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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川湊人對我來說,是個印象深刻的名字。他的《貓頭鷹男》,是一本極令人驚豔的作品:巧妙的融合了都市傳說、驚悚與溫情於一身。在小小的篇幅之中營造出極大的張力,以至於讀過後便難以忘懷。
而那些被描繪出來的風景,竟漸漸的融入我的記憶之中......其影像鮮明的程度,不像是讀小說時腦袋自動生成的,倒像是直接的圖像記憶。這個事實,是我看完《最後的記憶》,今天又回頭去看《貓頭鷹男》的打混感想時突然想到的--《最後的記憶》中,那面具與祭典與不可思議的情節,總覺得有些似曾相識,原來是與〈冰人〉的廟會印象重疊了。
這瞬間我又重新喜歡上朱川湊人一次。
這回在台灣出版的新作《花食》,在中國據說已有兩版譯本,分別譯為《花草便當》與《花花飯》。譯名各有千秋。《花食》收錄六個短篇,分別是〈精靈之夜〉、〈妖精生物〉、〈摩訶不思議〉、〈花食〉、〈送終婆〉、〈凍蝶〉。
〈精靈之夜〉講述著一則「外來客」如何被排斥的故事:敘述者行男一家人搬到了大阪的一個巷弄之中,初來乍到的行男一邊熟悉新環境的同時,一邊也看見了小男孩正弘是如何的遭受到歧視。同樣身為「外來客」的兩人,卻因為國籍與家境的不同,而遭受到不同的待遇。作為《花食》的開頭,本篇與最末篇〈凍蝶〉可說互為表裡。〈凍蝶〉中的真廣,豈非〈精靈之夜〉中行男的翻版?在被排斥與排斥之間,孩子的世界並非成人所願的一般單純。
〈妖精生物〉雖說擺放在〈精靈之夜〉的後面,但卻絕非一則感人的故事--毋寧更是駭人的。小女孩小津走在路上,被推銷了一隻吃砂糖的、「可以帶來幸福的」妖精生物。然而隨之而來的,並不是幸運--而是「性慾」。全篇幾乎圍繞著小津的情/慾在發展,「妖精生物」帶來的「甜美感受」是什麼不言而喻。有趣的倒是小津敘述的方式,像是她從未在與男性交合中體驗過這樣的快感(而這,又衍生到另一個議題了。)
雖說基調不同,但我私心覺得,〈妖精生物〉也是很可以拿來和〈精靈之夜〉、〈凍蝶〉,乃至於其後的〈摩呵不思議〉作為比較的。在這些短篇中,主角體驗事件的年齡約莫都在小學中年級左右。而女孩子與男孩子的生活經驗之差異也在這之中被充分的展現出來--在〈精靈之夜〉與〈凍蝶〉中最被重視的,是同儕;在〈精靈之夜〉中,則是私密的身體發育(初經來潮)、隨之而來的情感萌發與破滅(母親與自己喜歡的男性私奔、被強暴、被強迫結婚生子等等)。女孩的身體發育較男孩為早,因而情感意識萌芽的時間也早了許多。在這樣的脈絡下,於焉呈現出生活的不同面向。
「妖精生物」那張號稱可以帶來幸福的笑臉,在面臨威脅之際終於露出其真面目:老男人/父權式的面孔。而不同於〈妖〉、〈凍〉、〈摩〉充滿光明面的結尾,身為女性的小津在意圖掙脫其枷鎖時,卻必須面對此舉亦將如同母親拋棄自己般,拋棄女兒的事實。另一方面來說,小津與〈凍蝶〉中的美羽又何其相似?皆是為了「家人」而「出賣肉體」。相較於〈花食〉中幸福的芙美,到底,小津與美羽所欠缺的,便是如同〈花食〉中芙美的哥哥俊樹般足以保護自己的親族男性(小津有的是殘廢而自大的父親,美羽則是有個病弱的弟弟)。而對於俊樹來說,芙美從頭到尾,顯然都是「需要保護的」。以兄妹的立場來看,則或許俊樹僅僅是出於長兄姐往往不放心弟妹的心理,然而與前後數篇聯成一氣來看,則父權的幽靈的確飄盪於字裡行間......這是那個年代的圖像,然而在今日,這樣的差異是否已然消逝呢?
〈摩訶不思議〉在情慾圖像上又隱然的與〈妖精生物〉聯繫在一起。男孩/女孩所仰望的男人/女人的形象是那麼的不同。在「叔叔」樂觀的「章魚丸哲學」之下,又有誰會想到三個女人在真相揭開之前與之後所需忍受的不堪?又是在多少不堪之後,才得以雲淡風輕的同桌喝茶?
