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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狄芭的下一步尽管应该是再找编导伦道夫·德里布莱特,她还是决定先驱车到伯克利去。因她想追查理查德·沃芬格从哪儿取得有关特里斯特罗的资料。可能还去看看发明家约翰·尼法斯蒂斯如何接收邮件。
正像上次她离开金尼雷特时丈夫马乔并不怎样难受,现在她离开回声院,梅兹格的态度也差不多。她车子往北开时心中盘算,在去伯克利的中途要不要回家去一趟,还是等到回来时再回去,结果是她错过了通往金尼雷特的岔道,索性就不先回家了。她沿着海湾的东边风驰电掣鼓着劲开车,不久就爬上伯克利的那些山峰,终于半夜三更抵达一家杂乱无章、有许多平面的德国巴洛克式旅馆,地板上铺着深绿色地毯,走廊弯弯曲曲,天花板上吊有华丽的枝形吊灯。门廊上打出一个招牌:欢迎韩国聋哑协会加州分会。到处开着灯,亮得惊人;建筑物本身则沉没于一种确实沉甸甸的寂静中。有个服务员从写字台后一跃而起,本来是在睡觉,现在跟她直打手势。奥狄芭考虑挨他几句,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由于她一鼓劲开车而来,中途没休息,突然感到精疲力竭。服务员领她走过轻微弯曲的通廊,就像圣纳西索市的街道,完全寂静,终于走进一间卧房,房内挂有雷梅迪奥斯·瓦罗的一件复制品。她几乎立即睡着了,但是老是从镜子里的什么所引起的恶梦中醒来。也没梦见什么特别的。只是感觉一种可能性,她什么也看不见。后来人真的睡着了,又梦见她丈夫马乔,正在一片柔软的白沙滩上与她做爱,——那白沙滩她在加利福尼亚从未见过。早上醒过来,她在床上笔直坐起,眼睛正凝视着镜子里她那张疲劳的脸。
她在沙特克街一幢小办公楼里找到了莱克登出版社。出版社里现在没有《福特、韦伯斯特、图尔纽尔、沃芬格剧本集》,不过他们接收奥狄芭一张十二元五角的支票,给了她出版社在奥克兰的仓库里的地址和一张提书收据。她取到书时已经是下午。她匆匆翻书,拉到远途来寻找的一行台词。在树影斑驳的阳光下,她一下子呆住了。这两行诗是:
任何人阻碍了安琪罗的情欲,我相信,
任凭多少神圣的星辰都保护不了他。
“不对,”奥狄芭大声抗议,“第二行应当是‘任何人与特里斯特罗约会的决心’。”那本平装本里有人用铅笔提到一种异文。但是平装本据说是她现在手里拿的精装本一字不改的重印本。她困惑不解,又注意到这一版精装本也有一条脚注如下:
完全根据一六八七年四开本。比这个更早的对开本于最后这一行处,插上一个铅条。戴米科建议说,沃芬格在这一行里可能诽谤当时宫廷某显要,后来的“订正”稿,可能是出自印刷工人伊尼戈·巴夫斯特布尔的安排。还有可疑的“白教堂”版(约出版于一六七○年),最后一行是“这约会或是丑恶的差错,哦,尼科罗啊,”诗行延长为笨拙的十二音节的亚历山大格式,而且按照句法,难于凑成意义,除非我们接受J.K.塞尔那种非正统然而有说服力的意见,把这行诗解释为双关语,“这个特里斯特罗是dies irae①……”必须指出,这一行仍旧是讹误的,因为特里斯特罗一词并没有明确的意义,除非我们同意它是triste(悲惨的,堕落的)在假意大利语中一种变体。但是“白教堂’版又是个残稿,讹误百出,又有伪造诗句,正如我们上文提过,所以难以信任。
① 拉丁语,最后的审判日。
那么,奥狄芭心里在想,我从旧书店买来的那部平装本,怎么会有“特里斯特罗”这一行呢?除了四开本、对开本,“白教堂”残缺本外,是不是另有其他版本?编者序文署名是加利福尼亚大学英文教授埃默里·博茨,文中也没提起其他版本。她细查所有脚注,花了约莫一小时,一无所获。
“妈的,”她大叫一声,开车直奔伯克利大学校园,寻找博茨教授。
她本该记住那本书的出版年代——一九五七年。那是另一个世界。大学英文系办公室的姑娘告诉奥狄芭,博茨教授已离开该大学,现改在加利福尼亚州圣纳西索市圣纳西索学院授课。
当然咯,奥狄芭讽刺地想道,还会在什么地方?她抄下住址就走了,走时想要想起出版平装本的出版商。怎么也想不起来。
当时是夏天,是上课的日子,又是下午二时左右;奥狄芭到过的大学校园,在这样的时间,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校园这么热闹。她从惠勒堂下坡,穿过萨瑟门,走进一个广场,广场上是一派拥挤、嘈杂的景象:到处有灯心绒裤、蓝斜纹牛仔裤、光溜溜的腿、金黄色头发、角质边眼镜,自行车的轮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还有书包,摇摇晃晃的纸牌桌,抗议请愿的长纸条幅从高处垂到地下,各组织的口号标语,组织的署名又是难以辨认的开头字母如FSM,YAF,VDC等等,喷水池里有肥皂水,学生们在进行鼻子挨鼻子的对话。她挟着一部厚书走过校园,是个受吸引而又没信心的陌生人,也想入境随俗,但知道在一些可供选择的天地中寻觅,实在太难。她自己也受过教育,当时不单是在她的同学中间,就是对她周围及她前面的有形机构,都显得神经质,或是无动于衷,或是退缩,这是身处高级所在的一些全国性的病态反应,只有死亡才有力量治愈这些反应。但是现在这座伯克利大学可完全不像她从前就学的那座死气沉沉的内地蹩脚大学,而是更像我们报刊上看到的那些远东或是拉丁美洲的大学,那些自主的文化媒介,在那些大学里最可爱的民间传说可能受到怀疑,有人发表惊天动地的相反意见,选择自杀性的政治立场——那种推翻政府的立场。但是当她跨过班克罗夫特道时,在碧眼金发的少年和呜呜叫的本田车和铃木车中间,她听到的是英语;美国英语。詹姆斯和福斯特部长、约瑟夫参议员等疯狂的守护神在哪儿呢?他们像母亲一般照顾过她那稳健的青年时代。在另外一个世界。现在画家顺着另一个图样的途径走下去,采取了另外一系列决策,道岔都关闭了,看不见脸的扳道岔的都被打发走了,被抛弃,关进牢监,逃避追捕,昏头昏脑,服海洛因,醉酒,癫狂,改姓化名,死亡,无影无踪了。就是这些人把奥狄芭培养成为一个奇物,也许不适宜游行示威或是静坐抗议,但是在詹姆斯一世作品中追踪怪词,倒不失为一名高手。
她把黑斑羚小轿车停在灰不溜秋的电报街上的一个加油站里,从公共电话簿里找到约翰·尼法斯蒂斯的住址。随后她开车到一幢仿墨西哥式的公寓,在公寓的邮箱中间寻找他的姓名,爬上公寓外边的台阶,走过一溜挂着布帘的窗子,找到了他的房门,尼法斯蒂斯剃平头,跟工厂里的柯特克斯一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他只穿着衬衫,式样是杜鲁门总统时代的,衬衫上的图案以波里尼西亚岛为主题。
她作自我介绍时提了斯坦利·柯特克斯名字。“他说你能够辨别我是不是个‘感觉特别灵的人’。”
尼法斯蒂斯本来在看电视,荧光屏上一群少年男女在跳一种叫做瓦图西的非洲舞。“我喜欢青少年的表演,”他说明。“那样的年龄有一种美。”
“我丈夫也有这种喜爱,”她说。“我理解。”
约翰·尼法斯蒂斯讨人喜欢地对她一笑,走到后面工作室里取出他的机器来。看来跟那专利书上所描述的大致一样。“你知道这机器的使用法吧?”
“斯坦利大致跟我说了一下。”
他随即开始谈论一样叫entropy①的东西,使她迷惑不解。这个字苦恼他,正象“特里斯特罗”叫奥狄芭苦恼一样。但是这名词对她来讲太专门化了。她只听懂这个字有两种不同的含义。一个是有关热机的,一个是有关交通信息的。在三十年代,一种等式同另一种等式很相像。这是巧合,其实这两个领域完全没有瓜葛,只有一点除外:马克斯韦尔的小精灵。这精灵坐在那儿,把热分子和冷分子分成两大类,这种系统听说损失熵。但是这种损失不知道怎的由于小精灵取得了有关分子情况的信息而获得补偿。
① 这个词在物理学上译作“熵”,在无线电学上译作“平均信息量。”
“关键在于信息的沟通,”尼法斯蒂斯叫喊道。“小精灵把取得的信息资料传递给感觉特别灵的人,后者必须以同等的东西反馈。这匣子里有数不清多少亿的分子。小精灵逐一收集每个分子的资料。他一定要在一定的心灵深处做到。感觉特别灵的人必须接收那么惊人数量的能量,和以同等的数量的信息进行反馈。这样做才能保持循环运转。用尘世的眼光看,我们只能见到一个活塞,可以指望地在动。一个同大量的复合信息相抵触的小小的动作,随着每一次动力冲程一再消失。”
“天啊,”奥狄芭说,“你的话我不懂。”
“Entropy无非是一种形象化比喻,”尼法斯蒂斯叹息道,“一种隐喻。它把热力学世界同信息流通世界联系起来。这机器利用了两方面。小精灵使这个比喻不但听起来文雅,而且客观上是真实的。”
“但是,”她觉得自己有点近乎信异端者,“假如小精灵的存在只是由于两个等式看来相像,又怎么样呢?是出于打比喻呢?”
