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
有岛武郎
《外国文艺》2005年第03期
1910年到1923年, 即日本明治43年到大正12年, 一群主要来自日本上层阶级的青年文学家、艺术家创办了一份文学同人杂志——《白桦》。他们在杂志上发表作品, 介绍西方文学和美术, 提倡人道主义、理想主义和尊重个性, 反映日俄战争后日本年轻一代的文艺思想, 与当时盛行的自然主义相对抗, 从而给文坛吹进了清新的空气, 形成了日本近代最有影响力的文学流派——白桦派。这份杂志的几位主要撰稿人, 后来都成为日本近代和现代文学的代表人物, 他们是志贺直哉、武者小路实笃, 以及本文中介绍的有岛武郎。
有岛武郎(ArishimaTakeo),1878年3月4日生于东京小石川水道町。其父有岛武是出身于萨摩藩(支持明治维新的最主要的藩国之一)的大藏省(相当于财政部)高官。他最初在横滨的教会学校上学, 后转入学习院预科, 被选为皇太子(后来的大正天皇)的学友。1896年, 因有志于成为农学家, 有岛进入札幌农业学校上学, 此间受到克拉克博士(1826—1886。美国教育家。马萨诸塞州农业大学校长。1876年任札幌农业学校首席教师, 对日本教育界和基督教界有很大影响)所遗留下来的清教徒学风的影响, 在内村鉴三(1861—1930。日本无教会主义基督教的创始人。毕业于札幌农业学校)的劝导下, 于1901年不顾家庭反对, 在札幌独立教会接受洗礼, 皈依基督教。1903年, 有岛从农业学校毕业, 到美国哈佛大学留学, 学习农学和文学, 在倾倒于惠特曼、易卜生的同时, 也接触社会主义思想, 醉心于无政府主义者克鲁泡特金的学说。1907年, 他在欧洲旅行期间, 还在伦敦与克鲁泡特金会了面, 并受后者之托向日本有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大逆(谋刺天皇)事件”的主角幸德秋水转送了信件。欧洲之旅结束后, 有岛回到国内, 在母校担任英语教授。
有岛武郎是家中的长子, 两个弟弟有岛生马和里见弴也富有艺术才华, 有岛生马是著名画家, 而里见弴也是日本近代有名的小说家。1910年, 由于弟弟的关系, 有岛武郎参加了《白桦》杂志的创刊。从1911年1月到1913年3月, 他在《白桦》上连载《一个女人的一瞥》, 作品内容是前往美国完婚的女主人公叶子在太平洋客轮上与船员仓地相遇相爱, 原路返回日本, 与仓地开始新的生活, 但最终在世俗的敌视下抑郁而死。这部描写女主人公遭受的政治和性的迫害的长篇小说在1919年经全面修改后改名为《一个女人》, 是他最杰出的作品。1915年, 他因妻子患结核病住院而辞去教职返回东京。1916年妻子和父亲相继去世后, 他进入了完全意义上的文学生活, 陆续发表了《该隐的后裔》、《致幼者》、《出生的烦恼》等一系列代表作, 其中《该隐的后裔》描写了佃农的苦难生活, 虽然当时未被重视, 但在后世得到了很高的评价。
有岛是一位思想性丰富的作家, 早年宣传人道主义, 后来接触社会主义思想, 并产生了共鸣, 身为特权阶级的一员, 却对工农运动寄予了深切的同情。1922年, 他效仿他所推崇的托尔斯泰的举动, 把父亲买给他的北海道农场无偿赠送给佃户, 建立起“共产农园”。但与此同时, 他也由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而陷入了虚无主义的痛苦中 , 在这年发表的《一个宣言》中, 他表达了这样的失望观念:作为一个资产阶级理想主义者, 他对劳动阶级已经爱莫能助了, 劳动阶级只有自己拯救自己。1923年, 他在轻井泽的别墅净月庵与身为人妻的记者波多野秋子徇情而死, 实现了他“不惜夺爱”(也是他的文学评论篇名)的名言, 享年45岁。
有岛武郎的作品很早就被介绍到中国, 曾受到鲁迅等人的积极评价。2005年6月9日是有岛去世82周年, 本刊特刊载他的以青年的灵魂拯救为主题的长篇小说《迷路》, 以志纪念。
编者
首途(《迷路序篇》)
某年八月十四日 晴
虽说乏味,可还得老生常谈地写上“秋天到了”。早晨,为准备早饭走进餐厅,感到有如凉水一般的晨风静悄悄地充满了大厅。身子冷得发紧,决不会想到午间会有什么炎热。“冥思无常”……连散落在地上的面包屑,仿佛也这么对我低语。
燥起来的缘故。即使在这强烈的阳光照射之下,患者们黯淡的身影也依旧映在草地上,像一群羔羊呆呆伫立在那里。从狂躁病患者的病房里传出了由于被关闭在室内、随着炎热的增加而更加兴奋起来的男女病人的叫喊声。这叫喊声像是对某种可怕的命运发出的警告,不时地震响着,威胁着我这颗恐慌不安的心。我所看见的是那些可怜而彻底憔悴的患者们的痛苦模样,听到的是野兽般可怖的呻吟。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灵魂难道还不能真正地觉醒吗?我渴望去祈祷,但又不能祈祷。我如同一个被宣判了死刑却由于事情过于重大,反而对逼近自己的可怕命运看不清楚的死囚一样,忐忑不安地在草地上踱来踱去,只是浮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东西。如果寻求不到一条出路,那就无异于一具活僵尸。这种想法折磨着我,向我逼近。我自己却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去做。面对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呢?
