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第四十九批》
[美] 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著
林疑今 译
肖毛 自超星版转校
(本书根据Bantam Books.Inc.1982年4月第18版译出)
1
有一个夏天的下午,奥狄芭①·马斯太太刚从一次以冷食为主的午餐会回来——午餐女主人端出来的乳酪酥,野樱桃酒的分量也许掺得重了一些——一回家就发现人家提名她当一笔大遗产的执行人。遗产的主人名叫皮尔斯·尹维拉雷蒂,加利福尼亚州的地产巨子,生前尽管有一次在业余时间输掉两百万美金,遗产仍旧雄厚繁多,盘根错节,清理起来很费功夫,决不是什么挂名的差使。奥狄芭站在起居室里,只有电视机绿幽幽的、一闪也不闪的指示灯盯着她,她呼喊上帝的名字,尽量使自己觉得已经烂醉。但是无济于事。她想起马萨特兰②一座旅馆的房间,房门刚刚砰的一声仿佛永久关上,立即惊起门廊上两百只飞鸟;她又想起科内尔大学图书馆前斜坡的日出,斜坡朝西,所以从来没有旁人在这里见过日出;她想起巴多克③的乐队协奏曲第四乐章一个干巴巴的忧郁调子;还有杰伊·古尔德④的半身白色雕塑像,皮尔斯把它供在卧床上一个非常狭窄的架子上,她老是担心它说不定哪一天会掉在他们身上。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这么死去的,死在他种种梦想中,给屋子里唯一供的偶像砸死?想到这儿,她不禁纵声大笑,无可奈何地大笑;奥狄芭,你病得太厉害了,她对她自己说,不然就是这房间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通知书是洛杉矶一家律师事务所发出来的,全称是洛杉矶沃普、威斯特富尔、古比谢克、麦克明格斯联合事务所,签名的是一个叫梅兹格的人。通知书说皮尔斯去年春天过世,最近才找到遗嘱。梅兹格被指定为遗产共同执行人,如有法律纠纷,他可以担任特别顾问,还有十一年前的遗嘱附录,指定奥狄芭也是执行人。她想回忆一下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那天整个下午,从到商业区“松林中的金尼雷特”的市场去一直到回家准备晚餐,她始终在反复苦苦思索,到底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她先是去买意大利乳酪,听听音乐广播网的音乐(这天下午她果真穿过珠子门帘,听韦恩堡十八世纪演唱团按照不同版本演奏维伐蒂⑤的小笛协奏曲,独奏者是博伊德·比弗,听到的是该曲的第四小节);随后她回去,上家里的香草园,在阳光下采摘茉乔栾和甜薄荷,这以后就披览一下最近一期刊物《科学美国人》,给扁面条一层层铺乳酪屑,给面包夹黄油蒜泥,撕莴苣叶子,最后就开了电炉,调配柠檬威士忌,准备迎接丈夫温德尔·马斯(“马乔”⑥)下班回家。她整个下午从事这些家务安排时,始终在尽力回忆,苦苦思索,清算盘点已往的日子,好比在洗厚厚一大叠纸牌,每一天(她首先同意这种看法)看起来多少是一模一样,不然就是魔术家手中的一副牌,所有的牌都巧妙地暗示着什么,行家一眼就看得出那张多余的牌。她这么费劲地回忆,一直到她拌搅柠檬汁时才想起去年有一天清晨三时左右,曾经来过一次长途电话,天知道从哪儿打来的(除非他留有日记),声音开始时是以浓重的斯拉夫腔调说,他是特兰西瓦尼亚领事馆的二等秘书,正在寻找一个逃亡的女子,声调一变为滑稽的黑人腔,再变为充满敌意的美籍墨西哥人腔调,话中尽是墨西哥人的土话,接着又变为盖世太保军官,狼嚎似地盘问她可有亲戚在德国,最后才是他那拉蒙特·克兰斯顿声音,从前他同她到马萨特兰去时,沿途用的就是这种声调。“皮尔斯,对不起,”她好不容易才能插口说,“我们俩不是早就——”
① 名字暗指希腊神话的俄狄浦斯,误杀父亲并娶母亲。
② 墨西哥海滨游览胜地。
③ 匈牙利作曲家(1881-1945),喜爱民谣,晚年移居美国。
④ 美国十九世纪末金融及铁路巨子。
⑤ 意大利十八世纪作曲家。
⑥ 这是外号,意为“孩子”。
“但是玛戈,”声调是认真的,“我刚从韦斯顿局长那儿回来,在开心馆里的那个老头儿是被杀害奎肯布什教授的同一个吹箭筒杀害的,”等等。
“看在上帝面上,”她说。马乔滚过身来,正盯着她。
“干脆挂断就是了,”马乔通情达理地建议。
“嘿,我听见了,”皮尔斯说。“看来是时候了,该叫‘鬼魂’来教训一下温德尔·马斯。”接着是沉默,实实在在、彻彻底底的沉默。她最后一次听到他的话声就是这一次。拉蒙特·克兰斯顿。长途电话可以从任何方向,任何遥远的地方打来。来电话的几个月后,沉静、模糊的往事被转换为下列的形象:有关他的脸和身体的记忆,他送给她的物品,还有些她有时装做没有听见他说的事情。这使他差一点儿被忘记光了。鬼魂等了一年才出现。但是现在来了梅兹格的通知书。去年皮尔斯半夜打电话来,是不是就想告诉她有关遗嘱附录的事?或是他打电话来时,感觉到她的厌烦和她丈夫的冷淡,所以故意开个玩笑?她觉得自己被暴露了,被人家巧妙地利用,被逮住了。她生平从未执行过遗嘱,也不懂从何作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洛杉矶法律事务所,她不懂得从何作起。
“马乔,宝贝,”她无以自拔地呼救道。
马乔回家来了,一步跳过了纱门。“今天又是失败,”他开口这么讲。
“让我告诉你,”她同时也开口说。不过,还是让马乔先说吧。
马乔是电台唱片音乐节目的主持人,工作地点在半岛①更远一点的地方,经常因为他的职业而深受良心谴责。
① 弗吉尼亚州东南部一地区,在约克郡和詹姆斯河中间。
“我再也没有信心了,奥狄,”他一般会这么冲口冒出话来。
“我试了又试,真是没有信心了,”他的情绪非常低沉,也许已沉落到她不能抵达的境地,往往叫她惶恐不安。现在他大概是看到她快要失去控制,才稍为振作些。
“你太敏感了。”对,她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说出口的只有这么一句。无论如何,这句话倒是真话。他从前当过几年旧汽车的推销员,对他的职业是什么滋味非常敏感,上班就等于经受极度痛苦的折磨,他每天上唇用刀子刮三趟,一定要刮到没有任何上髭的暗影才罢休,而且用的又是新刀片,刮出了血还在狠狠地刮。他购买西装时专挑没有填肩的,还去找裁缝特为把西装的翻领改得特别窄;梳起头发来只抹水,而且还摹仿西部影星杰克·莱蒙,向后直梳。他一看到锯屑,甚至连削铅笔的木屑,立即退缩,因为据说他的同行专用这种东西封住出毛病的传播。他吃规定饮食,但是又不能像奥狄芭那样用蜂蜜代糖拌咖啡,因为任何粘性东西都叫他不好受,使他非常强烈地联想到人家怎样在汽油里兑东西,怎样在汽车活塞和汽缸壁间渗进骗人的不诚实。有一次晚会,有人提起奶油泡夫①,在他听来这话含有恶意,就此离开。那人是个从匈牙利逃难出来的点心厨师,谈奶油泡夫正是他的本行。马乔就是这么脸皮嫩。
① 奶油泡夫有时也指有女子气的男人。
然而,至少他对汽车是有信心的。也许是过分相信了。怎么可能不这样呢,每周七天,天天看到一些比他穷困的人们,黑人啦,墨西哥人啦,穷白人等等,开来破烂不堪的旧车折价抵偿。这些旧车其实就是这些穷人(包括他们的家庭)的化身:他们和他们一辈子的生活,赤裸裸地摆在车场上,任凭任何人,一个像他那样的陌生人,仔细观看:车身歪斜,下边生绣,挡泥板重新油漆过,只是稍微不同于本来色彩,足以贬低价值,如果不是贬低马乔本人的话。车子里边,无可救药地是冲鼻的儿童的气味,超级市场的酒味,两三代人的香烟味,不然,就只是尘土气味。清洗这些汽车时,不得不看看这些穷人生活的真实残余。也没法子计算究竟什么东西确实是放弃的(他认为因为搞到的东西这么少,他们出于害怕,把大多数东西都保留起来),什么东西却是(可能是悲惨地)遗失了:为着节省五分或一角钱而剪下的赠券、赠品兑换券、市场特价品的粉红色广告单、香烟、缺齿的梳子、招聘广告、电话簿上撕下来的黄色专栏①、内衣和已经过时的服装扯成的破布条,那是用来揩干净挡风玻璃上你所留下的气息的,你就可以看清一切,电影啊,你眼红的女人或是汽车啊,一个仅仅为了演习叫你把汽车靠拢路边的警察啊;一切零零碎碎的东西,拼凑成为一盘绝望的色拉,外加一层灰色调味汁,那是由香烟灰、浓缩的废气、尘埃、躯体的排泄物等拌搅而成的。他一看到就恶心,但是他又非看不可。这地方索性是烂车摊也好,也许可以挨出头,干出点名堂,何况构成车祸的暴力事件,毕竟还不至于十分经常,与本人的距离也比较远,人家闯上车祸,我们幸免,好像就是奇迹,正像人必有一死,只是挨到我们本人以前,就是奇迹。但是这旧车折价抵偿的买卖,日复一日,无穷无尽,但又不可能成为暴力事件或是流血事什,干的尽是耍嘴皮子的买卖,马乔神经脆弱,日子一长可受不了。就算经受这种经常不变的灰色病,日子久了可能产生免疫,他还是不能忍心看到每个车主,每个极相似的人,排队进来,把他那部有凹痕、有故障的车子(就是他本人化身),来交换一部同样没前途的、另一个人的汽车。而且这事做来,仿佛又是最自然不过的。这对马乔太可怕了。无穷无尽的、回旋的乱伦。
① 电话簿中黄色专栏,按行业分类,纸黄色,故名。
奥狄芭不理解他为什么时到今日,还是心烦意乱。他跟她结婚时,已在电视台,KCUF,工作两年了。他在那条苍白、喧闹的交通干道边旧车场的经历,已是遥远的事了,正像老一代女人的丈夫心目中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或是朝鲜战争。天啊,也许她丈夫应该参军打仗。他对树林中的日本兵,驾驶老虎坦克的德国鬼子或是夜间吹号的越南佬,可能比对五年来一直使他惶惶不安的旧车场上的一切更容易忘掉。五年。那些丈夫在恶梦中流汗或者乱喊乱叫惊醒,你们安慰他们,按住他们,使他们安静下来,有一天他们就忘掉那一切了,这她知道。但是马乔什么时候才会忘记呢?现在他担任电视台唱片音乐节目的播音员,是通过一位好友的介绍,这朋友是电台广告部经理,他每周上旧车场走一趟,因为旧车场在电台登广告。她怀疑人家叫他担任播音员,目的恐怕就是想通过流行歌曲两百首这节目,甚至通过机器吱吱喳喳报告新闻——一切凡是切合青少年趣味、一切制造骗人美梦的节目——使得马乔和那旧车场隔离开。
他太信任那旧车场,对电视台则全无信心。可是瞧他现在在这幽暗的起居室,像只大鸟在上升的气流中滑翔着,咧开着胖乎乎的嘴笑盈盈地朝着滴水的盛满鸡尾酒的调酒器轻飘飘地滑行过来,你总以为他心平气和,得意扬扬,怡然自得。
他这种神态一直保持到他开口。“今天芬奇,”他边说边斟酒,“喊我进去,要谈谈我的形象问题,说他根本不喜欢我的形象。”芬奇是电台广播节目的负责人,同时也是马乔的死对头。“说我现在太色迷迷了。我的形象应该是年轻的父亲或是老大哥。小妞们打电话来点唱,推敲我讲的每一句话,在芬奇听来,都是赤裸裸地挑逗欲念的。所以我今后的电话都得全部录音,由芬奇亲自检查,删去任何不干不净的话。他要审查的只是我这方面的讲话。审查,我对他说,‘审查个屁,’我哼了一声掉头就走。”他跟芬奇大致每周要这么扯皮一次。
她把梅兹格律师的来信递给他看。皮尔斯过去跟她的关系马乔全都知道,在他们结婚的一年前,皮尔斯早就跟她断绝来往。他看看信件,羞涩地眨了一阵眼睛,就闪开身了。
“我怎么办呢?”