尼斯法蒂斯笑笑;那是信仰坚定者平静然而不可思议的微笑。“克拉克·马克斯韦尔就认为它是存在的,远在打比喻以前。”
克拉克·马克斯韦尔对于小精灵的存在,果真有这么狂热的信心?她望望匣子外边的相片。马克斯韦尔只提供他的侧影,并不正面对着她的眼睛。他的前额圆滚滚、滑溜溜,头后部有个奇异的肿块,给鬈发盖住。他那只可以看到的眼睛似乎挺温和,表情不明确,但是奥狄芭说不准他那张大胡子遮盖下的、隐藏着难以捉摸性的嘴巴可能倾吐多少感情上的疙瘩、危机以及半夜三更的惊吓。
“瞧那相片,”尼法斯蒂斯说,“聚精会神地集中于一个汽缸。不要担心。你如果是感觉特别灵的人,就会知道应该看那个汽缸。畅开心怀,接收小精灵的信息。我等会儿就来。”他踅回去看电视,荧光屏上正在上演动画片。奥狄芭一直静坐在那儿,电视机上放映了两部有关瑜珈熊的片子、一部大猩猩马吉拉的片子、一部河马彼得的片子,她一直盯着克拉克·马克斯韦尔的侧面像,等待小精灵传递信息。
小家伙,你在不在那儿,奥狄芭问那小精灵,不然是尼法斯蒂斯在哄弄我。除非有个活塞动一下,她永远无从知道,相片上看不到马克斯韦尔的手,他们双手可能正捧着一本书。他眼睛凝视远远的地方,凝视维多利亚时代英格兰的什么景象——那远景已永远失去光彩了。奥狄芭越来越焦急不安。躲在胡子后边的他,隐隐约约,仿佛开始非常淡淡地露出一丝微笑。他那眼睛里的某种神情一定有了某种变化……
还有那儿,就在她眼睛看到的顶端那儿,右边的活塞不是稍为动了一下?她不能正面直接看,因为按照操作指示,她眼睛只能盯着克拉克·马克斯韦尔。几分钟过去了,活塞仍在原地不动。电视机那边传来滑稽的尖叫。她只看到马克斯韦尔视网膜的一次扫描,一个神经细胞失灵了。真正感觉特别灵的人是不是看得多一些?现在她从结肠深处深深感到畏惧,而且越来越害怕,就怕什么事也不发生。干吗要担心呢,她担心着,尼斯法斯蒂斯无非是个疯子,是个真诚的疯子,忘掉算了。真正的感觉特别灵的人无非是个能感受他的幻觉的人罢了。
如果幻觉能共同感受,那该是多好啊。她又试了一刻钟,重复着说,如果你在那儿,不管你是什么,请你向我显示,我需要你,向我显示。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抱歉,”她喊出来,由于挫折几乎要哭出来,声音都变了。“通不了。”尼法斯蒂斯走了过来,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肩膀。
“没有关系,”他说。“请别哭。到长沙发上来。新闻广播快开始了。我们可以在那儿干事儿。”
“事儿?”奥狄芭说。“干事儿?干什么?”
“做爱,”尼法斯蒂斯回答。“今晚可能报道有关中国的新闻。我干事儿时喜欢听越南新闻,不过中国新闻最过瘾。你只须想想有那么多的中国人。到处满满是人。生命充沛。这就更富有性感,不是吗?”
“啊呀,”奥狄芭一声尖叫,转身就逃,尼法斯蒂斯在她身后那些黑暗房间里捻手指,就像年轻嬉皮士那样满不在乎、吊儿郎当地捻手指,十九是他从电视荧光屏上学得来的。
“向斯坦利问好,”他喊道,目送着她拍答拍答冲下台阶,直奔街上。她扔出三角头巾罩住汽车牌照,开动车子沿着电报街尖叫着冲过去。她本来多少像机械似地开车,后边来了个急性的小伙子,开着一部野马车,也许这车子给了他精力充沛的男人气概,按捺不住,增加车速硬追上来,差点儿把她撞死,她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在高速公路上行车,车头正对着海湾桥直奔,无法改变方向。这时候正是交通拥挤的时间。奥狄芭愕然看到车子如此拥挤,她本以为只有洛杉矶才有这种不堪的杂乱。几分钟后车子到了海湾桥顶上最高点,俯看旧金山,她看到了烟雾。她纠正自己,这是雾。旧金山怎么会有烟雾?根据民间传说,要在旧金山更南的地方才会有烟雾。那是阳光角度的问题。
在这夏天夜晚一条高速公路上,处在这一片废气、汗水,刺目的灯光和懊丧的心情中,奥狄芭·马斯再三考虑她那特里斯特罗问题。圣纳西索一片寂静——汽车旅馆游泳池池面的沉静,住宅区街道那些沉思冥想的轮廓正像日本花园沙地上耙沙留下的耙痕——在那样的环境里不如在高速公路上一片狂乱中,能让她悠闲地思考。
据约翰·尼法斯蒂斯(举最近的例子来讲)看来,有两种entropy,热力学和信息的。如以等式记录下来,凑巧很相像。然而,在马克斯韦尔小情灵的协助下,他已把这纯粹的巧合变得体面了。
现在奥狄芭面对着有关上帝的隐喻,知道宇宙有许多部分,无论如何,不止两部分。近日来,她不管往哪里看,总是看到有巧合之事出现,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声音,一个词,特里斯特罗,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关于特里斯特罗,她知道一些情况,它在欧洲反抗特恩和塔克西斯邮政体系,它的象征是个装有减音器的邮递喇叭;一八五三年以前某时,它在美国出现,跟小马快运、法戈和韦尔斯等争夺过,出击时或是化装成穿黑衣服的匪徒,或是打扮为印第安人;这组织现在还在加利福尼亚州活动,为那些性问题上持非正统信念的人提供一条信息渠道,有深信马克斯韦尔小精灵的发明家,还有她丈夫马乔·马斯可能也是其中人士(可惜她把他的来信早已扔掉,无法请金吉斯·科恩进行签定,因此,如果果真要调查清楚的话,只好问问马乔本人)。
特里斯特罗要么的确存在,要么只是一种假想,也许出自奥狄芭本人的幻想,由于她跟死人遗产纠缠在一起,以致互相浸透。现在人在旧金山,远离死者的遗产中一切有形资产,还有一个机会使这一切都悄悄地离开和溃散。今天夜晚,她只要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看到没事发生,就能确信那纯粹是神经质,是该由她的精神病科大夫治疗的小小的不对头。她车子到了北滩以后就离开高速公路,兜来兜去,终于在仓库中间一条陡峭的小路上停车。随后她就沿着大路走,走进夜晚第—批的人群。
走不到一小时左右,她又看见有减音器的邮递喇叭。当时她正在街上闲荡,街上全是些上了年纪的男人,穿着路斯·阿金斯商店的服装,她碰上一群由导游带领的旅游者吵吵闹闹地冲下大众牌旅游车,正要去观光旧金山的夜总会。“让我给你别上去,”有个声音对着她的耳朵说,“方才我走开了一下,”她发现有人在她胸口上熟练地别上一枚樱桃色表示身分的大徽章,章上写道:“嗨!我的姓名是阿诺德·施纳布!我在寻欢作乐!”奥狄芭回头张望,看到一张天使般的脸皮,眨眨跟,消失于条纹衬衫和溜肩膀的人群中,而阿诺德·施纳布也就开始寻欢作乐了。
有人吹着运动员的哨子,奥狄芭发现自己给同样别着旅游徽章的人们挤进一个酒吧间,名字叫做“希腊方式”。啊呀,不行,奥狄芭想道,这是男同性恋爱者聚集的酒店,不行;她在人群中挣扎了一下,后来才想起她刚才决定今晚要随便走走。
“现在这地点,”他们的向导在讲话,他的翻领给汗水沾黑了一大片,“诸位即将会见第三性的人,这些是这个海湾区城市搞同性恋的有名人物。诸位中间也许有人认为这种经验有点特别,不过务必记住,举止行动千万不要像一般游客。如有人向你提出什么要求,那是开玩笑,也正是赫赫有名的北滩夜生活的一部分,寻欢作乐嘛。诸位每人喝两杯,哨子一吹,就是通知出来,赶紧转身,就在这里集合。只要大家规规矩矩,我们就可以去参观下一个夜总会菲诺契奥。”
他吹哨子两响,游客们发出一阵大叫,把奥狄芭拥进酒吧间,发疯似的在酒吧柜前你抢我夺。后来情况安定下来,她手里拿着一杯不知什么酒,给挤在门口附近,挨着一个高个子,身穿仿麂皮的运动装。她发现那人上装的翻领上不是别着樱桃红徽章,而是一个淡淡发光的合金别针,别针精巧地做成特里斯特罗邮递喇叭。减音器等等。
那么好,她对自己说。你输了。狠狠心试一试,花费一个小时。当时她本应离开,回伯克利去,回旅馆去。但是她走不开。
“如果我告诉你,”她对那别针的主人说,“我是特恩和塔克西斯的代理人会怎样?”
“什么?”他回答,“是哪个剧团的代理人?”那人长有大耳朵,头发剪得短短只盖着头皮,脸上长着粉刺,眼神空虚得出奇,这时候他的眼神在她乳房上稍为停顿一下。“你怎么会取了阿诺德·施纳布这样的名字?”