一个相信自己信奉神灵的人,在顺从自己内心的纯正向导而朝前走去的过程中,一旦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离开了神,并且省悟到自己从来未真正懂得神的时候,那种孤独的感觉是无可比拟的。但是我把这种内心的叛逆牢牢地隐藏在内心深处,对谁也没有透露过,而对于从心底泛起来的旋涡渐渐露出的情形,虽然感到害怕,却默然观望着。现在我还收到各种各样的人寄来的意想不到的信。“我被您的话打动,悔改了自己的罪过”、“正当我在不幸的深渊中沉沦下去的时候,您以神的名义给了我同情”、“啊,我的信仰之子,吾期望汝之信仰与修行,成为传世之荣耀”、“你应当回到本国来,金黄的田野已经成熟,但收割的人手太少”……这些话,不论是哀怨、质问、谴责还是威胁,都在我的心灵投下了深深不安的阴影。细想起来,我是让别人作出了不少的牺牲,自己也付出了代价才走到这一步的。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抛弃自己的信仰,于是遭到父母指责而提出与我断绝关系。使得像珍惜眼珠一般疼爱我的祖母,因过度悲伤而患重疾去世,临终前叨念着来世只好叫我去做佛门弟子。这件事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永远也不会忘记。如今我离开了对神的信仰,这会使身在彼世的祖母哭泣还是喜悦呢?
这一切都是年轻时的热情所致。我是以信神来代替对女子的爱恋的。年轻、美丽、在安宁中培育出来的心,为什么竟会将对于生的不安转变成信仰去感受呢?我的心中充满了不屈的灵魂,身上流着易于激动的南国的血液,可是又像女人那么腼腆、拘束,无论对于什么事情,都不敢随心所欲地大胆去做,常常把一切都深深隐藏在心中独自去思虑。我,就是这样一个青年人。结果,我的热情便被引到内向的、信仰的方面去了。我把本应流在恋人胸前的泪,洒在就寝之前的祈祷中。我曾独自一人走进大山的深处,如同抚摸恋人的手那样,去抚摸白桦树光滑的枝干。那种对于爱的追求,那种豁出性命也要去爱的强大冲动,本该是给一位女子的,我却以神的名义胡乱抛撒掉了。这是爱的浪费,其中虽然伴随着一种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了的不满足感,但又难以用完全无浪费的痛苦去替代。然而这种内心的倾向,现在回过头去看时,才弄清楚,在当时是连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我曾经只是单纯地想,自己是以全身心的愿望去祈求神明的。我甚至让自己的身体消瘦下来,以便使自己的躯体日夜都能够进入神的境界中去。然而我始终未能办到。形形色色的诱惑,如同丛云一般在心中不断浮现,企图在我与神之间筑起一堵隔绝的黑墙。在这些诱惑当中最为严重而又可怕的,就是肉欲的诱惑。特别是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近了神,欣喜若狂地将感激的祈祷奉献给神的一刹那间,总有肉欲的恶魔磨尖了利爪向我袭来,简直要把我刚刚树立起来的信仰捣毁。我同它抗争,大抵总是败下阵来,于是尝到了宛如从通向天堂的梯子上被头朝下推下来而气馁一般的苦涩滋味。诱惑还不止是肉欲,自己的内心还不断地涌上让我感到内疚的各种欲望,它们唆使我从神的身旁叛离。
