀死基督，是意大利人干的。

女儿：是吗，爸爸？

父亲：是的，干了这件事的是我们今天叫罗马人的人，并且我们对他们的后裔有了一个别的称呼。我们叫他们意大利人。你看这里有两个糊涂，我指出第二个糊涂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它们一网打尽了。首先第一个糊涂是把历史搞错了并说是犹太人杀了基督，然后第二个糊涂是说后人应该为他们的祖先没有做的事情负责。这一切都乱套了。

女儿：是啊，爸爸。

父亲：好吧，我尽量不要再生气了。我想说的是，稀里糊涂是值得生气的事。

女儿：爸爸？

父亲：嗯？

女儿：我们之前有一次也在讨论稀里糊涂。我们现在是在说同样的东西吗？

父亲：当然。这就为什么我们上次说的也是很重要的事。

女儿：并且你说把事情搞清楚就是科学的意义。

父亲：没错，就是这句话。

***

女儿：我好像并没有真的弄明白。一切东西好像是又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彻底迷糊了。

父亲：是啊，我知道这很难。关键是，我们的谈话的确有一个轮廓，如果我们能看清楚就好了。

***

父亲：让我们换个思路，这次我们思考一个真正的、具体的、绝对的稀里糊涂，看看能不能有所帮助。你还记得《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槌球游戏吗？（在《爱丽丝梦游仙境》第八章⟨王后的槌球场⟩中，红心王后邀请爱丽丝跟他们一起打槌球，可是，这场比赛很快便沦为一片混乱。他们把活生生的火烈鸟当作球棍，又把刺猬当作球。——译注）

女儿：记得——是用那些火烈鸟当球杆？

父亲：没错。

女儿：把豪猪当球打？

父亲：不，是刺猬。它们是刺猬。在英国没有豪猪。

女儿：啊，那是在英国呀爸爸？我不知道。

父亲：那当然是在英国。在美国也不会有公爵夫人们。

女儿：但是现在有温莎公爵夫人（华丽斯·辛普森出生于美国，其与英国国王爱德华八世的交往一度引发宪政危机，最终国王以退位为代价——后受封温莎公爵——迎娶辛普森——译注）了，爸爸。

父亲：但她没有刺，所以并不像一个真正的豪猪。

女儿：说爱丽丝吧，别说那些傻话了，爸爸。

父亲：好，我们说的是火烈鸟。关键是，写《爱丽丝》的人所想的事情和我们一样。他想象着一场彻彻底底稀里糊涂的槌球比赛。所以他们用火烈鸟当作槌子，但是因为火烈鸟的脖子可以自由弯曲，所以球手也不知道他的槌子到底能不能打到球，也不知道怎么样打才能打到球。

女儿：而且球也会自己跑开因为实际上它是一只刺猬。

父亲：没错。所以一切都乱套了，以至于没人能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女儿：而且那个球门也会走来走去，因为球门是由士兵组成的。

父亲：没错——一切的东西都在动，而且没人知道它们到底会怎么动。

女儿：那么难道只要一切事物都是活着的那么就可以造成一片混乱了吗？

父亲：不——他可以通过……不，我想你是对的。这很有意思。是的，一定是这样的。等等，这很奇怪，但你是对的。因为如果把事情通过任何别的方式搞得一团糟的话，球员们还是可以一点点学习如何处理这些一团糟的细节。我的意思是，假设槌球的草坪是凹凸不平的，或者球的形状很奇怪，或者说槌子的头不是活的，而只是摇摇晃晃的，那么人们仍然可以学习，比赛只会更难，也不是不可能。但一旦你把活的东西带入其中，那就变得不可能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女儿：你没想到吗爸爸？我觉得对于我来说这很自然。

父亲：很自然？的确——相当自然。但是我的确没有预料到。

女儿：为什么不呢？这就是我所预料到的。

父亲：是啊，但这的确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事。动物本身能够看到前方的事物，并根据它们认为将要发生的事情采取行动——一只猫咪可以通过跳到老鼠起跳后可能会落到的地方去抓老鼠——但正是因为动物能够看到前方的事物，并且能够学习，才使它们成为世界上唯一真正不可预测的事物。想想看，我们试图制定法律，好像人是很有规律的，可以预测的。

女儿：还是说制定法律只是因为人是不可预测的，而制定法律的人希望别人也是可以预测的？

父亲：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

女儿：我们刚刚说的是什么呢？

父亲：我也不太清楚。但你打开了一个新的话题，你问道是否只有让所有的东西都活起来，才能让槌球游戏成为真正的泥潭。我试着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我认为我还没能解决。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女儿：是什么很有趣呢？

父亲：我也不太清楚。关于活物和活物与不是活物的东西——机器、石头之类——之间的区别。马并不适应一个汽车的世界。这也是同样的道理。它们是不可预测的，就像槌球比赛中的火烈鸟一样。

女儿：那么人呢，爸爸？

父亲：他们怎么了？

女儿：嗯，他们是活物。他们适应这个世界吗？我说在街上？

父亲：不，我想他们其实真的不适应——或者说只能通过相当努力地工作来保护自己，来让自己适应。是啊，他们需要使得自己变得可预测，否则机器就会生气，然后杀了他们。

女儿：别傻了爸爸！如果机器能生气的话，那么他们自己就会变得不可预测了。他们就会像你一样，爸爸。你也不能预测你什么时候会生气，不是吗爸爸？

父亲：不能，我想是不行的。

女儿：但是，爸爸，我有时候宁愿你是个不可预知的人。

***

女儿：你说谈话有一个轮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这次谈话有轮廓吗？

父亲：噢！当然，有的。只是我们不能看到它因为谈话还没结束。当你还处在其中时你是看不见它的。因为如果你能看见它，你就会变的可以预测——像机器一样。并且我也会变的可以预测——那样我们两个一道就是可预测的了。

女儿：但是我不明白。你说“把事情搞清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对模糊轮廓的人感到生气。但是我们又认为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变的可以预测，不要变的像机器一样。你还说我们不能看见我们谈话的轮廓直到谈话结束。那么到时我们是否能搞清楚也无所谓了，因为我们到那时对此（指谈话的轮廓——译注）也不能再做任何事情了。

父亲：是啊，我知道——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不管怎么说，谁又想对此做些什么呢？

译自Steps to an Ecology of Mind

括号内均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