“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先告诉我,你翻领上的别针是哪儿来的,”奥狄芭说。
“对不起。”
她打算刺刺他。“如果它是同性恋或是什么别的记号,我也不在乎。”
对方眼睛里全无表情。“我不是那一路人,”他说。“你也不是。”他掉转头,背朝着她,喊了一杯酒。奥狄芭取下身上的徽章,搁在香烟缸上,平静地说话,竭力避免叫人想到歇斯底里。
“喂,你非帮帮我不可。我真的快神经错乱了。”
“你找错人啦,阿诺德。找你牧师谈谈。”
“我平常寄信总是通过美国政府的邮递机构,因为从来没有人教我别这么做,”她恳求道。“但是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也不想这么做。”
“那么做我的朋友?”他在高凳上扭转身来,又面对着她。“你想做朋友,阿诺德?”
“我不知道。”她想最好还是这么回答。
他毫无表情地看着她。“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她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为什么不?毫无保留。她说完时那些旅游者早已听从哨子走了。他买了两杯酒,奥狄芭已喊了第三杯。
“关于‘柯尔比’我也听说过,”他说,“那是个代号,没有真正的人。你讲的其余的事,海湾那边你那个爱中国的人,还有那出不健康的戏,我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想到它还有历史。”
“可我什么也不想,”她说,声调里有点哀怨。
“还有,”他抓抓头皮上的短发,“你没有别人可以听你说,只好上酒吧间来找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她不去看他。“我想是这样。”
“没有丈夫,没有精神病医生?”
“都有,”奥狄芭说,“不过他们都不知道。”
“你不能向他们说说吗?”
她终于正视了一下他的眼睛的空虚,耸耸肩膀。
“那么好,我就我所知道的对你说说吧,”他下了决心说。“我佩的别针表示我是IA会的成员。lA是Inamorati Anonymous①。一个inamorato就是个在恋爱的人。这是一种最最厉害的嗜好。”
① 无名恋爱者协会。
“有的人打算恋爱,”奥狄芭说,“你就出来陪他们坐坐,大概是这样吧?”
“对。整个想法是必须赶到你自己不需要的地方去。我运气好。年轻时就戒掉这个嗜好了,信不信由你,其中有六十岁的老头儿,还有年纪更大的女的,半夜三更醒来直喊叫。”
“那么你们开会,像戒酒协会那样?”
“不,当然不。人家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一个你可以打电话、一定会派人来的服务处。没有人知道别人的名字,只有电话号码,万一你一个人应付不了,就可以使用。我们都是单独的,阿诺德。开起会来就乱了套。”
“那个来陪你的人怎么办?万一你爱上了他们怎么办?”
“他们会走掉,”他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服务处派他们出来,非常谨慎,绝对不允许出现重复。”
那么怎么会有邮递喇叭呢?那就要追溯到该会创办时期。六十年代初,约约戴恩厂有个管理人员,住在洛杉矶附近,他当时在公司人事次序上处于副厂长之下,监督之上,年龄三十九,由于工厂引进自动化而解雇。这人从七岁起就严格受到一种末世学的教导,别无他求,目标就是当厂长职务和死亡,所受训练使他只会在他一无所知的专门备忘录上签字和承担厂里某一专门工程因技术原因遭到失败的责任,而失败的原因还得先让人专门给他解释清楚。这样一个管理人员处在这样情况下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自寻短见。但是多年的训练使他打消这个念头:在他作出决定以前,先得听取委员会的意见。他就在洛杉矶《时报》的人事消息栏上刊登一则广告,问人家像他这样处境的人,有没有正当理由不自杀。他精明地假定自杀的人是不会给他回信的,那么回信的只有那些不主张自杀的人。他的假设错了。整个星期他焦急地用一架日本小望远镜守望着邮箱,望远镜是他妻子跟他分手时送给他的(他被解雇的第二天妻子就走了),邮局每日午间分发的邮件尽是些骗人的募捐名册。那一天,他喝得醉醺醺的,正在做一个黑白分明的梦,梦中准备于交通高峰时间从闹市最高一层的摩天大楼上一跃而下,梦被连续不断的敲门声惊醒了。那是一个星期日下午比较迟的时候。他打开门,门外站有一个老年的流浪汉,头戴一顶绒线结成的水手冬帽,一条断臂上装着一个铁钩,他递给他一扎信件,一语不发,大步走掉。这些信件多数是自杀未遂者的来信,有的是因为手脚笨拙,有的是因为最后的胆怯。但是没有一封信能为必须活下去提出有说服力的理由。这位工厂负责人员还是犹豫不决;他花费一周时间,在一些纸条上写明自寻短见的正、反两面理由。他发现没有触发点,就不可能作出明确的决定。到末了有一天,他在《时报》的首页上注意到一条报道,外加美联社的新闻传真相片,报道越南有个和尚如何纵火自焚,抗议政府政策。“太好了!”他大声喊叫出来。他走到自己的汽车间,从他那部别克牌汽车的油箱里吸出所有的汽油,把他那套扎卡里牌绿衣服,连同背心一齐穿上,自杀未遂者来信则统统塞在上衣袋里。他走进厨房,坐在地板上,开始把汽油往身上浇。他拿起打火机——这齐波牌打火机是他的忠实朋友,陪着他穿过诺曼底的障碍、阿登森林、德国和回到战后的美国——他正要捻动打火机的轮子点燃汽油,忽然听到前门有钥匙声,还有人声。是他妻子和一个汉子的声响。不久他就听出那汉子就是约约戴思厂的效率专家,就是他引进了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七○九四号电子计算机替代了他的职位。这件富有讽刺意味的事情引起了他的兴趣,坐在厨房里听下去。他的领带浸在汽油里,好比灯芯一样。据他猜想,那位效率专家想在起居室的摩洛哥地毯上跟他妻子做爱。他妻子并没有不愿意。他听到淫荡的笑声,拉链声,皮鞋咚咚声,喘粗气声,呻吟声。他从汽油里取出领带,开始窃笑。他把打火机关好。不久他听见他妻子说,“我听见有人在笑。”“我闻到汽油的气味,”效率专家说。他们俩手牵手,赤身露体往厨房走来。“我正要做那和尚做的事,”那个负责人说明道。“他竟然用了三周时间,”效率专家感到惊异,“才作决定。如果用IBM七○九四电子计算机,你知道要用多少时间吗?十二微秒。难怪你要被解雇。”那个负责人员仰起头足足笑了十分钟,在快到五分的时候,他妻子和她的男友惊慌地退出,穿上衣服,赶去报告警察。负责人员脱下衣服,洗个淋浴,把衣服挂在外边晒干。随后他注意到—件怪事,他上装袋里的信件,有些邮票几乎褪成白色。一定是汽油洗去了印刷油墨。他随手撕开一枚邮票,突然看到邮递喇叭的形象,喇叭还有个减音器,他自己的手的皮肤在水印下显得一清二楚。“奇迹,”他低语道,“这是奇迹。”如果他信宗教的话,一定立刻跪下。事实上,他只是非常庄严地宣布道:“我一生最大的错误是爱情。从今日起,我宣誓离弃爱情;不管是异性爱或是同性爱,不管是狗是猫,不管是汽车还是什么,我一概都不爱。我要建立一个单独的人的会社,专门为这个目的服务,而这个由几乎毁掉我的汽油显示出来的奇迹将作为会徽。”后来他果真就这么做了。
奥狄芭这时喝得相当醉了,说,“现在他在哪儿?”