“噢,不行,”马乔说,“你找错门啦,我不行。我连所得税的报表都填不了。执行遗嘱,我帮不了你一点忙。找罗斯曼吧。”罗斯曼是他们的律师。
“马乔。温德尔。我跟他早就断了关系。在他把我名字填进遗嘱以前。”
“对,对。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奥狄。我不在行。”
所以第二天早上她就去找罗斯曼。她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沿着服睑画黑线,每次不是画歪了,便是猛烈地抖动,画了半个钟头才能放下刷子。原因是又来了一趟深夜三时的电话后,她夜间不能入寐。电话铃一响,立即引起心惊肉跳的恐怖,简直象是晴空霹雳。电话机本来死气沉沉,一下子叫了又叫。电话铃响时两人立刻醒来,各自分开,躺在床上,在最初几响时,两人眼睛还彼此躲开。最后还是她伸出手去拿听筒,觉得事到如今,反正知道不再怕还有什么损失。电话是希拉里乌斯医生打来的,是她的精神病科大夫。但是讲话的声音,可很像皮尔斯扮演盖世太保军官的角色。
“莫非是吵醒了你不成?”他开口冷淡地说。“你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害怕。那些药丸怎么样啦?有没有见效?”
“我没有吃,”她说。
“是不是你让药丸给吓坏了?”
“不知道药丸里是什么。”
“你不相信只是些镇静剂?”
“我信得过你吗?”她不信任他,而他接下来的话正说明了不信任的原因。
“我们搭桥还缺少第一百零四例。”一阵干巴巴的嘻笑声。桥是他科学实验的呢称,他正在协助当地公立医院调查LSD-25①、墨斯卡灵②、裸头草碱及有关麻醉药的效果,对许多市郊女主妇们进行试验。内部的桥。“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纳入规划?”
① 即麦角酸二乙基酰胺,一种麻醉药。
② 一种幻觉剂。
“不行,”她说,“你还有五十万女主妇供你们挑选。现在是清早三时。”
“我们要的是你。”她现在看到床上边挂有著名的山姆大叔的肖像,就是美国所有的邮局前挂的那一张,眼睛不健康地闪着光,下陷的黄色面颊又胡乱涂着胭脂,他的手指正指着她的眉心。我要你。她从来不敢问希拉里乌斯大夫为什么偏偏要挑中她,就是怕听到他可能的回答。
“我现在有一种幻觉,不用再吃迷幻药了。”
“不必描述它,”他赶快说,“好吧。你还有什么要谈的。”
“电话难道是我打给你的?”
“我以为你要跟我通电话,”他说,“我有这种感觉。算不上心灵感应。不过,医生跟病人的密切联系有时的确奇妙。”
“这次没有。”她挂断电话。于是再也睡不着了。但是她死也不吃他给的那些鬼胶囊。真正死都不干。她才不上钩哩,她曾经这么对他说过。
“好,”他耸耸肩膀,“你我不挂钩?那么,请便。你的病治好了。”
她并没有离开。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把柄捏在大夫手里。但是待着方便一些。谁知道她的病哪一天治好呢?他不知道,这他自己也承认。“药丸可是两回事,”她答辩道。希拉里乌斯只是对她做个鬼脸,正像上一次对她做过的。他看病有许多偏离正统的可爱之处。根据他的理论,一个人的脸像罗沙克①心理测验用的墨迹那样匀称,就像主题欣赏测验的图画那样编造故事,又像挑逗性的词句那样引起反应等等。他说,从前他医好过一个歇斯底里造成的瞎子,用的是他的脸谱第三十七号“傅—满州”(他脸谱上的脸,既有编号,又有绰号,正像德国人的交响乐)。这第三十七号脸,要用双手食指把眼睛扳得斜斜的,用中指扩张鼻孔,再用小指拉开嘴巴,伸出长长的舌头。希拉里乌斯大夫板起这种脸来确实吓人。奥狄芭床头上山姆大叔的幻象一淡出,淡入的就是这“傅—满州”脸,一直逗留到天亮。因此她去见罗斯曼律师时,状态极不佳。
① 赫尔曼·罗沙克,瑞士精神病学者。
但是罗斯曼一夜也没睡好,沮丧地记挂着昨天夜里一个以佩里·梅森①为主人公的电视节目。他夫人顶喜爱这个节目,罗斯曼则怀有爱憎交织的强烈感情。他爱梅森,羡慕这位出类拔萃的审讯律师,然而自己又做不到,就用贬低他来破坏他的名声。奥狄芭走进事务所,撞见这位她一向信任的家庭律师,竟然带着心虚的神情慌里慌张地把一卷尺寸参差不齐的彩色纸塞进书桌里去。她知道这是电视剧有关梅森故事的情节介绍,全名是《法律界对佩里·梅森,一次并非假定的起诉》。这电视连续剧在广播期间经常散发这种介绍。
“我记得你从前并不是这么心虚的,”奥狄芭说。他们过去经常参加同一个集体精神治疗班,跟一位从巴罗阿托来的摄影师轮流共同使用各自的汽车,那个摄影师自称是一个排球。”这是个好征兆吧?”
① 美国当代侦探小说家加德纳塑造的辩护律师,主持正义,经常胜过检察官,揭露真正的罪犯。
“你说不定是佩里·梅森手下的一个密探,”罗斯曼说。想了一下再补一句,“哈,哈。”
“哈,哈,”奥狄芭说。两人对看一下,“我得执行一个遗嘱。”
“哦,那就去执行吧,”罗斯曼说,”别让我把你留住。”
“不是开玩笑,”奥狄芭说,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他。
罗斯曼读了那封通知书,迷惑不解地说:“他干吗这么做?”
“你是指他死去?”
“不是,”罗斯曼说,“干吗指定你协助执行遗嘱。”
“他为人就是这么叫人摸不透。’他们出去吃中饭。 罗斯曼在饭桌下偷偷碰她的脚。她穿的是皮靴,没有什么感觉,所以也就随他去碰,并不大惊小怪。
“咱们私奔吧,”上咖啡时,罗斯曼说。
“往哪里奔呢?”她问。他再也不吭声了。
回到事务所后,他把她该做的事大致说给她听:熟悉帐簿和业务,检验遗嘱,收回所有债务,编制资产目录,对于全部产业作个估计,决定变卖什么,保留什么,付清债务,缴清税款,分配遗产……
“嘿,”奥狄芭说,“难道我不能找个人代我干吗?”
“找我,”罗斯曼说,“我当然可以干一些。但是你,甚至不感兴趣吗?”
“什么兴趣?”
“对你可能发现的事情。”
后来情况发展,她有了各式各样意外的事情。几乎不是关于皮尔斯·尹维拉雷蒂或是她本人的,而是一些在这以前不知道怎的,总是没有想到的事情。从前她有一种缓冲感,隔绝感,已经注意到缺乏强度,好比看电影时放映员不肯调准焦点,所看到的是一片模糊。她也曾经对自己连哄带骗,逐渐成为一个好奇的拉庞泽尔那样的角色,—个忧郁的姑娘,不知怎的被魔法围困在金尼雷特松林和盐雾里的囚犯。寻找一个人,对她说,喂,松开头发。来的是皮尔斯,她就愉快地取下发夹、发卷,让头发像美丽的雪崩一般嘶嘶地倾泻下来,不过皮尔斯只走了一半,她那头可爱的头发由于某种恶毒的邪术,变成没有固定好的大假发,他倒在地上,两脚朝天。但是他并不气馁,也许是用他许多信用卡中的一张作为薄垫片,撬开她那座塔门上的锁,爬上螺旋形楼梯。如果他更鬼灵精的话,一开始就会用这个办法的。不过,他们两人间发生的一切事,始终没有越过塔的禁锢。他们在墨西哥城闲逛时,不知怎么走进一个油画展览会,画家是个美丽的西班牙流放者,名叫雷梅迪奥斯·巴罗。展览会中有一套三联画,正中间的一幅画名叫《绣地幔》,画一些纤弱的姑娘,长着心形的脸,巨大的眼睛,金丝头发,被拘禁在一座圆塔塔顶房间里,这些姑娘在一针一针刺绣一种罩毯,毯子从间隙似的狭小窗眼里溢出去,溢进空虚,毫无希望地想填满空虚:尽管毡子上有其他的建筑物,生物,一切波浪,船只和森林,而这毯子就是世界。奥狄芭性情乖僻,就站在油画前哭起来。展览会里没有人发觉;因为她戴着墨绿色气泡型太阳镜。她一时不知道眼窝周围的密封体是否牢靠,经得起泪水不停地注满整个镜片,永远不干。她可以永远怀着这时刻的悲哀,透过这些泪水,这些特殊的泪水,来看世界,仿佛迄今尚未发现的一些标志以重要的方式从一次哭到另一次哭之间变化着。她低头看自己的脚,由于一张油画得到启发,她现在所站的地方,还是几千里外她自己塔里织成的毛毯,站的地方只是出于偶然才叫墨西哥,而皮尔斯并没有带她离开什么地方,因为根本没有逃避的出路,她这么渴望逃避,究竟是逃避什么?她这么一个被囚禁的姑娘,有充分时间可以思索,不久就发觉她那座塔,高度和建筑,出于偶然像她的自我;真正把她拘留起来的是由于一种魔法,无名无姓,居心狠毒,从外面进来侵害她,而且全无道理。她赤手空拳,没有任何器械,单凭本能的恐惧和女性的狡黠检查这个无形的魔法,了解它如何活动,如何衡量其场强,如何计算其力线,她也许只好依赖迷信,或是培养一种有益的嗜好,例如刺绣,或是发疯,或是嫁给电台点唱节目的主持人。如果处处都是塔,拯救的骑士又无法克制妖术,那还有什么呢?