〈花食〉與〈送終婆〉則是兩則溫馨的故事。〈花食〉討論著生與養的進階題:在過去與現在之間,將何所取捨?〈送終婆〉則試圖以「言靈能輕易奪取人的生命」這樣的概念,意圖演譯出生活的價值與尊嚴之所在--同樣的概念,在目前當紅的漫畫《死亡筆記本》中,則試圖去闡釋正義之所在。然而,最讓我好奇的,果然是為何要叫「送終婆」吧。小說裡僅僅以「至於為什麼只由女性來繼承?好像是因為以前就叫做『送終女』。」一筆帶過。印象中,人類學對此議題有相當深刻而有趣的探討。
比起《貓頭鷹男》,《花食》給我的感覺是更加的溫柔而溫暖,其中縱然有鬼有怪。這六個短篇,各自獨立,但背景印象中都設在大阪,據說這和他童年在大阪度過有所關聯--這六篇的環境,大多是在大阪的小街巷弄之中。裡面敘述的那般場景,倒有些令我想起姑姑家的環境,也是那麼般街頭街尾一家親。而作為一本有著追憶童年影子的小說,《花食》的各篇除了洋溢著濃厚的懷舊風外,更有著一些類似的特點--諸如敘事者的家庭,總是懷有某些殘缺不滿,甚至是由於這樣的殘缺不滿,而「淪落」到大阪來安家落戶。小說的主角,也總是以一種追憶式的眼光轉回細數他生命中那一段令人難忘的記憶。而小說中時顯時隱的韓國移民身影,更讓這六篇小說有了某種確實的共通背景。藉由這樣的背景,朱川湊人的「現代怪談」們得以鑽入現實生活之中,更深入的反映出人在面對(社會的、人性的)陰影時,「應然」與「實然」之間的差距。
然則。朱川畢竟是溫暖的。儘管「實然」的社會總是千瘡百孔:〈精靈之夜〉中到死都被排擠的韓裔兄弟、〈凍蝶〉中的美羽,但他總是將結局保留給下一個更美好的想望--儘管,這個想望永遠不是圓滿的大團圓,而更接近於存在主義式的薛西弗斯。但,對我來說,那才是生活的真面目:鉛灰的都市天空、喧囂的車聲、微弱的雨、天邊的夕陽,與和夕陽同在時,所能見的那一抹虹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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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内文試閱
〈妖精生物〉
每次我跟別人提到那隻奇妙生物的事,都沒有人願意相信。
小孩子最容易將現實與幻想混為一談--大多數的人不是對此付諸一笑,就是認為我在杜撰故事,而以不甚友善的眼神回看我。那都無所謂。反正被當作是胡謅,對我也無傷。
而我自己呢,或許是真的很想把它忘掉也說不定。事實上,這種事忘了也好。如果它能隨時間的流逝而在記憶裡消失,那該有多輕鬆啊!
可是,為什麼我始終無法忘懷呢?
那生物在手掌間留下的溫暖,那彷彿要滲入肌膚裡的黏著濕氣───為什麼無法忘記?
就是因為有時太過渴望它了吧 。好比今晚這種時刻--耳邊聽著孩子熟睡的鼾聲,自己卻輾轉難眠以至只能雙眼盯著黑闇的此般漫漫長夜。
那一天,在國營電車的高架橋下,那名男子稱呼它為『妖精生物』。這名字的確與這奇妙的生物再合適不過。
不過,你可別把牠想成是外國童話繪本裡出現,長著一對像昆蟲翅膀的小精靈。我飼養的可是一點都不可愛,外表像極水母的生物。大約只有十歲少女的手掌心這麼大。養在盛水的玻璃罐子裡,只會輕輕地彈著身體,漂呀漂的生物。
賣給我的男子說,牠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魔法師變出來的。不用說,我當然不相信。不過,說不定是真的。
我成長的地方,是大阪下町地區。
它是個連說奉承話都稱不上有氣質的地方。平時會繫領帶出門的只有極少數的當地大地主。車站四周圍的店家,全是以勞動者為對象的便宜旅社和大眾食堂。大白天裡,就可以看到滿嘴酒臭味的人在街上遊晃。
和繁華街區有段距離的住宅區。雖然比較像樣點。但也絕非適合人居住的環境。由木頭和鍍鋅板搭蓋的房子,塞得擠得滿滿的。其間,有幾根木頭還掉落大水溝裡。街道整體充滿著一股獨特的臭味。混濁的死水,蒼蠅叢生,整年到頭四處盤飛。
街上的小工廠很多。不知哪兒傳出的削金屬聲,從不絕於耳。還有壓模鑄版的機械聲。我本來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出生,對這些聲音早就習以為常,一點也不覺得刺耳。倒是此刻,太過靜寂的場所反而令我害怕。或許是受到成長環境的影響吧!