“他没有姓名,”无名恋爱者说,“你干吗不通过你们WASTE系统跟他通信?收信入就写,哼,‘IA的创办人’。”
“但是我还不懂得怎样利用这个邮递系统,”她说。
“你想一想,”他说下去,也醉了。“自杀未遂的人们的一个完整的地下组织。都是通过这个秘密邮递系统沟通信息的。他们彼此到底说些什么呢?”他摇摇头,笑一笑,摇摇晃晃地下了凳子,朝卫生间走去,消失在密密的人群中。他没再回来。
奥狄芭坐在那儿,觉得无比孤独,发现这酒吧间全是醉醺醺的男同性恋者,她是唯一的女人。她回想她一生,马乔不跟她谈话,希拉里乌斯不听她说话,克拉克·马克斯韦尔对她则连一眼都不屑看,而这群同性恋者,真是天知道。绝望笼罩着她,当你发现周围的人在性方面都跟你无关时,你就会有这种感觉。她估计一下这些同性恋者的各式各样感情,从真正的强烈憎恨(有个貌似印第安人的少年,只有十来岁,白发长得披肩,束在耳后,脚登牛仔的尖头皮靴),一直到冷冷的推测(有个戴角质边眼镜的、纳粹党卫队员型的青年盯着她的大腿看,正在研究她是否男扮女装),没有哪种感情对她有好处。所以她站了起来,过一会儿就离开希腊方式酒吧间,重新进城,进入有传染病的城市。
这个夜里的其余时间,她用于寻找特里斯特罗邮递喇叭。在唐人街,一个草药医师的黑暗窗子里一些汉字中间,她仿佛看到这个邮递喇叭。可惜街上灯光太暗淡。后来在人行道上,她看到用粉笔画的两个喇叭,相隔约有二十英尺。在这两个喇叭间,还画着一些排列得错综复杂的匣子,有的上面有字母,有的有数字。是不是儿童游戏?地图上的地名,秘密历史的日期?她把那些图表抄在札记簿上。她抬起头时,看到一个男人,也许是个男人,身穿黑衣服,正站在半条街外一个门洞下注视着她。她好像看到那人的硬领是翻起的,但是她可不敢冒险,赶快从原路奔回去,脉搏激烈地跳动。恰巧有辆公共汽车在下一条衔的街口停车,她赶忙奔过去,跳上车。
她于是一直换来换去乘公共汽车,偶尔下来走走,免得睡着。她断断续续地做梦,都是有关那邮递喇叭的。以后可能再找机会把今天夜晚经历理清楚,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
这一夜晚响亮的乐谱中,有不明确的一小节音乐:她有一种安全感,感觉有样东西,也许只是她那逐渐消退的酒醉,会保护她。这城市是她的,它受到前所未有的习惯词句和形象修饰打扮,什么国际性啊、文化啊、缆车等等;如果说那个城市的毛细管太小,人们没法向里凝视,或是血管被捣得并在一起,成为伤风败俗的市政脓疱,已经暴露在表皮上,真是众目共睹,只有旅游者除外,今夜她却有安全通道通向城市的遥远的血管分支。黑夜中没有什么能触及她;果真是没有。象征符号重复出现的次数是够多的,既没带来心灵创伤,也许也没有减弱创伤,或者刺激得创伤统统从她的记忆里摆脱出来。是要她记住的。她随时有可能实现死的愿望:从高高的阳台上俯视下面玩具般的街道,或是乘滑行铁道车,或是在动物园里动物喂食时间,只须稍为一动,就能如愿以偿了。她接触到迷人的死亡地区的边沿,明知道只须屈服于它,美妙的程度超越过任何美梦;什么地心吸力,什么弹道定律,野蛮的掠夺等等,都比不上死所应允的美妙。她作了试验,不禁战栗:我是要记住的。凡是出现的每条线索都应该有它自己的清晰性,都有良好的机会具有永久性。但是她心里又想,这些珍宝似的线索,会不会只是一种补偿,赔偿她失掉了那个直接的、癫疯的词,那个可能废除黑夜的呼叫。
在金门公园里她碰见一小群身穿睡衣的女孩。她们告诉她,她们在这儿举行梦中的集会。但是做梦和清醒时其实没有差别,因为到了早上起床,人只觉得疲乏,仿佛夜间多半没有睡着。在白天,她们的母亲以为儿童是在外边游戏,其实她们或是蜷缩在邻家的食橱里睡觉,或是躲在树林间的平台上,或是树篱中秘密挖空的巢穴,借以弥补夜里游戏的时间。黑夜对她们来说,毫不恐怖,在她们小圈子里生有个想象的火,她们别无他求,只需要一种外界不能渗透的集体感。她们知道有关邮递喇叭的事,但是对于奥狄芭在人行道上看到的粉笔游戏,一无所知。那是一种跳绳游戏,你只用一个形象,一个小女孩这么说明道:你轮流地在圆圈,钟和减音器的形象中跳,你的女朋友则唱道:
三个脚趾,三个脚趾,一,二,三,
出租汽车掉头在海那边……
“你是说特恩和塔克西斯①吧?”
① 英语中“出租汽车”一词同塔克西斯发音只有细微差别。
她们没听说过。女孩子们继续把手伸在想象的火前取暖。奥狄芭为了报复,就再也不相信她们。
她在第二十四街一家彻夜营业的墨西哥人小饭店里,通过一个叫赫苏斯·阿赖巴尔的,找到了自己的一段历史。他正坐在电视机下,用一只鸡脚懒洋洋地搅着一碗浓汤,“嗨,”他招呼奥狄芭,“你就是那位在马萨特兰的太太吧,”他招呼她坐下。
“你什么都记得,”奥狄芭说,“赫苏斯;连游客你也记住。你那CIA怎么样啦?”这CIA并不是中央情报局,而是墨西哥一个秘密组织,叫做无政府造反同盟会,组织历史可以追述到弗洛雷斯·马贡兄弟时代,后来有短短一个时期与萨帕塔②结成同盟。
② 墨西哥二十世纪初叶的农业改革家及游击领袖。
“你瞧,我还在流亡中,”他朝那小饭店挥挥手。他跟一个尤卡特克女人合伙开这饭店,这女人仍然相信革命。他们的革命。“而你呢,还跟着那个在你身上挥金如土的美国佬吗?那个金融寡头,那个奇迹?”
“他死啦。”
“啊,对不起,”他们从前是在马萨特兰的沙滩上遇见赫苏斯·阿赖巴尔的。他原来在那儿召开反政府的群众大会。开会时没有群众来参加,只好跟尹维拉雷蒂谈谈,为了忠于他的信仰,他该了解敌人。在人们的恶意面前,尹维托雷蒂一贯采取不明确的态度,并没有跟阿赖巴尔说什么;他扮演讨厌的、有钱的美国佬,演得棒极了,奥狄芭看到这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前臂起鸡皮疙瘩,那跟太平洋上刮的海风无关。皮尔斯不久就下海玩冲浪游戏,阿赖巴尔问她,他是不是真是这样的人,或是奸细,或是在开他玩笑。奥狄芭不懂。
“你知道什么叫做奇迹。不是巴枯宁①所说的那种。而是另外一个世界闯入这个世界。大部分时间我们和平共处,但是我们一旦接触,就会发生大灾难。我们无政府者,正如我们所憎恨的教会,我们也相信另一个世界。那里革命自动爆发,没有领袖,灵魂取得一致性的本领容许群众毫不费事地一起工作,就像身体一样是自动的。不过,太太,如果事情果真这么十全十美地发生了,那我也会大喊奇迹。一个无政府主义的奇迹。就像你的朋友,他确确实实、不折不扣是我们斗争的对象。在墨西哥,特权阶级总有一定比例可以挽救——一部分人们。并不是奇迹。但是对我来说,你的朋友实在太可怕了,除非他是在开玩笑,他的可怕正像圣母向印第安人显现。”
① 俄国十九世纪无政府主义者。
这次会晤以后的岁月中,奥狄芭有时也想起赫苏斯,因为他对皮尔斯有那种看法,她却没有。他好像在非两性关系方面是个竞争者似的。现在,她喝着从尤卡特克女人煤气灶上的土缸子里倒出来的、半冷不热的浓咖啡,倾听着赫苏斯谈论阴谋,拿不准要是没有皮尔斯的奇迹增强他的信心,赫苏斯可能早就离开CIA,像大多数人一样去当老百姓,根本无须流亡国外。
死人皮尔斯,正像马克斯韦尔的小精灵,是一种巧合的连系环节。没有那死人,她也好,赫苏斯也好,就不会有此时此地这一幕。这就够了,这是一种密码式的警告。今天夜里的遭遇,都是偶然碰巧吗?不久后,她眼睛看到一张卷起来的旧报纸,是无政府工团主义机关报《复兴》。报纸的日期是一九○四年,盖销章旁边并没贴邮票,只有一个手打的邮递喇叭图像。
“报纸总算到了,”阿赖巴尔说。“报纸邮递有这么长久吗?有的会员过世,我的名字给补上去做订户。真有六十年长久吗?是不是复印本?无聊的问题,我只是个小兵。上级自有他们的理由。”她带着这个思想离开小饭店,走进黑夜。
在城市海滩那儿,馅饼摊和游览活动早已停止了,有一群恍恍惚惚的少年无赖在闲荡,他们身穿夏日的稀薄的茄克,茄克上用线缝上去的邮递喇叭,在月光下就像纯银的。她从他们中间走过去时全没受到干扰,因为他们正在吸毒,用鼻子闻什么,或是在注射,也许根本就没看到她。
她又去乘公共汽车,车子里满满的,都是精疲力竭的黑人,正在赶车到全市各地去上夜班,车里烟雾缭绕,灯光明亮,照在一个车座的背上,刻有邮递喇叭和题词:死。但是不像她上次看到的WASTE,现在有人在喇叭上用铅笔补充一句;千万别跟喇叭对抗。
在菲尔莫尔附近有一家自动洗衣店,在它的告示牌上她又看到这邮递喇叭夹杂在一些纸条中间,这些纸条提供廉价烫衣和按时代为照顾婴孩等等服务。告示上说,如果你了解这是什么意义,那你就知道应从何处得悉详情。她的四周,漂白剂的气味扑鼻,好比什么庙里的香烟。洗衣机凶狠地发出嚓嘎嚓嘎和溅泼声。除奥狄芭以外,这地方没有任何人,荧光灯射出强烈的白光,凡是灯光照到的东西都是给白色的献辞。这是一个黑人居住区。喇叭是这么被题上献辞的吗?去询问会不会被认为是对抗喇叭?她问谁好呢?