2
所以她离开金尼雷特时并没有想到她将要遭遇什么新情况。她跟丈夫马乔说明要到圣纳西索去一下,检查一下皮尔斯的帐簿和记录,还要找遗嘱共同执行人梅兹格洽谈。马乔·马斯莫测高深地站着,双手插在裤袋里,吹着口哨,调子是《我要吻你的脚》,这是病鬼狄克跟大众车乐队合灌的新唱片(大众车是他当时喜欢的英国乐队,但是并不信奉)。马乔看着她走,闷闷不乐,但并不很想留她,所以她就对他说,如果希拉里乌斯大夫打电话来,挂断好了,还有香草园里的牛至,奇怪地发霉,须要照顾一下。说罢,她就走了。
圣纳西索在南边,靠近洛杉矶。就像加利福尼亚州许多城市一样,与其说是可以单独辨认的城镇,倒不如说是一组概念的集合——核对人口调查地带、发行证券的特区、贸易中心等等,各自铺有通道通往各自的高速公路。但是这地方又是皮尔斯的正式居住地兼大本营;他十年前就在这儿开始做地产投机,是他以后累积资本、建造摩天巨厦的奠基石,尽管那些摩天巨厦,建造得歪歪斜斜,奇形怪状;她以为单凭这一点,它就与众不同,拥有独特的情调。但是拿它跟南加利福尼亚其他城市相比,乍看起来,没有什么重大差异。她开车进入圣纳西索是星期日,车子是一部租来的羚羊牌。太平无事。她从一个高坡上望下去,因为阳光过分强烈,只得眯着眼睛去观望,望到的是一大片乱糟糟地紧挨着的房屋,好比是生长在淡棕色土地上的一片照顾得好好的庄稼。她想起有一次打开半导体收音机更换电池,第一次愕然看清了印刷线路板。现在她从高坡上俯瞰,房屋、街道秩序井然地东拐西绕,像线路板那样以出人意外的、使人惊讶的清晰、明确,扑上眼来。尽管她有关无线电的知识比她对南加利福尼亚人的认识还要少一些,但是她觉得两者外表的模式都像象形文字似的含有隐藏意义,都有沟通信息的企图。印刷线路板所能告诉她的信息,如果她真想知道的话,恐怕是无穷无尽的,所以她到达圣纳西索的第一分钟,在她开始领悟的时候,她还不寒而栗地得到一个启示。四下地平线上都笼罩着烟雾,太阳照在明亮的米色的田野上,真刺眼;她和她那部小跑车,好像就停在一个奇特的宗教性雕刻的中心。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讲话,那声音好像就在另一频道上,又好像处在旋转得太慢的旋风眼中,她那灼热的皮肤还没感到这风的离心力带来的凉意。她猜想到的就是这些。她想起丈夫马乔,正在设法加强对他的职业的信心。马乔感觉到也是像这样的事情吗?他头戴耳机,眼睛望着隔音玻璃外的同事,打手势示意调换唱片——他的手势已经程式化,就像教堂神甫对付圣油,香炉和圣杯那样——然而确实是全神贯注地收听声音,人声、音乐声、声音的信息,浸沉在中间,深入理解它,就像信徒那样专心。马乔是不是站在甲播音室外往里边张望,一面意识到哪怕他听得见它,他还是没有信心?
她接着只好作罢,似乎有云块遮住了阳光,或是烟雾变得更浓,方才那“宗教性的时刻”或是什么,转眼化为乌有。她开车,大概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高速,嗖嗖地沿着沥青路开过去,拐进一条公路,朝着她认为是洛杉矶的方向奔驰。她车子开到一个狭窄地方,其实只是私人土地上的公用道路,两边有停车场、契据服务站、服务到汽车上的饮食店和银行、露天电影院、小小的办公楼,工厂等等,门牌号码本来是七十左右,忽然一跳为八万左右。她从未见过这么长的门牌号。太怪啦。她左首出观了长长一簇簇散漫、宽广的粉红色建筑物,周围有漫长的围墙,墙顶上还装有铁丝网,每隔相当距离就有一座哨楼。不久汽车飕的一声掠过工厂的一座大门。大门的两边各有一枚六十英尺高的火箭,火前头部用老派的字体标明厂名约约戴恩。圣纳西索市大部分人口在这儿就业,工厂全名是约约戴恩公司银河仪器部,是航天工业巨子之一。她恰巧知道皮尔斯在这公司拥有大股,曾经找本县税收官员再三协商,取得谅解。首先要说服约约戴恩在此地建厂,皮尔斯解释过,这是创办人的职责所在。
铁丝网过后,又是一长串熟悉的,预先制造好的、煤渣砖搭成的米色办公楼,机器推销商行、封蜡厂、液化煤气厂、钮扣厂、货栈等等。今天是礼拜天,这些办公楼都静悄悄地关上了门,有如瘫痪了似的,开业的只有偶尔一家房地产公司或是卡车站。奥狄芭决定找到下一个汽车旅馆就住下,不管旅馆多么难看,只要是固定不动的,四堵围墙围着的某个地方,就胜过开汽车所产生的幻觉,什么高速度啊,自由自在啊,被风吹起来的长发啊,活动的风景等等。汽车旅馆可不是幻觉。她心中在想,这条公路其实好比是一针皮下注射,在前头高速公路上扎了一针补针,为主血管洛杉矾提供营养,维持生命,保证幸福、贯通,免得经受痛苦或是城市认为痛苦的东西。但是,奥狄芭就算是一块溶化的糖,城市里的马匹看到就垂涎欲滴,然而没有了她,来洛杉矶的人也不会减少。
然而,当她看到下一个汽车旅馆时,可稍为犹豫了一下。高高峙立着一个用油漆过的金属薄片制成的三十英尺高的仙女,一手还拿着一朵白花,尽管阳光明亮,旅馆的招牌已经开上了灯,招牌上写的是“回声院”。仙女的脸很像奥狄芭,这她倒不以为奇,叫她震惊的是有某种看不见的鼓风装置,不断吹动仙女穿的薄纱长袍,每一次衣衫飘动就露出朱红乳头的巨大乳房以及长长的粉红色大腿。她的微笑是一种涂上口红的公开的微笑,不像娼妓勾引人,但也不是少女渴幕爱情的笑。奥狄芭把车子拐进车场,下车后在灼热的阳光下和死一般寂静的气氛中站了一会,仰头观看头顶上人造的风景使得薄纱一飘出去就五英尺远。她想起她对于缓慢的旋风的想法,有讲话声她却听不见。
房间倒还不错,不管在这里得逗留多久也不用挪窝了。房门一开出去是个长长的院子,院子里有个游泳池,那天水面平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院子的另一头有个喷水泉,还有一座仙女像。一切寂静。那一排门后如果有人居住,如果有人从装着空调器的窗里往外张望,她也看不到。旅馆的管理员是个名叫迈尔斯的嬉皮士,年龄约莫十六岁,披头士的发型,身穿一颗钮扣的马海呢上装,没有翻领,也没有袖口。他替她提拎包,边走边对自己唱,可能也是对她唱:
迈尔斯的歌
当你真的要出我洋相,
你老是对我这么讲,
跳扭摆舞①,人太胖,
不过我可是内行,
你那厚嘴唇不许再张,
对,宝贝,
跳扭摆舞,我也许太胖,
但是游泳可不算太瘦。
“唱得好,”奥狄芭说,“但是你干吗用英国腔唱歌?你讲话可不是那种腔调。”
“那是因为我参加的乐队,”迈尔斯解释,“乐队叫做‘偏执狂’。我们是新组织的。我们的经理说我们应当这样唱法。为了培养英国口音,我们看了不少英国影片。”
① 扭摆舞是摇摆舞的一种,着重扭动头,肩,腰,腿脚几乎不动。
22:22 03-11-25肖毛校
“我丈夫是电台唱片音乐节目的主持人,”奥狄芭用赞助的口气说,“虽说只是个一千瓦的小电台,如果你有录音带的话,我看不妨让他播一下。”
迈尔斯忙把房门带上,贼头贼脑地眨着眼睛,开始想动手动脚。“那么要人家怎么报答呢?”他挨近她。“你所要的可是我认为你所要的?你知道,我不在乎给点好处。”奥狄芭随手捡起最近身的武器——墙角里电视机的兔耳形天线。“哦,”迈尔斯说,手脚停止活动。“你也恨我。”他刘海下的眼睛亮晶晶的。
“你果真是个偏执狂,”奥狄芭说。
“我有个年轻光滑的身子,”迈尔斯说,“我本以为大龄的大姐喜欢的就是这个。”结果还是向她敲了半元钱作为提行李费才走开。
那天夜晚律师梅兹格来了。来人长得那么英俊,使得奥狄芭以为有人——上层的什么人——在开她玩笑。来人准是个演员。他站在她房门口,身后是那长方形的游泳池,在夜空发出的柔和的光线下悄悄地闪着微光。他说,“马斯太太,”口气像是责备。他的眼睛特别大,发出柔和的光,装着浓密得异乎寻常的假睫毛,他冲着她嬉皮笑脸地笑着;她往外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反射镜,麦克风、摄影机的电线等等,但是没有,只有他单身一人,手里摇晃着一瓶使人愉快的法国葡萄酒,他说是去年躲过边防站把这瓶逗人的犯法玩意儿走私进加利福尼亚来的。
“喂,喂,”他低语道,“我跑遍了汽车旅馆,跑了一整天,总该让我进来吧?”