既使在那樣的環境裡成長,小孩子依舊生龍活虎,彷彿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要他們靜靜待著,似乎是件很痛苦的事。寧可整天毫無意義的到處亂撞。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是個很愛跑步和跳繩的少女。
回憶童年時光,總是快樂無比。似乎和生命裡的寂寞、痛苦,全然無緣。每天就像在遊樂園裡度過一般,既熱鬧又幸福。身體健康,四肢發達,還擁有新品般的肌膚和毛髮,一點也不以貧窮為苦。
記憶裡,我擁有那個生物是距今三十年以前--我念小學四年級那年七月的事。
當時,我非常喜歡某家少女雜誌。紙皮包、可愛的貼紙,和貼有明星照片的墊板,還有許多新鮮好玩的附錄,是一本很有趣的雜誌。那時候,班上同學流行拿附錄上的信紙來寫信,是當時女孩子們必看的雜誌。我也不例外。每天存十塊錢,每個月固定去購買。
雜誌的發行是每個月月初。我們家附近沒有書店,得特別走路到車站前買。就是在那條路上的國營電車的高架橋下,我遇上那名男子。
那條路當時還沒鋪上地磚。黃土露出地面。不僅日照不佳,地面更凹凸不平。大該某處積了水,始終可以聞到河川的味道。
另外有一條沿著商店街直走,比較便利的道路。因此,很少人會走黃土地。平時,我也都挑方便的路走。可是那一天不知為什麼?我選擇走高架橋下。也許只是偶然,又或者真是冥冥中註定。
行經高架橋下時,既使大白天也顯得陰暗的甬道上,一名男子靜靜佇立。像是躲避夏日強光,他站在甬道中間最陰暗的地方。
男子將幾口箱子倒過來放。上頭並排陳列著幾瓶玻璃罐。
我立刻明白他是兜售物品的小販。
不知道現在是否還存在?從前,在學校或公園附近常有一些販售稀奇怪玩意的人。例如,被染得五顏六色的小雞,或靠磁鐵移動的人偶,或是在紙上寫字,只要用手指頭一擦,就立刻消失的神奇墨水筆--這些吸引小孩子目光的玩意,都是一些不明來歷的男人在兜售。
「呀、可愛的向日葵妹妹。要不要看一下呢?」
看到我走近。男子臉上立刻浮現笑容招呼著。我因他注意到自己最喜歡的髮夾而開心,不禁停下腳步。
那時,我的頭髮長及肩膀。具有美容師資格的母親喜歡在家幫我編頭髮。就像替模特兒換裝,我也每天變換不同的髮型。朋友們都對我羨慕不已。那一天,母親把我的頭髮左右分成兩撮。綁完麻花辮後,向上盤在後腦門上,再以充滿夏天氣息的向日葵髮夾給固定住。
「怎麼樣?沒看過這種生物吧!」
男子隨手拿起並排中的一個玻璃罐,將它捧到我眼前
由於事過幾十年,我已經記不得當時那男子的長相,彷彿很年輕,也好像是個中年人。他身上穿著一件雨衣似塑膠製的上衣。夏天裡,那一身打扮特別突兀。不過,也可能是我把他和其他的記憶給混淆了。
男子拿出來的罐子,直徑約有八公分,高十三公分,水幾乎滿到瓶口。大概是空氣孔,金屬製白色蓋子上,穿了十幾個釘孔。裡頭則是一個、不、一隻半透明、像是整塊塑膠的東西漂浮在水中。
「這是什麼?好像小荷包蛋哪!」
我心裡想到什麼,脫口而出。
那的確很像一粒小荷包蛋。不過,不是煮硬變成固體的荷包蛋。而是當蛋白部分快要變色前,迅速由鍋中鏟起,丟到水裡--我這麼說,應該比較容易想像牠的外形吧!
牠的身體中央有個鮮黃色,模糊的星星印記。順著印記,可以看到淡粉紅色的血管充滿半透明的身體。看在當時我的眼裡,牠並不算小。但也不過才直徑五、六公分大吧!
「這是水母嗎?」
「不、不是水母。牠是很久以前的魔法師變出來的妖精生物!」
男子說完,笑聲從齒縫裡洩出。聽他說話,並沒有大阪腔。
「胡說。這世上根本沒有魔法師。」
我雖然只有十歲,但也不至於對男子的話囫圇吞棗,全盤接受。只是,對『妖精生物』這個不曾聽過的名字,我的確感到相當好奇。
「怎麼看都是水母啊!我以前在水族館看過的。」
我話才說完。男子一副失望的口吻回道:
「我沒騙你。牠的確是魔法師變出來的。你再--仔細看就知道。臉再貼近一點。」
我照他說的。把臉貼近到鼻尖碰觸到玻璃罐的位置。
牠的確是很漂亮的生物。每回在水中蠕動時,荷包蛋似的邊緣會像裙襬緩緩翻舞。還不時露出珍珠般光澤的裡部。
我看了一陣子後,不知為什麼?那生物突然在水中來個大翻身。當我看到模糊的星星印記時,不禁失聲尖叫。
「啊--有張臉……」
(摘錄自《花食》內文)
zz 《花食》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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