在公共汽车上,她整个夜晚都听见半导体收音机在播送《流行歌曲两百首》中那些比较差的歌,这些歌永远不会流行,歌调、歌词不久就销声匿迹,仿佛从来没有人唱过一般。有个墨西哥姑娘想收听这些歌曲,由于汽车发动机粗暴的干扰,她只好用嘴巴哼着唱,好像要永远记住似的,边唱边在车窗玻璃上呼的气形成的薄雾上用指甲画出邮政喇叭和心形图案。
到了飞机场,奥狄芭觉得自己是个隐身人,偷听到一场扑克牌赌博,其中有个一直输钱的输家,每次输钱就把数字认真地记录在一本小帐簿上,那帐簿里乱涂着好些邮递喇叭。“我赢回来的平均数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三七五,朋友们,”她听他在说。其他的人全是陌生人,有人脸上没表情,有的生气。“这是二十三年的平均数,”他说下去,还想笑笑。“总是输掉那小小的百分比,投法扯平。二十三年啦。我没法打破这个平均数。我干吗还不罢休呢?”没有人理他。
在一间厕所里有个ACDC的广告,那四个字母代表阿拉米达县死亡崇拜教,广告上有邮箱号码和邮递喇叭。广告上说这个教每月要选择一个天真烂漫,规规矩矩、与人和睦、装束得当的男人,在性的方面加以利用后祭神。奥狄芭没有抄那个邮箱号码。
有个男孩要乘环球航空公司的班机到迈阿密去。这孩子精神不对头,计划于夜间偷偷溜进水族馆找海豚谈判,据他说,海豚即将继承人类。他现在机场跟他母亲告别,热情接吻,转动舌头。“我会写信的,妈,”他老是这么说。“通过WASTE寄信,”她说,“如果通过官方邮政,政府就会打开。海豚就会生气。”“我爱你,妈,”他说。“爱海豚,”她劝告他。“通过WASTE寄信。”
就是这样。奥狄芭扮演了偷看、窃听的角色。她遭遇的人们中还有个破相的焊工,珍惜他自己变丑的相貌;又有个男孩,夜间到处漫游,惦念他生下来前的死亡,正像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惦念社会生活中那种可爱、安抚人心然而空虚的气氛;有个黑女人,她的胖乎乎的面颊上有个纹路复杂的伤疤,一直为不同的原因沉着地举行流产仪式,正像人家举行分娩的仪式,不过她不是献身于传种接代,而她献身于暂停延续;还有一个年迈的守夜人,啃着一块象牙牌肥皂,他锻炼他的了不起的胃,也接受洗涤刑、空气清新剂、纺织品、烟草和蜡,毫无希望地试图吸收一切,一切诺言、生产力、背叛、溃疡,免得为时过晚;她甚至碰见另一个偷看者,徘徊于城市里一个还点着灯的窗口,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特殊形象。每一个异化现象,每一种退缩现象,例如衬衫袖口的链扣、移画印花或是漫无目的的胡涂乱写,不知怎的都用邮递喇叭装饰。她已习惯于预料到它的出现,因此也许她看到的并不像她事后回忆起来的那么频繁。其实看到两三次已经足够多了。也许是太多了。
她有时乘公共汽车,有时步行,终于熬到了麻麻亮的大清早,完全听天由命,这对她来讲是很少有的。那个从圣纳西索市英勇地开着车子到这里来的奥狄芭哪儿去了?那个乐观的姑娘就像好久前无线电广播剧里的私人侦探,相信一个人只要有胆量、有机智,敢于摆脱警察的死板的规章制度,就能侦破任何神秘大案。
但是,私人侦探迟早要被人狠狠打击的。这个夜晚,出现了这么多的邮递喇叭,这种恶毒的故意重复就是打击她的方式。人家熟悉她的压痛点和乐观主义神经节,就用精密的动作逐一夹住,治得她全身不能动弹。
她昨天夜里还在想,通过WASTE体系传达信息的,除了她知道的几个人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到了今天日出,她大可以问,还有什么地下组织不是通过这个邮政体系的。多年前,在马萨特兰海滩上,赫苏斯·阿赖巴尔曾解释奇迹是从另一个世界闯进这个世界的,是星球和星球的接触,那么,昨天夜里每个邮递喇叭何尝不是。在这儿,天知道有多少公民故意不用美国官方邮政沟通信息。这并不是叛国行为,甚至不是违抗。然而这是一种有意识的退缩,离开美国的生活,离开它的国家机器。不管他们的摒弃是出于憎恨,还是对他们的投票权的漠视,还是由于法律漏洞,还是出于简单的无知,他们这种退缩是自愿的、不分开的、私人的。他们既然不能退缩到真空中去(能吗?),那么就得存在于隔离的、沉默的、不受怀疑的世界上。
就在早上交通拥挤时间到来以前,她从一部小型公共汽车上下来,开车的是个老司机,天天营业亏空。她下车地点是市区霍华德街,下车后就步行往码头走。她知道自己模样可怕——手指关节由于涂描眉膏和染睫毛油,涂得黑黑的,嘴里有宿酒和咖啡气味。她经过一个敞开的门口,看到在一片有消毒药剂味的昏暗中,—座通往一个公寓的梯子上蜷缩着一个老头儿,在悲痛欲绝地直哆嗦,两只灰白的手掩盖着他的脸,她可听不见哭声。那老头儿的左手背上刺有邮递喇叭的花纹,陈旧的墨痕现在已开始模糊不清了。她一下子给迷住了,身不由已,走进暗影中,爬上吱吱嘎嘎的楼梯,每一步都犹豫一下。她走到距离他还有三级时,那人双手飞快地移开,露出一张破损的脸,可怕的眼光在血丝中间闪亮,使她停住了脚。
“我能帮忙吗?”她在颤抖,感到疲乏。
“我妻子在弗雷斯诺,”他说。他穿—套双排钮的旧衣服,磨损的灰色衬衫,宽领带,没戴帽子。“我离开了她。很久了,我记不得多久了。现在这个给她。”他递给奥狄芭一封信,看来这信揣在他身边多年了。“投进这个,”他举起有刺花纹的手,眼睛盯住她,“你知道。我走不到那儿了。现在对我太远了。夜里又没睡好。”
“我明白,”她说。“可我是新到这城里来的。我不知道它在哪儿。”
“就在高速公路底下,”他朝着她要去的方向挥挥手。“总有一个。你会看到的。”眼睛闭上了。这座城市的人们每夜离开那道可靠的耕地①,每天日出就醒来,循规蹈矩耕种,他翻开了多少丰富的的土壤,发现了多少同轴的行星?无意中听到了什么说话声音,发光的神的发现者们在墙纸的斑斑点点的花叶装饰中看到点亮的蜡烛头在他头顶上盘旋,预示有一天他或是他的朋友抽着烟卷睡着,烟卷掉下来,床垫毁于熊熊的火焰中,那个永不满足的床垫多年来保存着由于梦魇吓出来的冷汗和膀胱里滞留过多而小便失禁排泄的暗藏的盐分,还有在啼哭、痛苦中完成的梦遗,正像失败者在电子计算机中的贮存。她一时按捺不住,觉得非摸摸他不可,不然就不会相信他的存在,不会记得他。她精疲力竭,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就爬上最后三级梯子,坐了下来,伸出双手抱着他,真正地搂着他,瞪着染污的眼睛凝视楼下,凝视着天亮。她感觉胸前潮湿,原来他又在哭了。他几乎不在呼吸,但是淌着泪水,奸像是水泵里抽出来的。“我没办法,”她边低语边轻轻地摇晃他,“我没办法。”距离弗雷斯诺已经太远了。
① 此处作者所说的耕地,泛指一切工作岗位。
“是他吗?”她背后楼梯上有个声音在问。“是那水手吗?”
“他手上刺有花纹。”
“你能扶他上楼吗?是他。”她转身看到一个年纪更大、更矮的老头儿,头戴一顶高高的翘边帽,正朝着他们笑着。“我本来可以帮帮你,可惜我有点关节炎。”
“他非上去不行吗?”她说。“上哪儿?”
“还有什么旁的地方啊,太太。”
她不知道。她放开他一下,有点舍不得,仿佛他是她亲生的儿子,他抬头望着她。“走吧,”她说.他伸出那只有刺花纹的手,她握住手共同走完那段楼梯,接着又爬上其余两段:手牵手,非常缓慢,因为那个老头儿有关节炎。
“他昨天夜里失踪了,”他对她说。“说他出去找他的老伴。他有时会这么做。他们走进一个养兔场似的地方,尽是一个个小房间和一条条走廊,房间里点着十瓦灯泡,小房间只用人造纤维板隔开。老头儿直挺挺地跟在他们后边。他终于说,“到了。”
小房间里只有另外一套衣服、两三本宗教小册子、一张地毯、一把椅子。有一张图片画一个圣人把井水变为耶路撒冷复活节用的灯油。另外一个灯泡,不亮了。床。垫子,等待着。她当场排练一出可能演出的戏。她可以找到这屋子的房东,向法院控告他,给那水手上路斯·阿金斯商店买一套新衣服、新衬衫,新鞋子,最后给他一笔路费到弗雷斯诺找他老婆。当她正沉醉于自己的幻想剧时,他一声叹息,放开了她的手,仿佛他知道什么时候松手最适宜。
“只须把信寄掉,”他说,“已经贴好邮票。”她低头一看,原来是那枚熟悉的、卡红色八分航空邮票,邮票上画一架喷气飞机飞越国会大厦的圆屋顶。但是在圆屋顶上边还站有一个全身黑装的人,张开双臂。奥狄芭记不清圆屋顶上应该是什么东西,至少不是这样—个人。
“那么,”水手说。“现在请回吧、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她看看她的钱袋,里边有张十元钞票,还有一张一元的。她把那张十元的给他。“我用它买酒喝,”他说。
“别忘了你的朋友,”患关节炎的说,眼睛盯着那张十元钞票。
“妈的,”水手说。“你干吗不等到他走开才给?”