奥狄芭那天夜晚本来只想呆在家里看看电视剧《发财致富》。她于是换上了弹力蓝色长裤和蓬松的黑色毛线衫,头发全部放下。她知道自己这么打扮相当魅人。“进来,”她说,“可惜我只有一个杯子。”
“我嘛,”梅兹格献殷勤地说,“就拿着酒瓶喝。”他进来坐在地板上,穿着全套西装。他打开酒瓶,给她斟了一杯,开始闲扯起来,原来奥狄芭猜得不错,梅兹格于二十一二年前确实是电影界的童星,演戏取的名字是童星艾戈尔。“我妈,”他带着一股怨气说,“确实极力要把我整治得清清白白,好比一块牛肉放在水槽里洗了又洗,洁净得白不龇咧,全无血色。我有时候想,”他用手捋捋他头背后的头发,“不知道她成功了没有。我想起来就害怕。你知道,这样的母亲会把亲生的男孩整治成什么样子。”
“你的确看不出,”奥狄芭开口说,接着就有新的考虑。
梅兹格对她亮出一大口歪斜的牙齿,“看外表再也看不出什么了,”他说。“我就在外表里面生活,心中总是无数。我总是想着种种可能性。”
“请问,”奥狄芭问,现在已感觉到对方讲的全是花言巧语,“童星艾戈尔,你用这种方式进攻异性常常得手吗?”
“你知道吗?”梅兹格说,“尹维拉雷蒂只对我提起过你一次。”
“你们的关系密切吗?”
“不。我替他起草遗嘱。你可想知道他说什么?”
“不想,”奥狄芭说,啪的一声扭开了电视机。屏幕上亮出了一个孩子形象,分不清是男是女,它赤裸裸的双腿别扭地挤在一起,垂肩的鬈发又跟一条圣伯纳德狗比较短的毛纠缠在一起。奥狄芭看到狗的长舌头开始乱舔孩子红通通的面颊,逼得孩子皱起鼻子恳求说,“噢,默里,算了吧,你把我搞得全湿了。”
“那就是我,就是我,”梅兹格喊出来,瞪着眼睛看,“我的天啊。”
“哪一个?”奥狄芭问。
“影片的名字叫做,”梅兹格叭的一声捻手指,“《撤职》①。”
① 梅兹格上文讲他妈培养他当明星如何整治他,借用犹太教用词。使“他”清清白白,该词拼音与”撤职“相似。
“讲你和你的妈。”
“讲这孩子和他的爸爸。他爸爸给英国军队开除军籍,罪名是贪生怕死,其实他是掩护朋友,代人受过。为着赎罪,他和孩子暗地里跟着原来的部队到了加利波利。他父亲设法制造了一艘小型潜水艇,每周通过达达尼尔梅峡进入马尔马拉海,向土耳其商船射水雷,艇上只有父亲、儿子和圣伯纳德狗。狗坐在潜望镜边守望,一看到什么就吠叫。”
奥狄芭在倒酒。“你在哄人。”
“听,听,我在这儿唱歌。”果真孩子,狗,还有一个不知从哪儿走出来的、哈哈笑的希腊老渔夫,手里提着一支齐特拉琴,这三人同时站在搭出的多德卡尼斯群岛布景前,在海滨的落日光中,孩子唱道:
童星艾戈尔的歌
打德国鬼子、打土耳其,我们从不逃避,
我爸爸、我的狗和我自己。
经历多少危险岁月,我们三剑客
紧紧团结在一起。
我们的潜望镜就要指向君士坦丁堡,
我们怀着希望再次出航,
为滩头阵地战友,再次承担攻击,
单靠我爸爸、我的狗和我自己。
接着是一段音乐穿插,渔夫弹琴的特写镜头,然后是年幼的梅兹格再从头唱起,而成年的梅兹格不管奥狄芭反对,随即应和着歌唱。
奥狄芭忽然想起,这一切要不是出于他的捏造,便是他贿赂了电视台技师专放这部影片。这是个阴谋,一个精心策划的引诱阴谋。哦,梅兹格。
“你没跟着唱,”他评论道。
“我不懂得嘛,”奥狄芭微笑说。电视机上接着来的是个声音喧闹的商业广告,介绍当地西面一个叫做方戈索湖的新住宅区。
“这也是尹维拉雷芾的财产,”梅兹格指出。这个房地产新开发区,运河纵横,设有供汽艇靠岸的私人码头,有一个人工湖,湖中间有一个浮动的水上社交中心,湖底则有从巴哈马群岛运来的修复的大帆船、从大西洋运来的柱子的碎片和从加那利群岛运来的中楣、从意大利运来的真的人骷髅、从印度尼西亚运来的巨大的蛤壳——都是供潜水爱好者玩赏的。荧光屏上出现了一张有关这个开发区的地图,奥狄芭深深倒抽了一口冷气。梅兹格听到这口气,赶快掉过头来,盼望这是因他而发。不过她是因为地图使她联想到今天中午从山坡上往下眺望的一刹那。那种刻不容缓的感觉又产生了,一种解释神秘事物的指望,印刷线路板、微微弯曲的街道、私人的下水码头,亡魂经①……
猛不防电视剧《撤职》又上演了。小型潜艇以过世的母亲命名,叫贾斯廷,潜艇停在码头上,人员列队待发。一小群人来送行,其中有老渔夫、他的女儿,一个长腿鬈发的小姑娘,如果电视剧的结尾是大团圆,她就会和梅兹格结成一对,还有英国教会的护士小姐,体型不错,可以给梅兹格的父亲作终身伴侣,甚至还有一匹母的护羊狗,这母狗正在打圣伯纳德狗默里的主意。
“啊,对啦,”梅兹格说,“我们在狭窄的海峡②遭到困难,就在这儿。他妈的这鬼地方本来布有水雷阵,德国鬼子新近又撒了大网,好大好大的网,全是两英寸半粗的钢缆。”
① 古代埃及的祷告书和符咒,诵经超度亡魂。
② 指达达尼尔海峡的最狭窄部分。
奥狄芭再倒一杯酒。他们现在一同躺下看电视,两人的一侧稍微有些碰着。电视机上忽然来了一声可怕的爆炸。“水雷!”梅兹格喊叫,蒙着头从她身旁滚开。“爸爸,”电视机里的梅兹格哭诉说,“我害怕。”小潜艇内部一片混乱,那条狗奔来奔去,口涎四溅,和舱壁裂缝涌进来的浪花混在一起,父亲用件衬衫堵塞漏洞。“我们只有一件事可做,”父亲宣布说,“沉到海底,设法从网底下溜出去。”
“荒唐,”梅兹格说。“敌人在网上留有一道门,放德国潜艇出去攻击英国舰队,我们的E级潜艇都利用这道门。”
“你怎么知道?”
“当时我不是在场吗?”
“不过,”奥狄芭开始说,这时才发现他们把酒喝光了。
“啊哈,”梅兹格说,从上装里边口袋里摸出一瓶墨西哥龙舌兰酒。
“不加柠檬?”她问,装出影星的欢乐口气。“不加盐?”
“给旅游者喝的货色。你们上那儿去时,尹维拉雷蒂加柠檬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去过那儿?”她看他给她斟酒,看着杯子里的酒升高,越来越反感。
“当年他以这作为业务开支报帐。她的帐是我造的。”
“现金交易关系,”奥狄芭沉思,“你和佩里·梅森是一丘之貉,你们这些讼棍只懂得金钱。”
“但是,我们的妙处,”梅兹格解释道,“就在于扩大回旋的能力。一个律师,在法庭上任何陪审团前都变成了演员,对吗?雷蒙·伯尔本来是演员,扮演律师角色,在陪审团前又变成演员。我本来是演员,现在当律师。有人摄制一出电视连续剧样片,故事情节大致根据我的生平,由我的朋友曼尼·迪·普雷索充当主角,他本是律师,改行当演员。他在这部电视连续剧里扮演我,一个演员转为律师,又定期转为演员。这片子现在存放在好莱坞一家制片厂有空调的地下室里,不受阳光干扰,可以没完没了地拷贝。”
“你们遭难了,”奥狄芭对他说,眼睛看着电视机,感到他的大腿有一股热气透过他的服装和自己的裤子。过一会儿:
“土耳其部队在岸上亮起探照灯,”他说,又倒些龙舌兰酒,看着潜艇在被堵住了。“有巡逻艇、机关枪。故事的发展你是否愿意打赌?”
“我才不哩,”奥狄芭说,“影片早就拍好了。”他只是笑笑。“你的无穷无尽的重复之一。”
“但是你还是不知道,”梅兹格说。“你还没看完它。”又是吵吵闹闹的商业广告,这次的广告商是比科恩斯菲尔德牌香烟公司,鼓吹它香烟的优点在于过滤嘴,用的原料是骨炭,质量第一。”
“什么东西的骨头?”奥狄芭想知道。
“尹维拉雷蒂知道。他对于这过滤嘴的制造工序,拥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
“告诉我。”
“以后再说。现在要紧的是赶快下赌注,是你最后一次
机会。他们会不会脱险?”
她觉得醉了。不晓得怎的,她总觉得这英勇的两人一狗可能脱不了险。她没法知道电影得放映多久。她看看手表,只是表停了。“太荒谬了,”她说,“他们准能脱险。”
“你怎么知道?”
“影片的结局都是皆大欢喜。”
“都是?”
“大部分是。”
“这样就减少了可能率,”他自满地对她说。
她透过酒杯眯着眼睛看他。“那么给我一些打赌的让步条件。”
“给了让步条件就泄露机密了。”
“那么,”她嚷道,也许有点激动。“我打赌一瓶酒。龙舌兰酒,好不好?打赌你们没有脱险。”讲完又觉得这些话全是对方连哄带骗套出来的。
“赌我没脱险。”他考虑了—下。“今夜再来一瓶你就睡着了,”他决定说。“不。”
“那么你想赌什么呢?”她明知故问。他们俩顽强地对看了似乎有五分钟。她听到电视机上的商业广告,一个紧接一个。她越来越恼火,也许是醉了,也许只是急躁,希望电视剧快点继续放映。
“那么就罚款吧,”她终于让步说,试用尖利的声音讲话,“赌就赌。任凭你赌什么。赌你没脱险。赌你们全都沉到达达尼尔海峡底喂鱼。”
“公平合理,”梅兹格慢吞吞地说,提起她的手,装做接受赌注而握手的模样,谁知是亲亲她的手掌,伸出干燥的舌尖短暂地舔舔她手掌上的生命线。她记不清,比方说,她跟死去的皮尔斯第一次上床,是不是真的也是这个样子。这时电视剧又在上演了。
父亲蜷缩在澳大利亚新西兰联军的滩头堡陡坡上一个炮弹洞里。土耳其军的榴霰弹满天飞。童星艾戈尔和那条狗默里都看不见。“怎么搞的,”奥狄芭说。
“天啊,”梅兹格说,“一定是片子盘搞乱了。”
“这究竟是脱险前还是脱险后呢?”她问,伸手去取那瓶龙舌兰酒,身子一动,她的左边乳房子挨近梅兹格的鼻子。滑稽成性的梅兹格,忍不住做个斗鸡眼,然后才回答。
“这就要露底了。”
“说吧,”她边用乳罩内填高的尖端轻轻撩他鼻子,边倒酒。“不然就不赌。”
“不行。”梅兹格说。
“至少你得告诉我,那是不是他原来的那个团。”
“好,提问吧,’梅兹格说,“不过,我每一次回答,你就得卸掉身上一件东西。我们管这叫美人卸装。”
奥狄芭有了个绝妙的主意。“也好,”她对他说,“不过我得先上浴室去一下。闭上眼睛,掉转身,不许偷看。”在电视机屏幕上,一条叫做克莱德河号的运煤船载着两千士兵,正在极可怕的寂静中悄悄靠拢塞迪尔巴希尔。“行,士兵们,”可以听到一个假装的英国口音在低声说。突然,岸上土耳其军队的步枪一齐开火,屠杀于是开始了。
“这部分我熟悉,”梅兹格告诉她,他双跟紧闭,头避开电视机。”海上五十码远全是一片红血。从片子上看不出来。”奥狄芭溜进浴室,室内恰巧有个人能走进去的大壁橱,赶快脱下身上衣着,尽可能多地穿上她带来的衣服,六条各种颜色的内裤、紧身褡、三双尼龙长袜、三个乳罩、两条弹力裤、四条短衬裙、一件黑紧身衣、两件夏装,半打喇叭裙、三件毛线衫、两件罩衫、羽绒披肩、淡蓝色睡衣,还有一件奥纶的旧夏威夷式宽袍。随后是戴手镯、一套胸针、耳环和一条垂饰。穿戴这些衣服首饰好像花了几个小时,穿戴完毕时人都几乎走不动。她不该在全身镜前照了一照,看到自己竟然像个长脚的水皮球,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跌倒了,面盆上一罐喷雾式的洗发剂同时给带了下去。罐头掉在地板上,有什么东西给打破了。在一股大压力的推动下罐里的玩意儿开始雾化,推动罐头在浴室里腾空急转。梅兹格冲进去,发现奥狄芭被包围在一大团香油构成的黏乎乎的雾气中在地上打滚,挣扎着想站起来。“哦,天啊,”他用童星艾戈尔的声调说。罐头狠狠地嘶嘶叫,猛然冲出浴室,飕的一声从梅兹格的右耳边冲出去,相差只有一英寸的四分之一。梅兹格扑倒在地跟奥狄芭一起哆嗦,防着罐头高速的连续撞击;外面房间里则传来一种缓慢深沉、越来越强烈的海军炮战声、机关枪声、榴弹炮声、小型武器声、步兵断断续续的哀叫声和垂死的祷告声。她从他眼皮边向上望,只见天花板灯光照耀,她的视野给那飞越上空的罐头切断,罐头横冲直撞,闪闪发光,它的压力好像是无穷无尽的。她吓坏了,但是仍然醉醺醺。她感觉到罐头有—定的飞行路线,一个比它还要快的东西,上帝也好,电子计算机也好,预先计算好它那复杂的旅行路线,她可没有那么快,只知道它随时都可能击中他们,不管横冲或是直撞,它总是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高速飞行。“梅兹格,”她呜咽道,牙齿咬进他穿着雪克斯金细呢的上臂。什么都有了冼发剂的气味。罐头撞上一面镜子又弹回来,在镜面上撞出一朵银色网状的花,花在镜面上保留一秒钟,随即丁丁当当掉进面盆。罐头陡直上升,冲上淋浴装置,把围着莲蓬头的毛玻璃砸得粉碎;接着它在它自己发出的嘶嘶声和电视机中传来的嗡嗡的、歪曲了的吵闹声中又绕着三面砖墙兜一圈子,上冲天花板,掠过电灯,越过倒在地上的两人的头上。她想像不出它什么时候才会停止;然而不久后,它在飞行过程中突然掉下来,掉在奥狄芭鼻子前,约莫有一英尺远。她躺在地上盯着它。
“啊呀,”有人用英国音在评论。“唷。”奥狄芭把本来咬着梅兹格的牙齿松开,掉头一看,门口站着迈尔斯,他前额留着刘海,身穿马海呢上装,现在一人变成四人,一模一样。这大概就是他所提的乐队,偏执狂乐队。四人打扮得一模一样,其中三人提着电吉他,四人都张着口。还有一些小姑娘的脸,从青年们的腋窝下和膝盖边呆呆地盯着看。“怪模怪样,”有个小妞说。
“你们是伦敦来的吧?”另外一个小姐想知道,“你们这一套是伦敦新流行的吧?”洗发剂笼罩如雾,遍地都是亮晶晶的碎玻璃。
“乖乖,”有个年轻人概括地说,手里拿着一把万能钥匙,奥狄芭断定那是迈尔斯。迈尔斯为着助兴,以尊重的口气描述上星期一次冲浪狂欢会。他说那次狂欢会动用了五加仑板油、一部车顶可以开关的小汽车和一条训练有方的海豹。
“我相信相比之下这儿差多了,”奥狄芭说,她好容易才翻过身来,“可否请诸位,哼,出去一下。唱唱歌。我们没有基调音乐就开不成狂欢会。给我们唱唱小夜曲。”
“也许以后,”偏执狂乐队另一队员腼腆地邀请,“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在游泳池里玩。”
“那就要看我们在这儿玩得热烈到什么程度啦,伙计们,”奥狄芭愉快地眨眨眼。年轻男女鱼贯而出,走时把伸展线插在另一个房间所有的插头上,绕成一团抛出窗外。 梅兹格帮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可有人赞成来个美人卸装?”在另一个房间里,电视机里正在大喊大叫,为圣纳西索市内一间土耳其式澡堂做广告,所谓市内不知道指什么地方,澡堂名字叫做“霍根的香闺”。“这也是尹维拉雷蒂的财产,”梅兹格说。“你以前知道吗?”
“性虐待狂,”奥狄芭喊道,“你再说,我就拿电视机砸烂你狗头。”
“你真的气疯了,”他微笑说。
她并没有真正气疯。“难道还有什么不是他的财产吗?”
梅兹格对她扬起一条眉毛,“你说说看。”
她就是想说也没有机会,因为屋外忽然响起深沉的吉他声,一大片颤音,偏执狂乐队开始歌唱。鼓手早已把鼓危险地安置在跳水板上,其余的队员都看不见。梅兹格从她背后走来,想用双手按住她的乳房,无奈她穿得过多,一时难于寻觅。他们俩站在窗口听偏执狂乐队唱歌。
小夜曲
当我躺着看明月
在寂寞的海上,
看着月亮拖起寂寞的潮水
像被子覆盖在我身上,
不见月亮,静悄悄的月光照海滩,
白天的景象依稀只剩轮廓
影子全灰暗,只有月光白。
你今夜单独卧床,
孤独像我一样;
寂寞的姑娘独处寂寞房,问题就在这里,
所以甭发出寂寞的哀啼。
我怎能熄灭月光,遣回潮水,来到你面前?
夜这样灰暗,我会迷路,里边又一片黑暗。
不,我必须单独躺着,
等到夜来找我,
等到它取去天,沙,月亮和寂寞的海。
寂寞的海……[渐弱]
“那么,来吧,”奥狄芭高兴地颤抖。
“提第一个问题,”梅兹格提醒她。电视机荧光屏上那条圣伯纳德狗在吠叫。奥狄芭掉头去看,看到童星艾戈尔化装成土耳其乞丐,眼看狗躲躲闪闪地走着,那背景她看是君士坦丁堡。
“这一盘又是早期的,”她怀着希望说。
“不许提这种问题,”梅兹格说。偏执狂乐队在门槛上还留下一瓶杰克·丹尼尔斯牌威士忌的五分之一,好比我们牛乳不喝光,留下一些讨好小妖精①。
① 爱尔兰传说帮主妇做事的勤奋的小妖精(Jeorechaun)。
“啊呀,”奥狄芭说。她倒了一杯酒。“童星艾戈尔是不是乘了完好的潜艇贾斯廷到达君士坦丁堡?”
“不是,”梅兹格说。奥狄芭脱下一个耳环。
“那么他是不是乘了你们叫做E级潜艇去的?”
“不是,”梅兹格说。奥狄芭又取下一个耳环。
“那么他是赶陆路,也许是走小亚细亚吧?”
“也许是,”梅兹格说。奥狄芭又取下一个耳环。
“又一个耳环?”梅兹格说。
“我回答的话,那么你也得脱掉什么吧?”