奥狄芭看着水手调整肢体,以便更舒适地靠在垫子上。充满细节的记忆。自动记录器甲……
“给支烟抽抽,拉米雷靳,”水手说,“我知道你有一支。”
会不会就在今天?“拉米雷斯,”她喊道。患关节炎的慢慢转过他那僵硬的头颈。“他快死啦,”她说。
“不死呢?”拉米雷斯说。
她记得约翰·尼法斯蒂斯谈他的机器和大量信息受到摧毁。水手身下的床垫一旦燃烧起来,等于举行一场北欧海盗式的火葬:那些贮存的、编码的无用岁月,早年的死亡,自我的折磨,必然的希望幻灭,床垫上睡过各式各样的人,不管各人经历如何,垫子一旦燃烧,一切永远化为乌有。仿佛她这才发现人生无可挽回的过程。她惊奇地想到竟然要丧失这么许多,甚至属于水手个人的大量幻觉在这世界上也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知道他患有DT①,因为她搂抱过他。DT这两个开首字母背后蕴藏有一种隐喻,一种震颤性谵妄,一种颤抖的心灵犁刃,消除心灵的犁沟,那位变水为灯油的圣徒,那个有超人视力的人的记忆错误是上帝的意思,那个真正的偏执狂认为一切都按照他自己的意向被安排在喜悦和威胁的范围内,那个梦想者运用双关语去探索古老的发臭的事实真相的竖坑和隧道,那些人都带着跟那个词同样的特殊关系发生作用,或者不管那是什么,那个词总是在那儿,起着缓冲作用,保护我们。那么,隐喻的作用在于对真相和谎言的冲击,就看你在哪一边,在里边就安全,在外边就迷惘。奥狄芭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边,她颤抖,没有皱眉头,身子一偏,尖叫着从岁月的辙痕上退回去,又听到她大学里第二或是第三个恋人雷·格罗津的认真的高嗓门,正在一片嗯嗯和舌头舐齿窝时发出的略去音节的哼哼声中间,咒骂他大学一年级的微积分课;“震颤性谵妄”但愿上帝帮助这个手上刺花的老头儿,也就是说有个时差,有个在消逝中的微小的瞬间,最后,不肯它怎样,不得不在这瞬间遇到变化,它在那儿不再能把自己假扮成无关痛痒的平均率似的东西;在那儿,速度就在飞弹里,尽管飞弹在飞行途中已经不动;在那儿,死亡就住在细胞里,尽管那细胞在最活跃的过程中被人观察到。她知道如果只要因为低级的双关语含有高深莫测的魔力,因为震颤性谵妄一定会接纳超越已知的太阳的光谱的震颤性谵妄,接纳纯粹由南极的寂寞和恐怖构成的音乐,那个水手看到的世界绝非他人所能看到。然而对于有什么能够保存这些或者他的,却一无所知。她向他告别,走下楼梯,朝着他告诉她的方向走。她在高速公路下面的钢管水泥的支柱间徘徊了一小时,那儿太阳光映照不到,只有酒鬼、流浪汉,行人、男色者、妓女、步行的精神病患者,就是看不到那秘密邮箱。但是她终于在幽暗中找到了一个垃圾箱似的东西,约莫有四英尺高,东西已旧,漆成绿色,有个旋转的梯形盖。在旋转部分上有用手漆成的W.A.S.T.E.首字母。她得仔细看,才能分辨这些字母间的黑圆点。
① 这是英语“震颤性谵妄”的两个开头字母。
奥狄芭后退到一根支柱的暗影中坐下,可能打了一会儿盹。她醒来时看见一个小孩把一捆信件丢进邮筒。她走过去,投下水手寄到弗雷斯诺的信;随后又躲起来等待。快近中午时有个长脚的青年酒鬼背着一个袋子出现了;他打开邮筒旁一个板上的锁,取出所有的信件。奥狄芭让他先走过半条街,然后尾随。她暗自高兴,幸亏她至少事先想到穿平底鞋。那邮递员引着她穿过市场,然后朝市政府大厦走去。到了市中心附近一条街上,这条街离市中心够近的,以至市中心那一大片单调的石头建筑,也使它染上了灰色色调。邮递员在这儿跟另一个邮递员会面,交换邮袋。奥狄芭决定还是钉住她在钉的那个邮递员。她跟他往回走,穿过那个长长的市场,市场上乱哄哄,你诈我骗,声音嘈杂,走上第—街然后踅入穿过海湾的公共汽车终点站,他在站上买了—张到奥克兰去的车票。奥狄芭照样买了一张。
他们的车子过了桥,进入在强烈而空荡荡的阳光照耀下的奥克兰。四下景物失去一切变化,邮递员在一个地区下车,奥狄芭认不出那地段。她跟着他走了几小时,沿着一些她不知道名字的街道,跨过一些干道,尽管是午后比较空的时间,还几乎要了她的命。后来转入贫民窟,又出了贫民窟,爬上一些长长的山坡,山坡上挤满拥有三间卧室的高级房屋,房屋所有窗口只是漠然地把阳光反射出来。邮递员的邮袋里装的信件越来越少了。最后他爬上一部开往伯克利的公共汽车。奥狄芭在后边跟着。邮递员在电报街半途中下车,领着她走上一条街,临街有—幢仿墨西哥式的公寓。在整个尾随过程中,邮递员从未回头张望一次。约翰·尼法斯蒂斯就住在这幢公寓里。她从这里出发,绕了一个圈子回来,不相信二十四小时已经过去了。该是二十四小时左右吧?
她回到族馆时,发现门廊里满满的,都是聋哑代表大会的代表,头戴礼帽,帽子用皱纹纸剪成,形式就像中共部队的皮帽;由于朝鲜战争,这种帽子风靡一时。这些代表个个都喝醉了,有些男代表就来抢她,拉她参加大舞厅的舞会。她想从这些不说话打手势的人群中挣扎脱身,但是太软弱了。她腿痛,嘴里发苦。他们把她拥进舞厅,有个身穿苏格兰呢上装的漂亮青年,搂住她的腰跳起华尔兹舞来,就在那盏没有点亮的枝形吊灯下,在一片静俏悄的移步声和衣裙沙沙声中直打圈子。舞厅里的每对舞伴,各自跳各人喜欢的舞:探戈、两拍子圆舞、桑巴舞,布鲁斯舞。奥狄芭心里在想,这样乱蹦乱跳要多久才会出现相撞,造成严重的障碍呢?非相撞不可。唯一可取的办法是一种想像不到的音乐安排,同时容纳许多不同的节奏和音调,舞蹈时每对舞伴都按预先规定,轻松配合。这些聋哑代表听音乐时都运用一种在奥狄芭身内萎缩的特殊功能。她跟着舞伴跳舞,在那年轻的哑子怀抱中柔弱无力,等待着开始相撞。然而,并没有相撞发生。她给人家拉去跳舞跳了约半小时,舞厅里出于一种神秘的—致,人人停步休息,事前只有每人的舞伴轻轻的一按。赫苏斯·阿赖巴尔一定认为这是无政府的奇迹。奥狄芭说不出名堂来,只觉得心情沮丧。她屈身行个礼就溜走了。
第二天,睡了十二小时也没做梦,奥独芭结帐离开了旅馆,开车横跨半岛回金纳雷特去。途中她有时间回想一下上一天的经历,决心先请教她的精神病医生希拉里乌斯,把一切都告诉他。她完全可能被精神病的冰冷和无汗的双手逮住了。她亲眼证实有一个WASTE系统:她见到了两个WASTE邮递员、—个WASTE邮筒、一些WASTE邮票、一些WASTE盖销章。还有装了减音器的邮递喇叭的形象几乎渗透了整个湾区。然而,她还是要相信这些都是出于她的错觉,——显然是由于她的几次创伤、需求和阴郁的双重人格所造成的。她要希拉里乌斯告诉她有点不正常,需要休息,世界上根本没有特里斯特罗。她也想知道,为什么这系统如果真实存在的话,对她会构成这么大的威胁。
太阳下山不久后,她把车子拐进希拉里乌斯诊所前的车道。诊所里好像没有点灯。桉树枝在山坡上刮下来的大风中号叫,给吸进夜间的海洋。奥狄芭走在大石板铺成的小径上,走到一半突然吓了一跳,有条虫飕飕地飞过她耳朵边,紧接着一声枪声。这不是虫,奥狄芭想道,正想时又传来一下枪声,这才明白方才听到的也是枪声。在落日的残晖中,她目标太清楚了,唯一的出路在于冲上诊所。她冲到了诊所的玻璃门边,门竟然上了锁,门廊里一片黑暗。奥狄芭在花床旁拾起一块石头,向门扔去。石块给门弹开。她正在找第二块石头时,门里出现一个白影子,颤颤抖抖地走到门边,给她开锁。原来是希拉里乌斯医生以前的助手海加·布莱姆。
“快,”布莱姆牙齿打战说,奥狄芭溜进去。那女护士快要发歇斯底里了。
“发生了什么事?”奥狄芭问。
“他疯了。我想打电话给警察局,但是他拿把椅子把电话交换台砸碎了。”
“希拉里乌斯医生?”
“他认为有人在追捕他,”护士的眼泪从颧骨上淌下。“他把自己锁在诊所里,拿着那支来复枪,”是德国枪,奥狄芭想起来,是医生保存的战时纪念品。
“他朝我开枪。你想会有人去报告吗?”
“他向十来个人开了枪,”护土回答,领着奥狄芭走下一条走廊,把她引到护士的办公室。“你想还有人报告警察吗?”奥狄芭注意到护士室有个窗子,从那儿可以安全退出。
“你大可以溜走啊。”
布莱姆本来在开热水龙头,在洗脸盆上用热水冲洗杯子,搅拌速溶咖啡,她抬起头来,迷惑地说,“他身边总得留个人。”
“究竟谁在追捕他呢?”