“用不着你回答我就先脱,”梅兹格叫喊说,一下子剥下了上装。奥狄芭又倒杯酒,梅兹格提起瓶子呷了一大口。奥狄芭坐着看了约五分钟电视,忘记再提问。梅兹格一本正经地脱下裤子。父亲现在好象正在受军事审判。
“原来,”她说,“是早期的一盘。他被撤职就在这里吧,哈,哈。”
“也许是倒叙,”梅兹格说,“也许他经受了两次审判。”奥狄芭脱下一个手镯。情况就这样延续下去:电视剧断断续续演下去,穿戴一件一件往里剥,但是离赤身露体远着呢,酒喝了又喝,再加上外边游泳池旁一片永无休止的歌声、吉他声,吵吵闹闹,有时候商业广告闯了进来,梅兹格每次总是说,“尹维拉雷蒂的财产,”或是“拥有大股,”后来只是点点头,笑—笑,奥狄芭会脸一沉,瞪眼睛,隐约地感到眼睛背后开始头痛了,同时又越来越肯定,他们俩可能结成一对新情人,竟然找到了一种最能拖时间的方法。事物越来越迷糊了。其间她上浴室去一趟,想找镜子照照自己。她一时几乎完全吓坏了。后来才想起镜子早已打碎掉在脸盆里。“糟糕,七年的倒运,”她大声说,“到那时候我三十五岁了。”她把门带上,乘此机会,几乎迷迷糊糊地又穿上一件裙子和套裙、一件长到大腿的紧身褡和两双长到膝盖的袜子。她突然想到,太阳一出来,梅兹格会不会不见。她不敢肯定她要不要他走。她回去时看到梅兹格还在,浑身只穿一条拳击手短裤,睡得正甜,那话儿直挺着,头在长沙发下。她又发现他肚皮肥大,刚才被衣服遮住看不出来。电视机荧光屏上新西兰兵和上耳其兵拼刺刀。奥狄芭尖叫一声冲上去扑在他身上,开始吻他,把他弄醒过来。他明亮的眼睛一张开,简直要刺穿她似的。她仿佛觉得胸前乳房间什么地方给他锐利的目光所刺痛。她深深地叹息一声倒在他身旁,叹息声像一种神秘的液体泡软了她僵硬的身体;她是那么软弱,不能帮他脱掉她身上的穿戴。他足足花了二十分钟把她翻过来,转过去,才办完。她感觉他好像是个放大了的短发的表情一本正经的小姑娘正在摆弄一个巴比布娃娃。她也许睡着过一两次。最后醒过来时,发觉她被人压在下面,她性的兴奋逐渐引向高潮,好比一架摄影机早在那儿摇动的一个镜头的切换。屋外一支吉他弹奏的赋格曲已在开始,她计算逐一演奏的电子吉他,一共数到六七把,才想起偏执狂乐队只有三把吉他;原来还有其他乐队穿插进来。
果真是这样子。她的顶点和梅兹格的顶点同时到达,全旅馆的灯光,连同电视机突然一齐熄灭,一片漆黑。这是一种稀奇的经验。偏执狂乐队烧断了一根保险丝。灯光再亮时,她和梅兹格紧紧拥抱在一起,房间里一片混乱,衣服,遍地都是泼翻的威士忌,电视机荧光屏上展示父亲、狗和童星艾戈尔给困在越来越黑暗的贾斯廷号潜艇里,吃水线则在无情地升高。最先淹死的是狗,一大片水泡。特写镜头童星艾戈尔在啼哭,一手按着仪表板。有什么东西短路漏电,童星艾戈尔触电,翻来覆去,恐怖地哀叫。父亲则根据好莱坞歪曲可能性的作法,没有触电,所以他可以做一次临别演讲,向童星艾戈尔和小狗道歉,连累他们落到这个地步,而且为大家无法在天国相会表示遗憾:“你的小眼睛最后一次看到你的爸爸,你得救上天;我下地狱。”戏结束时,荧光屏上是他那对痛苦的眼睛的特写镜头,冲进来的海水声越来越震耳,搭上三十年代电影那种奇怪的配乐,一大片萨克斯管声,越来越响,接着渐现剧终。
奥狄芭一跃而起,冲到对面墙边,掉头瞪着梅兹格。“他们失败!”她嚷道。“你这王八,我赢了。”
“你赢得了我,”梅兹格微笑。
“尹维拉雷蒂告诉了你什么关于我的事?”她最后问道。
“争取你可不容易。”
她开始哭起来。
“回来,”梅兹格说。“来吧。”
过一会儿她说:“我来。”她来了。
3
情况不断变化,越变越奇怪。如果说在她发现她把那种事情叫做特里斯特罗系统,常常简称为待里斯特罗(仿佛它是什么东西的秘密名称似的)以后,有一个目的是想结束把她拘禁于铁塔内的生活,那么她那夜私通梅兹格,在逻辑上就是第一步;按逻辑是这样的。也许这就是终于使她后来念念不忘的原因;因为跟后来发生的事在逻辑上是符合的。正如她初到圣纳西索市的体会,感觉周围事物正在向她启示。
启示大多来自皮尔斯收藏的邮票,皮尔斯往昔常常用这些邮票来替代她。这些邮票好像是几千个彩色的小窗口,展示着空间和时间远景:到处有大羚羊和瞪羚的热带大草原,大帆船朝西驶往虚无乡、希特勒的头像、落日、黎巴嫩的雪松树、虚构的寓言人物的脸等等,他可以把一枚邮票看上几小时,不理她。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入迷。想起现在又得对这些邮票逐一清点和估价,不过又是一件头疼的事。完全没有疑心这件事可能会告诉她什么。然而,要不是她经历了先是离奇的诱奸和接下来的另外一些几乎没有准备的事情,变得心情兴奋,或者说感觉敏锐,这些默默无语的邮票一直不过是她过去的情敌,现在同她一样被死神所欺骗,只好分批拍卖,各自归给新主人,能告诉她些什么呢?
这种敏锐的感觉一直在认真地起着作用,先是丈夫马乔来了一封信,接着当天夜晚,梅兹格陪她偶然闯进一个奇怪的酒吧间,叫做潜望镜。回想起来,她记不得哪件事在先。来信本身没有什么内容,无非是回复她每周两次聊尽职责、随便谈谈的便条,便条中她并没有坦白她跟梅兹洛的事,不过她总感觉到,马乔迟早会知道的。奥狄芭设想马乔又会在参加电视台的唱片舞会时眼光越过体育馆内闪微光的地板,在那儿一个像巨大的钥匙孔的篮球罚球圈内找到一个叫沙伦、琳达或者米歇尔的姑娘,探索着她的居高临下的,有点窘的眼光中的反应,因为那个姑娘穿着高跟鞋比她对面的任何年轻男人都高出一英寸,她十七岁,为人机灵,她那柔和的双眸,按照统计计算,最后必然碰上马乔的眼睛,作出反应,以后事情就发展为绝妙关系,尽管如此,你还不能完全把强奸幼女罪逐出你那遵纪守法的头脑。她知道这个模式,因为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奥狄芭完全通情达理,只向马乔提醒过一次,事实上又是大清早三时,外面是黎明前的幽暗,她问他是否担心刑法。马乔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一声“当然”,再也不吭声,但是从他回话的声调里她认为听得出弦外之音,介于恼火和痛苦之间。她当时就在想,不知道他的忧愁会不会影响他的工作。她一度也是十七岁,也对什么事都可以一笑置之,当时发现自己满怀柔情,她总是满怀柔情的,除非处境为难时。因此就不再向他提问。正像他们一切无法沟通的事那样,这事无法沟通也有一个正当的动机。
也许是由于她直觉地感到马乔来信不会有什么消息,奥狄芭收信时更仔细地研究一下信封。起先她也没注意到什么。信封是普普通通的马乔的信封,从电视台随手取来的,邮票是普通的航空邮票,左首盖销章上还有政府加盖的一行文字:凡有淫猥书信即报告锅长①。她随手把马乔来信再浏览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淫猥文字。她于是去问梅兹格,“什么叫做锅长?”
“伙房里干活的家伙,”梅兹格在浴室里作权威性发言,“负责一切重活儿,例如罐头厂的大锅,临时性的铁皮锅,荷兰大烤锅等等。”
她拣起一个乳罩向他扔去。“人家叫我向炉长报告一切淫猥书信。”
“原来是错别字,”梅兹格说,“由他们去吧。只要政府小心,不要按错了电钮②就是了。”
① 此处应是postmaster,即邮政局长,但s和t两个字母颠倒了。“pot”在英语中意为“锅”。
② 指发动原子大战的电钮。
大概就在同一夜晚,他们俩偶然走进一家叫做潜望镜的酒吧间,在通往洛杉矶的路上,约约戴恩军火厂附近。回声院时而变成呆不下去的地方,就像今天夜晚,或因游泳池死一般的寂静,朝着游泳池又是一长列没有灯光的窗口,不然就是满院子专来偷看风流艳事的少年人,人人都持有一把迈尔斯那样的万能钥匙,只要心血来潮就可以饱览任何奇异的性活动。情况发展得这样糟糕,奥狄芭和梅兹格已经习惯把床垫拖到那个人可以走进去的特大壁橱里,梅兹格还把五斗柜推过去顶在房门上,再把柜子底层的抽屉抽出来叠在上面,双腿伸进空处,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大壁橱里伸直身子躺下来,经过这番折腾,他对此事往往就兴味索然了。
潜望镜酒吧间本来是约约戴恩厂电子装配人员常常光顾的地方。酒店外立有一块绿色霓虹灯招牌,画着一个示波器的正面,那上面闪耀着不断变化的利萨如图形。今天好像是发工资的日子,里边的客人都已醉了。奥狄芭和梅兹格一路被人瞪着眼看,在后边找到一张桌子。来了个形容枯槁、戴着黑眼镜的服务员,梅兹格叫了波旁威士忌。奥狄芭查看一下酒吧间,心中不免慌了起来。这些客人,人人板着脸,显得什么都不知道,人人戴着眼镜盯着你看,默不作声。唯一的例外是靠近店门那一头,有三个人正在比赛挖鼻子,看谁把鼻涕弹得最远。
突然响起一片狂欢乱叫的声响,声响来自放在酒吧间另一头的一件好像是自动电唱机的东西。人人停止谈话。服务员踮起脚端着酒回来。
“什么事?”奥狄芭低声问。
“那是施托克豪森的演奏,”消息灵通的灰胡子告诉她,“早来的客人,喜欢欣赏科隆无线电台的音乐。晚些时候,我们才有真正的演奏。你知道,我们这酒吧间是全区唯一严格执行电子音乐政策的。星期六夜晚来这儿玩,我们于午夜开始举行正弦波联欢会,那是现场实况播送会,全国各地都有人来参加狂欢,象圣何塞、圣巴巴拉、圣迭戈——”
“现场实况?”梅兹格说。“电子音乐,现场实况?”