“他说有三条汉子,手拿冲锋枪。我听他说,是恐怖分子、疯子。说罢,他就开始砸碎电话交换机。”她敌视地扫了奥狄芭一眼。“发神经的娘儿们太多了。金纳雷特全镇都是。他应付不了。”
“我最近离开这里一阵子,”奥狄芭说。“也许我能问出原因来。也许我对他较少威胁。”
布莱姆喝咖啡时烫伤了嘴。“你一开口诉说麻烦,说不定他就会开枪。”
奥狄芭记不得医生诊所门曾经关闭过。她在门前歪着屁股站了一会儿,同时开始怀疑自己神志是否正常。她干吗不就从护士的窗口跳出去,一走了事,至于其余的事,以后看报就是。
“是谁?”希拉里乌斯尖声喊问,十九是听到了她在门外的呼吸声还是什么。
“马斯太太。”
“但愿施皮尔①和他的白痴的神职人员永远烂在地狱里。你可知道这些子弹全是哑弹?”
“让我进来好吗?我们谈谈。”
“我相信你们都是这样子的,”希拉里乌斯说。
“我没带武器。你可以搜身。”
“我搜的时候让你挥掌劈我的脊骨,不行,谢谢。”
“你干吗反对我每一条建议?”
“听,”希拉里乌斯过一会儿说,“依你看,我岂不是个挺不错的弗洛伊德派?我可曾有过严重的偏差?”
“你时常做鬼脸,”奥狄芭说,“不过这只是小节。”
他的反应是一声长长的苦笑。奥狄芭等待着。“我曾经尝试,”躲在门后的精神病医生这么说,“一心一意顺从那家伙,那个喜爱争吵的犹太佬。为着培养自己相信他的一切著作,连他的极端愚蠢和矛盾的话都一字不差地相信,我至少能做到这一点,不是吗?作为一种赎罪。
“我自己的一部分又确实要相信——正像个小孩,在绝对安全的环境里喜爱听听恐怖故事——一旦被光线照亮,无意识就会像是另外一个房间。那些幽暗的形象就会化为玩具马和一些比德尔迈尔家具②。精神治疗最后会治服无意识,使得它可以进入社会,也无须害怕它有一天会回复变异。我当时一定要相信这学说,尽管我一生有不同的经历。你想像得到吗?”
① 美国长老会宗教领袖。
② 一种流行于十九世纪初至中叶的德国式家具。
她无法想象,她也不知道希拉里乌斯到金纳雷特以前是干什么事的。现在她听得见远处响起了当地警察用的电子汽笛声,好像是扩音装置播出来的滑音哨子声。这哨子声的声量直线上升,越来越响。
“对,我也听见了,”希拉里乌斯说。“你看还有谁能够保护我,不让这些疯子追上来呢?他们能穿过墙走来。他们重复出现:你逃过了他们,拐个弯又撞上他们,紧紧咬住不放。”
“帮帮忙好不好?”奥狄芭说。“千万别向警察开枪,他们是在你这一边的。”
“你们以色列人,什么制服都搞得到,”希拉里乌斯说。“我可不能保证所谓‘警察’的安全。如果我投降的话,你也不能保证人家要带我去的地方吧。”
她听得见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鬼叫狼嗥似的汽笛声从四周暗夜里围拢来。“我还能做一种脸,”希拉里乌斯说。“这种脸你从未见过;这国家里没人见过。我一生只做一次这种脸,也许今天在欧洲中部那个看到过那种脸的年轻人可能今天还活着,在什么生长植物的废墟上。他现在约莫你这年龄。他疯了,治不好了。他名字叫做泽维。你今晚可否告诉那些‘警察’,或者不管他们怎样称呼自己,说我能够再做那种脸?这脸有效的半径范围是一百码,百码之内,使任何不幸看到它的人永远打入暗无天日的土牢,同鬼怪为伴,牢顶出入的小口永远封闭,无法挽回。谢谢你。”
警笛已经抵达诊所的前边。她听得见警车车门砰砰关上,警察们在喊叫,突然间一声猛撞,撞倒大门,冲进来;诊所的门同时打开,希拉里乌斯抓住奥狄芭的手腕,拖她进去,诊所的门又锁上。
“我现在变成人质了,”奥狄芭说。
“哦,”希拉里乌斯说,“原来是你。”
“那么方才你以为什么人在跟你——”
“讨论我的病例?另外一个人。有我,还有别人。你知道,人们服了迷幻药后,区别就开始消失。人人的自我失去了明确的轮廓。但是我从来不服用这种药物,宁愿保持着相对的偏执狂,至少还明白自己是什么人,识别别人是什么人。也许,马斯太太,这就是你拒绝服用这药的原因吧?”他的来复枪挂在肩上,笑容满面地对着她。“那么,好。我想,你大概是来捎话的吧。他们派你来的。那么你该说什么呢?”
奥狄芭耸耸肩膀。“正视你的社会责任吧。”她建议道。“接受现实的原则。人家人多,火力也比你强。”
“啊,人家人多。当时我们在那地方,人家人数同样超过我们。”他羞涩地注视她。
“什么地方?”
“我做脸的那地方。我当实习医师的地方。”
她这时多少猜到他所讲的是什么地方,不过为着进一步明确,她再问一遍:“什么地方?”
“布痕瓦尔德①,”希拉里乌斯回答。外面警察开始用力敲打诊所的门。
“他有枪,”奥狄芭大声喊叫,“我给扣在里边。”
“太太,你是谁?”她告诉警察。“你的名字怎么个拼法?”他为了新闻界记录了她的地址、年龄、电话号码,亲属姓名、丈夫职业。在这问答过程中,希拉里乌斯则在乱翻写字台抽屉,寻找子弹。“你能否说服他?”警察问她。“电视台的人想从窗口录像,你有没有法子缠住他?”
“别硬来,”奥狄芭劝告道。“想想办法看。”
“你们这出戏演得不错,”希拉里乌斯点点头。
“你是不是认为,”奥狄芭说,“人家要把你送回以色列去受审判,像艾希曼②那样?”精神病医师直点头。“为什么?你在布痕瓦尔德干了什么事?”
① 德国小镇,希特勒在此地设立集中营(1943—1945),杀害爱国人士及战俘。
② 德国战犯,希特勒统治时期在德国中央保安局犹太处任职,曾先后在维也纳和布拉格对犹太人大屠杀。1961年在以色列被处以绞刑。
“我工作,”希拉里乌斯告诉她。“对引发疯狂进行试验一个患有紧张症的犹太人话的等于死的。党卫军中的自由派还认为那更合乎人道。”他们就是这样对人进行种种实验,采用节拍器、蛇、半夜三更观看布莱希特晕影像,切除某些腺,幻灯幻像,新迷幻药,用隐藏的扩大器再三播出威胁,催眠,时钟倒转走和各式各样的怪脸。希拉里乌斯被分派专管脸谱。“盟国解放者,”他回忆道,“不幸太早到来,我们还来不及搜集充分的数据。除了特出的成功病例如泽维外,例子不多,我们还不能用统计方式来表明问题。”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笑笑。“是的,你恨我。我不是设法在赎罪吗?假如我是真正的纳粹分子,我就会选择荣格①,不是吗?但是我还是选择弗洛伊德这犹太人。弗洛伊德的世界观里没有布痕瓦尔德。根据他的看法,布痕瓦尔德一旦有阳光照射,集中营就会改成足球场,胖胖的儿童就在本来的绞刑室里学习插花技术和视唱练习。在奥斯威辛,焚尸炉将改为烘制糖霜小蛋糕和结婚蛋糕的炉子,V—2火箭将改为顽皮儿童的旅店。这一切我都设法相信。我每天夜晚只睡三个小时,以便不做梦,其余的二十一小时我强迫自己取得信仰。然而我的赎罪看来还是不够的。尽管我做了一切努力,他们还是像死神一般追捕我。”
① 卡尔·荣格(1875—1961):瑞士心理治疗学家,弗洛伊德的学生和门徒,后与老师的学生决裂,另发展自己的分析心理学学派,他认为“里比多”不只是性欲,还存在“集体无意识”。
“谈得怎么样?”门外的警察问。
“挺不错,”奥狄芭说。“如果谈崩了我就通知你。”她这时看到希拉里乌斯把他那支德国枪搁在写字台上,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去,表面上是要去打开一个文件柜。她拿起枪来瞄准着他,说,“我该毙了你。”她知道对方故意搁下枪让她捡起来。
“人家派你进来不就是为着这个吗?”他的视线与她交叉,接着又岔开去,试探性地伸出舌头来。
“我是来请教你,”她说,“盼望你能说服我,帮我摆脱一个幻想。”
“要珍视它!”希拉里乌斯激烈地喊道。“你们除了幻想以外,还有什么?务必紧紧抓住它的小触角,千万别听从弗洛伊德派的哄骗,以至失掉它,更不能让药剂师用药摧毁它。不管你这幻想是什么,要珍惜它,因为一旦失去,就等于是背叛自己,投靠他人。你就开始不存在了。”
“进来吧,”奥狄芭喊道。
泪水涌上希拉里乌斯的眼睛。“你为啥不开枪?”
警察在推门。“喂,门上锁啊。”
“砸开它,”奥狄芭吼叫,“由这里的希特勒·希拉里乌斯来付帐。”
门外冲进来的好些慌张的巡逻警官逼近希拉里乌斯,手里拿着根本不需要的紧身衣和警棍,同时还有三辆抢生意的救护车,正咆哮地开倒车到草坪上,抢占有利位置,搞得布莱姆边啜泣边咒骂司机,奥狄芭在探照灯和凝视的人群间看到了本市电视台的摄像车,其中播音的正是她丈夫马乔。她漫步走过一闪一闪的闪光灯,从车窗口探头进去,“嗨。”
马乔按按胸前超高频的无线话筒,只是微笑一下。奇怪。微笑也能播出声响来吗?奥狄芭上车,竭力减少声响。马乔把话筒塞到她面前,低声说,“你在播音,放自然—些。”随后他改用他认真的广播声调说,“你对这可怕的事件,有什么感想?”