“他们就在这儿录音,实况录音,朋友。我们后边有一间里屋,屋子里都是音频震荡器、炮声式扩音器、接触式传声器等等,样样齐全。这是防备万一你没带自己的乐器,到场后兴致一来,很想跟演奏迷一同演奏,总有件什么可以对付一下。”
“打搅你了,”梅兹格说,摆出一副动人的童星艾戈尔的微笑。
有个虚弱的青年,身穿晾干自挺的西装,轻轻溜进他们对面的座位。他自我介绍叫做迈克·法洛皮恩,接着便为一个叫彼得·平吉德会的组织召募会员。
“是一种右倾保守组织吧?”梅兹格用外交辞令问。
法洛皮恩眼睛一眨。“他们指责我们是偏执狂。”
“他们?”梅兹格问,眼睛也是一眨。
“我们?”奥狄芭问。
彼得·平吉德会的名称出自美国内战时期南方一艘兵舰不满号的舰长,于一八六三年初去执行一个大胆计划,运载一支特种部队,绕过南美的合思角,进攻旧金山,为着南方的独立战争,开辟第二战场。这舰队开航后遭到暴风雨和坏血病的袭击,其余的兵舰不是遭到毁灭,便是失去战斗力,只剩下这艘雄赳赳的小兵舰不满号,一年后在加利福尼亚海岸外出现。然而平吉德舰长哪里知道,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已派出远东舰队,计有四艘克尔维特式轻巡航舰、两艘快速大帆船,在海军少将波波夫率领之下,直奔旧金山湾,作为一种阻碍英法两国支持南方,出兵干涉和其他事情的措施。平吉德选择进攻旧金山的时机,实在太糟糕了,那年冬季到处谣传南方的巡洋舰亚拉巴马号和萨姆特号即将进攻旧金山市,俄军少将自作主张,向他的太平洋分舰队发出标准作战规定,如有敌人来犯,打起精神,准备战斗。南方的两艘巡洋舰好像只满足于巡逻,别无动静。但是这并没有使波波夫少将停止定时侦察。一八六四年三月九日,这日现已被平吉德会全体会员视为神圣的纪念日,不过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谁也搞不清楚。波波夫派出一条船,不知道是轻巡航舰勇士号还是快艇盖达马克号,出来视察情况。大概就在现在卡尔梅尔附近海上,或是现在皮斯莫海滩附近海上,在中午左右或是靠近黄昏,不满号和俄国兵舰彼此远远见到了。其中有一方也许开了火;另一方就回击;只是相距比较远,都不在射程之内,因而事后两条船都没有留下什么伤痕可以证明发生过什么事情。夜幕下垂。第二天早上,那条俄方兵舰开走了。但是战况只是相对的。如果你相信勇士号或是盖达马克号于四月间呈报圣彼得堡的副官长的一则航行日志摘要(该摘要现存于红档里某处),不满号当夜就不见踪影了。
“管他呢?”法洛皮恩耸耸肩膀。“我们又不在制造经典。这么一来,我们自然在南方和中西部几州失去了许多人的支持。我们本来盼望在那里会大受欢迎的。可爱的南部联邦。
“但是这可是俄美两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军事对抗。进攻,回击,双方开的炮弹都己探埋于海底,太平洋的波浪照旧滚滚前进。然而,那两故炮弹溅起的涟漪可越来越大,今天把我们都吞没了。
“彼得·平吉德是我们第一名真正的伤亡人员。并不是我们的更左倾的朋友白桦社故意吹捧的殉难狂人。”
“那么舰长是阵亡了?”奥狄芭问。
按照法洛皮恩的看法,比阵亡还要悲惨。自从军事对抗以后,彼得·平吉德发现主张废奴的俄国(尼古拉于一八六一年废除农奴制)口头上主张废权,却与以工资奴隶的形式保持自己的工业劳动力的北方终于结成某种军事联盟,感到震惊,接连几个星期把自己关在船舱里,冥思苦想。
“但是听起来,”梅兹格抗议道,“好像他反对工业资本主义。这么一来,他岂不是连反共的资格都没有了?”
“你的思想方法就像白桦杜,”法洛皮恩说,“世界上只有好人和坏人。你永远不会领会潜在的真理。他反对工业资本主义。我们也反对。这个难道必须引向马克思主义不成?在表面下,这两样东西是使人毛骨悚然的可怕东西。”
“凡是工业的。就是这样货色,”梅兹格试探性地说。
“就是这样嘛,”法洛皮恩点点头。
“彼得·平吉德后来怎么样呢?”奥狄芭想知道。
“他最后辞职。理由是违背了他的教养和荣誉准则。林肯和沙皇逼得他只好辞职。方才我说他是伤亡人员就是这个意思。他和他兵舰上大部分的人就在洛杉矶附近定居;他的后半辈子就致力于发财致富。”
“多么动人的故事,”奥狄芭说,“干什么行当?”
“在加利福尼亚投机做地产买卖,”法洛皮思说。奥狄芭本来在喝酒,一听这话,喝下的酒突然喷出来,出来时是闪闪发亮的圆锥体,喷在十英尺外,全身瘫痪,吃吃笑个不停。
“嘿,”法洛皮恩说。“那年天旱,洛杉矶市中心的地皮,每一块只要六角三分。”
门口附近有人大喊一声,众人拥向一个脸色苍白,有点胖的青年,他肩上挂着一个皮做的邮袋。
“邮递员到啦,”有人在喊叫。那情况果真像部队里那样。那胖少年,看来有点烦,爬到酒吧柜上一边开始喊叫名字,一边把信封扔到人群里。法洛皮思说声失陪,也参加到其他人中间去了。
梅兹格摸出一副眼镜,眯起眼睛看看酒吧柜上的少年。“他佩着约约戴恩厂的厂徽。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也许是工厂内部的邮递班次吧,”奥狄芭说。
“半夜三更?”
“也许是夜班吧?”但是梅兹格只是皱眉头。“就回来,”奥狄芭说,朝女厕所走去。
她在厕所的墙上,在用口红涂写的粗话中间,注意到下列信息,字是用整齐的工程图纸上的字体写成的:
“对于高雅的娱乐有兴趣吗?你,丈夫,女朋友们,人越多越热闹。请跟柯尔比联系,只能通过WASTE①,洛衫矶邮箱7391。
① 从字面上看,是“废物,废品”的意思。
WASTE?奥狄芭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在这告示下,有个用铅笔淡淡画出的符号,是她从未见过的,圆圈,三角形和梯形,如下:
(图略——肖毛注)
它可能是有关性欲的,但是她有点怀疑。她从钱袋里找到一支笔,把地址和符号记在备忘录里,边抄边想道:天啊,难解的符号。她回去时法洛皮恩已回来了,他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
“这本来不该让你们看的,”他对他们说。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奥狄芭看到信封上没贴邮票,只有手写的PPS②。
② 拉丁语“再附言”的缩写。
“自然啦,”梅兹格说。“投递邮件本是政府的专利。这你们一定反对。”
法洛皮恩露出一脸苦笑。“其实还不至于是造反。我们利用约约戴恩厂内办公室的投递系统。是偷偷摸摸的。我们门邮件多,难以找到邮递员。发信时间排得紧紧的,送信的人于是相当紧张。厂里边的保安人员知道有问题,也提高了警惕。德·威特,”他指着那送信的胖少年,那胖子被人拉着,正在挣扎,被拖下酒吧柜,递酒给他,他却不要喝,“我们今年的邮递员,算他最紧张。”
“投递范围多宽?”梅兹格问。
“就限于圣纳西索分会内部。他们在华盛顿分会,还有大概是达拉斯分会,也有类似的试点。不过全加利福尼亚州,只有我们这一分会。会友中较为宽裕的,有时寄信时还在信里填块砖头,用牛皮纸包扎好,然后通过铁路快运,但是我不知道……”
“有点儿像是逃避吧,”梅兹格同情地说。
“是这个原则,”法洛皮恩同意,口气有点近于辩护。“为着使邮政保持合理数量,每个会员每周必须通过约约戴恩系统至少发出一封信。不然,就得罚款。”他打开信,递给奥狄芭和梅兹格看。
亲爱的杰克,信上说了,你好!刚刚想起给你写个便条。你的大作不知进行如何?目前没有什么话要讲了。在潜望镜会面。
“信就是这样的,”法洛皮恩怏怏地坦白,“大致是这种信。”
“大作是指什么?”奥狄芭问。
原来法洛皮思正在搜集资料,编写一部美国私人邮递史,试把美国南北战争跟一八四五年左右开始的邮政改革运动结合起来。他发现在一八四五年、四七年、五一年及五五年国会都通过了法案,目的是逼使私人邮路无法竞争,不得不宣告破产,这绝非简单的巧合,但是还有一些私人邮路存在,一八六一年联邦政府决定对那些残剩的邮路采用强有力的取缔措施。他把政府邮政的给养、发展和有组织,有计划的弊端,看作一种滥用权力的比喻,不过当天夜晚,他并没有跟她细谈。其实奥狄芭起初只记得他那细长的身材,亚美尼亚人的端正的鼻子,还有他那对眼睛叫人产生绿色霓虹灯的联想。
对奥狄芭来讲,特里斯特罗那慢慢展开的恶之花,就是这么开始的。也许更应当说开始于她观看了一出奇特的表演,好像是这出戏最后的一场演出,还特为延长演出时间,加演了一些什么,来答谢观众坚持到深夜的盛意。把要脱去的那些式样古老的服装,如简易的袍子、网状乳罩、镶宝石的吊袜带、兜档布等等,一层又一层,严严密密地包在身上,就像奥狄芭那一次同梅兹格在童星艾戈尔的影片前玩那场游戏时用上街的衣服把自己包起来那样,好像一个人要投身于黎明,应该先长久地处在无限的黑暗中,特里斯特罗才会赤裸裸地显示出来。然后它会微笑,会卖弄风情,用波旁街上的姿态鞠躬,说再见,安全地闪向台后,让她平静地呆着吗、要不,它会一跳完舞,立即走下通向观众的通道,亮晶晶的眼睛死盯住奥狄芭,脸上的微笑变得凶狠毒辣;它越过戏院稀少的观众,单独弯曲下身来找她,开始对她讲她永远不想听的话吗?
那场特殊演出开始时相当清楚。当时她和梅兹格正等待着几个州的附属遗产管理委任状,被承认是代表,其中有亚利桑那州、得克萨斯州、纽约州、佛罗里达州,尹维拉雷蒂在这些州里拥有地产,还有特拉华州,尹维拉雷蒂在那儿设有公司。她和梅兹格决定去方戈索湖作一日游,紧跟在他们俩后边的是满满一敞篷汽车人,其中有偏执狂乐队的迈尔斯、迪安、塞奇、伦纳德等,还有他们的那些妞儿。方戈索湖是尹维拉雷蒂生前最后一个大工程。一路上没发生什么事,只有两三次几乎撞车,因为驾驶人塞奇额前披着刘海,看不清前面的道路。经人家再三劝说,他才肯让一个小姑娘开车。路两边是一片暗米色的小山,山上数千幢拥有三间卧室的楼房一掠而过,在这些花园洋房后边什么地方,在一片冲鼻的或是辛辣的烟雾中(在更内地的圣纳西索市,恍恍惚惚,就没有这股辣劲),潜伏着大海洋,也就是那个不可思议的太平洋。太平洋海滨,尽管有这些冲浪运动员,海滩垫子、污水处理系统、旅游者的进入、晒太阳的同性恋爱者、特准的钓鱼场所等等,其实跟太平洋全不相干,因为大海原是月亮裂地出奔时留下的窟窿,是月亮流放的纪念碑;这你听不见、闻不到,但是它在那里,一件有关潮汐的东西,现在开始接触往昔的眼睛和耳鼓中的触毛,也许激起细微的皱波,不管用多么精密的微型电报也无法窥测,奥狄芭离开金尼雷特住家前早就信奉一种原则,相信大海是对南加利福尼亚的补救(这不包括她所属的那一部分,因为她那里似乎并不需要补救),这是在她心中还没讲出来的信念,认为不管你在大海边干些什么,丑陋的景象只限于海边,真正的太平洋始终不受侵犯,浑然一体,体现着普遍真理。那天上午他们往海边冲时(这会挡住任何海),她想的也许就是这个念头,不成熟的希望。
他们的车子开到一些运土机器中间,那儿全无树木,就像一般的简化象形几何图案,车子后来就在沙路上摇晃,随即盘旋下坡,开到一个以尹维拉雷蒂命名的人工湖。人工湖上,有人在蓝色微波间堆起一个圆形的岛屿,岛上蹲有一个矮矮胖胖的社交中心,仿效欧洲某娱乐场,饰有尖形穹窿和铜绿色的新艺术派建筑。奥狄芭一眼就爱上了它。偏执狂乐队成员,各持乐器,一一下车,四下张望,好像要在从外地运来的白沙上寻找插头似的。奥狄芭从羚羊牌小轿车上取下一个筐子,里边装满凉的茄子和巴马干酪三明治,是她从一家路边的意大利小饭店里买来的。梅兹格则带来一个特大的保温瓶,内装加柠檬的龙舌兰酒。他们三三两两走下沙滩,内一个小船坞走去,这是为没拥有私人码头的船主提供方便的。
“喂,伙计们,”迪安或是塞奇喊道,“搞一条船。”
“对,对,”妞儿们齐声呼叫。梅兹格闭起眼睛,给一个旧锚绊了一下。“干吗闭起眼睛走路,梅兹格?”奥狄芭问。
“非法侵占他人财产,”梅兹格说,“他们将来也许得找个律师。”游艇像一排小猪停泊在码头边,有一条船一声怒吼,冒起烟来,表示偏执狂乐队已把人家的船开动起来了。“那么,来吧,”他们喊道。突然间,在相隔有十来条船远的地方,冒出一个人影,身披蓝色聚乙烯画衣,他说;“童星艾戈尔,我要你帮帮忙。”
“我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梅兹格说。
“快,”披蓝雨衣的人说,“让我搭你们的船。”
“快,快,”偏执狂乐队喊道。
“曼尼·迪·普雷索,”梅兹格说,声调有点不快。
“就是你那位既是演员又是律师的朋友,”奥狄芭想起来。
“别这么大声嚷嚷,喂,”迪·普雷索说,他身上裹着一件聚乙烯,拼命躲躲闪闪地沿着码头赶过来,“有人在监视。用望远镜。”梅兹格扶着奥狄芭登上将要被劫持的小艇,那是一艘十七英尺长的铝制三体艇,船名叫戈德齐拉二世号。梅兹格又伸手去帮迪·普雷索,他抓到的似乎只是空荡荡的塑料雨披,他手一碰,整个雨披掉了下来,露出一个身穿潜水服的迪·普雷索,戴特大的黑眼镜。
“我来解释,”他说。
“嗨,”海滩那边远远传来几个微弱的叫喊声,几乎是异口同声。一个剃平头的矮胖子,皮肤给阳光晒得黑黑的,戴着黑眼镜,赶到露天码头上来,他的一个胳臂弯着像鸟的翅膀,另一只手插在茄克胸口的内袋里。
“在拍电影吗?”梅兹格冷冷地说。
“是真的,”迪·普雷索颤抖地说,“走吧。”偏执狂乐队解缆放船,船倒出码头,一声怒吼冲了出去,差一点把在船尾的迪·普雷索翻到湖里去。奥狄芭回头看,看见追赶者身边又多了一条汉子,体格差不多一样。两人都穿着灰色服装。她看不出他们有没有持枪。
“我把车子留在湖的另一边,”迪·普雷索说,“不过我知道他派人监视。”
“谁?”梅兹格问。
“安东尼·凡尼雷斯,”不吉利的迪·普雷索回答说,“别名美洲虎托尼。”
“什么?”
“啊,帮匪,”迪·普雷索耸耸肩膀,向船的尾波吐口水。偏执狂乐队在唱歌,用的是圣诗Adeste Fideles①的调子。
① 意为“忠诚的人都来吧”,是基督教的赞美诗。
嗨,殷实的市民,我们刚刚搞了你的船,
嗨,殷实的市民,我们刚刚搞了你的船……
乐队朋友推来挤去,想把人推下湖去。奥狄芭闪在一边,观察迪·普雷索。梅兹格说这人在试验电视剧中扮演梅兹格,如果属实,那真是好莱坞典型的选角法,因为从外表和举止看,都没有一点相像。
“那么,”迪·普雷索说,“谁是美洲虎托尼啊?一个黑手党组织‘我们的财产’里的大亨,赫赫有名。”
“你是演员,”梅兹格说,“怎么会跟他们缠在一块?”
“现在我又在当律师了,”迪·普雷索说。“那出试验电视剧永远卖不出去,梅兹,除非你能像达罗①那样干出一番惊人的事业。一种引起公众兴趣的大事业,也许是轰动一时的法庭辩护。”
① 美国律师达罗(1857—1938),曾为因讲授进化论而判刑的教师辩护,轰动一时。
“举个例来说。”
“例如打赢一场官司,打赢皮尔斯·尹维拉雷蒂产业那场官司。”梅兹格竭力保持冷静,瞪出眼睛。迪·普雷索哈哈大笑,还给梅兹格肩膀上擂了一拳。“就这么啦,好朋友。”
“谁管你这个?你还是找遗产的另一执行人谈谈吧。”他介绍奥狄芭,迪·普雷斯碰碰太阳镜边,表示敬意。空气蓦地冷了下来,太阳给遮住了。三人惊慌地抬头看,赫然耸现在他们头上的是淡绿色的社交中心,看来快要撞上了——这社交中心拥有高耸的尖顶窗子,熟铁铸成的花饰,结结实实、毫无声息,有一种在等待他们的气氛。掌舵的是偏执狂乐队的迪安,把船倒过来,干净利落地靠上一个小小的木码头。人人下船,迪·普雷索紧张地往一座屋外楼梯直奔。“我要查看一下我的车子,”他说。奥狄芭和梅兹格提着野餐食物,跟在后边上楼梯,拐进一条走廊,离开了社交中心投下的阴影,爬上一个金属梯,终于到达屋顶。他们走时大有踏在鼓上的感觉,因为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底下空洞的房子里的回荡声,夹杂着偏执狂乐队兴高采烈的喊叫声。迪·普雷索背着闪光的潜水水肺,攀登屋顶钟形小阁的侧面。奥狄芭铺开一条毯子,把酒倒进压扁了的泡沫塑料的白杯子。“车子还在,”迪·普雷索下来后说。“我方才本该往车子冲过去,一走了之。”
“你的当事人是谁?”梅兹格问,把一杯柠檬龙舌兰酒递给他。
“就是追赶我的人,”迪·普雷索承认说,牙齿咬着酒杯,遮住他的鼻子,狡黠地望着他们。
“你见到当事人就跑?”奥狄芭问。“你见到救护车就逃?”
“自从我告诉他这场财产官司解决前,”迪·普雷索说,“不能预支款项,他一直就想跟我借钱。”
“那么,你早就认为这场官司输定了,”她说。
“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迪·普雷索承认说,“我自从一时发疯买下了XKE电台,就没法子按期交款,哪儿还有钱出借?”
“三十多年啦,”梅兹格哼着鼻子说,“还说是一时。”
“我还不致发疯到不识祸福的程度,”迪·普雷斯说,“而且美洲虎托尼又卷在里头,朋友。大多是赌债,听说他还得向当地组织说明原因,他为什么不服从那儿的纪律。我才不吃这种苦头呢。”
奥狄芭瞪眼盯他。“多么自私。”
“‘我们的产业’随时都在监视,”梅兹格解围地说,“监视。组织上不想看到有人帮助而不要人家帮助的人。”
“在西西里①我有亲戚,”迪·普雷索故意用意大利腔的蹩脚英语说。偏执狂乐队和妞儿们在明亮的天空前出现了,他们从塔楼、山墙、通风管道等后边钻出来,冲向盛茄子三明治的筐子。梅兹格一屁股坐在大酒樽上,不让人家倒酒。风刮起来了。
“说说官司的事,”梅兹格说,双手拢拢头发,怕被风吹散。
“你检查过尹维拉雷蒂的账,”迪·普雷索说,“你知道比科恩斯菲尔德烟厂过滤嘴的事吧,”梅兹格不表态地嚷着嘴。
“骨炭,”奥狄芭想起来了。
“好,我的当事人美洲虎托尼提供过一些骨炭,”迪·普雷索说,“据他说,尹维拉雷蒂没有付款。打的就是这场官司。”
MORE:http://5352919.blog.hexun.com/10118837_d.html
拍卖第四十九批。。。全文。。。
|
最新讨论 · · · · · · (全部)
拍卖第四十九批6(saturnus醉倒在月光下)
为什么特里斯特罗也要破坏小马快运的邮递?小马快...(Lino)
有关新旧译本的问题(京奈)
欢迎加入小组(已註銷)
W.A.S.T.E.?([已注销])
其实我是贴全了的,但DOUBAN好像不给一次贴那么多,全文见链接吧,。。。今晚还贴了篇《小银和我》,很喜欢啊。。。
谢谢你:)
链接打不开,雪中送炭的楼主还是把它贴全吧。好不好。。
咦,打开了。。刚才网速慢吧。。还有很多不错的书在博客里。谢谢啦!!!
谢谢楼主,最近看了一遍英文版,的确有些难读。
再看一遍中文版,也许会顺畅一些:)
又见lz!不过这一次倒是从肖毛到这里。。呵呵。
好人啊!谢啦~~
> 我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