“可怕,”奥狄芭说。
“很好,”马乔说。他请她给听众概述一下诊所里发生的事。“谢谢你,埃德娜·莫什太太,”他总结说,“谢谢你以目击者的身分对希拉里乌斯精神病诊所这次戏剧性围攻作了叙述。这是KCUF电台流动摄像队第二号车,把播音送回给电台的‘兔子’华伦。”他切断了电源。情况有点不大对头。
“埃德娜·莫什?”奥狄芭说。
“以后再纠正,”马乔说。“我刚才在考虑场面失真,后来在考虑什么时候印成带子。”
“他们把他押到哪里去?”
“大概是公立医院吧,”马乔说。“去观察。我就不懂他们能观察什么。”
“他说有以色列人,”奥狄芭说,“正从窗口外爬进来。如果没有这回事,那他疯了。”警察们走过来,大家聊了一会儿。警官吩咐她呆在金尼雷特,法院可能传她出庭作证。末了她回到她租来的小车里,跟着马乔回电视台去。他今天夜里上班,从一时到六时。
到了电视台,马乔上楼去整理他的报道材料,奥狄芭在楼下声音响亮的连锁式电传打字发送室门外过道上碰见节日部主任凯撒·芬奇。“很高兴看到你回来了,”他招呼道,显然—时想不起她的名字。
“哦?”奥狄芭说,“为什么呢?”
“坦白地讲,”芬奇推心置腹地说,“自从你走了以后,温德尔大不对头。”
“那么,请问,”奥狄芭勃然大怒,因为芬奇讲得有理,“请问谁是对头的,林戈·斯塔尔①?”芬奇畏缩后退,“查比·查克②?”她追赶他,一直追到门廊上。“是讲究义气的弟兄?为什么偏要告诉我?”
① 英国披头士乐队成员,在四重奏乐队中担任鼓手,于六十年代风行英美。
① 美国爵士乐音乐家。
“都是上头的意见,”芬奇说,说时双手掩住他的头。“马斯太太。”
“啊,叫我埃德娜。你是什么意思?”
“在他背后,”芬奇怨声叹气地说,“人家给他起个绰号叫做中性弟兄们。埃德娜,他在丧失个性,我只好这么说吧。温德尔越来越不像他本人,越来越没有个性。比方说,他来参加职工会,他一进门,突然全屋都是人。他一人就是一个集会。”
“这是你自己的想像吧,”奥狄芭说。“你一定又在抽那些没有标记的纸烟啦。”
“等着瞧吧。别讥笑我。我们本该团结一致的。你我之外,还有谁关心他呢?”
她单独一人坐在第一播音室外边的板凳上,听着马乔的同事“兔子”华伦在转动录音磁带。马乔从楼上走下来,拿着他的拷贝,显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宁静。他以前总是耸起双肩,眼睛迅速眨着,现在都没有了。“等一等,”他笑笑,说着就慢慢在过道上走过去。她从后面仔细观察他,看看头上有没有彩虹色的光辉。
离他上班还有点时间。他们俩于是开车入城到一家卖馅饼的酒吧,两人隔着一个大啤酒罐子,透过酒罐的有凹槽的金色透镜相对而视。
“你现在跟梅兹格搞得怎么样?”他说。
“没有什么啦,”她说。
“至少现在不再有什么啦,”马乔说。“你对着话筒播音时,我就知道了。”
“你可真有本领,”奥狄芭说。她猜不透他脸上的表情。
“真奇怪,”马乔说,“一切都——等一等。你听。”她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那磁带录音一共有十七把小提琴,”马乔说,“其中有一把——我听不到在什么地方,因为这儿是非立体声的,妈的。”她这才想起来,他说的原来是指酒吧间装的音乐广播网。他们一踏进这小酒店,就有一种柔弱的、辨认不清的音乐渗进店铺,全是弦管乐以及装上弱音器的铜管乐。
“什么事?”她焦急地问。
“他的小提琴的E弦,”马乔说,“偏高一些。他不可能是电台的乐师。奥狄,依你看,有没有人能够单凭那根弦奏出有关恐龙骨的音乐?单单录下他的演奏在录音带上。凭他演奏的音调,想像他耳朵长得怎么样,他的手和手臂的肌肉组织怎么样,最后想像他的整个人。天啊,这岂不是太奇妙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实实在在的人。不是合成的。他们可以不请活人当乐师,如果他们想这么干的话。只须把一切确当的谐音,安排在确当的功率水平上,就会产生小提琴的声响。正像我……”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满面笑意,“你大概以为我疯了,奥狄。但是我可以把同样的事倒过来做。随便听什么歌曲,我都可以把它拆开。在我脑海里进行光谱分析。我能够把和音、音色,还有歌词,分解为基本的频率与和声,尽管声音有高低,我还是听得见每个纯音,并且能够同时听见。”
“这你怎么做得到?”
“这就像我对每个音有个频道,”马乔兴奋地说,“我如果需要更多的频道,我就扩充,增加频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不过,近来我也能够这样听人们的讲话。譬如说‘浓郁得像巧克力似的善良’。”
“浓郁得像巧克力似的善良,”奥狄芭说。
“对啦,”马乔说,接着沉默下来。
“那么,又怎么样呢?”奥狄芭两三分钟后问,声调显得刺耳。
“前几天夜晚我听‘兔子’在广播广告,注意到这一点。不管什么人在讲话,不同的射频频谱基本上是一致的,除去百分比的小差异。所以你和‘兔子’现在有了共同点。而且还不止这样。如果射频频谱相同,凡是说同样话语的人,就变成同一个人,不过说话的时间上有差异。但是,时间是任意的。你可以想挑选任何时间作零点,那样你就可以把每人的时间线向两旁移动,一直移到全部吻合。到那时候,天啊,你就有了成千上万人齐口合唱‘浓郁得像巧克力似的善良’,用的是同一个声音。”
“马乔,”她显出不耐烦的模样,不过同时也起了一种强烈的疑心。“这是不是芬奇所说的你越来越像是满满一屋子人。”
“这正是我,”马乔说。“人人都是这样。”他凝视她,也许产生了交感的幻想,他的脸现在光滑、和蔼、宁静,正像一般人达到性的高潮以后那样。她认不得他。她幽暗的脑海深处开始惊慌。“现在我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戴上听筒,”他继续说道,“我确实真正明白我所看到的。那些小姐们歌唱‘她爱你’,那么,她果真是爱你,她就是全世界上无数的姑娘,不受时间、皮肤颜色、个子大小、年龄、外形、距离死亡的远近的限制,她爱你就是爱你,而这个‘你’就是人人。也包括她自己。奥狄芭,人的声音,你知道,真是个奇妙的奇迹。”他眼睛洋溢着热情,反映着啤酒的颜色。
“宝贝,”她束手无策,不知道如何帮助他,同时又替他害怕。
马乔在他们中间的桌上放了—个透明的塑料小瓶子。奥狄芭盯着瓶子里的药片看,接着明白了。“是迷幻药吧?”她说。马乔报之以一笑。“你哪儿弄来的?”口气是谅解的。
“希拉里乌斯。他把研究计划扩大到包括那些做丈夫的。”
“那么,”奥狄芭说,竭力装做讲究实际的样子。“你被列入计划,有多久啦?”
他说他实在记不得。
“可能你还没上瘾吧?”
“奥狄,”他迷惑地望着她,“这不会上瘾的。你大概不是吸毒鬼吧。你服用它,因为它管用。因为你可以听到,看到,甚至闻到或是尝到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因为世界太丰富了。简直是无穷无尽啊,宝贝。你是个天线,一夜间把你的图象播送给千百万人,他们也就是你。”他现在显得很有耐性,像母亲一般。奥狄芭真想一拳敲他嘴巴。“那些歌曲,不只是歌唱了什么,本身就是纯的声音组成的东西。新鲜的东西。而我现在做的梦也改变了。”
“哦,我的天啊。”她忿然晃了一两次头发。“不再做恶梦了?好极了。原来你最近那个小妞儿,不管是谁,倒真灵。你知道,那样的年龄,她们非常需要睡眠。”
“没有什么姑娘,奥狄。让我告诉你。从前我的常做恶梦,关于那车场的,记得吗?从前我连说都不敢跟你说清楚。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再也不打搅我了。使我惊吓的只是车场上那块招牌。我在梦中做我日常的事,那块招牌,没有丝毫预兆,突然出现了。我们是全国汽车商协会的会员。简称为NADA。就是这块在蓝天下吱嘎吱嘎响的铁招牌,说纳达①,纳达。我老是从梦中吓醒。”
① 纳达在西班牙语中是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没有。
她记起来了。现在他只须服用迷幻药就不会做恶梦了。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离开他上圣纳西索去的那一天,就是见到马乔的最后一次。现在的他已经把昔日的马乔消耗殆尽了。
“哦,听,”他在说,“奥狄,明白吗?”但是她连什么曲调也没听清楚。
到了他该回电台上夜班的时间了,他的头往那些药片点一点示意。“这些给你。”
她摇摇头拒绝。
“你回圣纳西索去?”
“是的,今晚就去。”
“但是警察还要找你呢。”
“我会做个逃亡者。”后来她记不得还说了什么没有。到了电视台他们就接吻告别,告别一切。马乔走开时口里哼着—支复杂的调子,十二音体系的。奥狄芭坐在车里,额头靠在驾驶盘上,这才想起忘记问他那封信,信上盖有特里斯特罗的盖销章。然而现在已太晚,其实也无关紧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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