尽管这样,人们依然传说着我是一个坚定的信神者。于是,我虽然意志薄弱,可还是向着那些传诵此事的人们,用自己心里想也未想过的行动和言语去讨好奉承。当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便不能忍受了。迄今为止,我的生活全是空漠无为的。二十多年来,我生活得如同一棵无根的小草。想到这里,我感到自己陷入了无底的深渊。
是恶人也罢,是善人也罢,我要按我的生活方式活下去。首先是回归到自我之中来,然后要像一个悔悟了的浪荡子那样,将那些虚幻的荣华都置于脑后,把身躯这幢破落不堪的小屋当做惟一的藏身之家,朝着它归去。
然而,即使在那里,等待着我的也只有离乱和荒芜,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安顿。
想到这些,我就坐立不安。可是我不能这样下去,必须沉静下来,仔细思索一番。我这么规劝自己,仿佛把战栗着的心房和双脚都捆绑起来,强迫着自己坐到长凳上,然后翻开但丁的《地狱篇》,接着昨天的读过地方读下去。
第九层地狱那片漫无边际的冰原,寒冷而广漠地展现在我的想像中。在第三界的托雷美狱里,痛苦挣扎着的阿尔培利哥的身姿历历在目。他背叛了同宗教友,在餐桌上以“把果子端上来”为信号,将刺客唤入,进行了可怖的杀戮。他的灵魂因此受到惩罚,未等阿特罗波司之剪到达,就径直坠落幽冥。而他的身躯却残留在地上,成为魔鬼借尸宿身的场所,仍然以僧人的躯体在热那亚的街上游荡,不断发出忏悔的呼声。然而那呼声无论怎样去忏悔,也不能把他从未来的永劫中拯救出来,那呼喊震颤着人心,在远处回荡。我的全身与去年相比没有丝毫的改变。别人只能看见我的外表,对于我内心深处如同发生在大墙后面的可怕的、叛逆的痛苦与悲伤,怎么会察觉得出呢?在冰冷的地狱里,悔恨的热泪也会冻结的,如同陈蒿茵草,欲吐出苦涩的悲愤,泪道里的泪水刚刚流出,就冻结在睫毛上,像一层厚厚的痂蒙住了视线。阿尔培利哥被永劫冰层封闭到脖颈,失去了手足活动的自由,他乞求但丁给他一点点慈悲,将泪水除掉,让他处于一个能够再哭泣出来的境况中。我也愿陪着阿尔培利哥一同为他乞求。“无礼便是对他的最高礼遇。”但丁唾弃似的说了一句,冷酷的眼睛看都不看一眼,便同维吉尔一起向第四界走去。在没有热、没有光的一片冰原上,在永劫的沉默封锁之中,只有维吉尔和但丁的小小背影,似动非动地向着遥远的彼方离去……
这时候,一声熟悉而充满力量的“喂!”突然把我从恐惧的幻想中唤醒。我还处在梦境中,但不由站起身来,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副院长拉德拉姆博士和另一位不相识的已过中年的绅士。琥珀一样的阳光把整齐地剪修过的草坪照得耀目生辉。我困惑起来,不知道那可怕的冰原和这明丽的阳光究竟哪个是梦境。
副院长亲切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对那位绅士说:“就是这位外国的年轻人。我想他会成为您的谈话伴侣。他是一位忠实的实干家,又是一位哲学家。”说着,他向我投来讥讽而含有奇妙的温存的目光。那位绅士风雅而谨慎,默默地微笑着,伸出手来同我握手。
副院长命我从今日起做这位绅士的专职护士。绅士的脸庞不知什么地方使人想起大探险家鲁滨孙。我曾经撰写过鲁滨孙小传,所以感到特别亲切。他的皮肤有一种令人不快的青黄色和松弛感,但他的性格并不显得优柔寡断。相反,从他的眉梢到眼睛,可以看出不断萌动的清澈的良心和锐敏的神经。如果专职伺候他,与下等看护之间的交往自然要少起来,那真是谢天谢地的事。但也会与前不同,怕是从此再不能专心致志读书了。
晚上,到拉德拉姆博士那里去奉还《精神病论》。空旷的图书室的一角,独身的博士在座位上,正沉浸于一本很厚的摩洛哥鞣革封面的医学书中。这里笼罩着寂静,连敲门都会觉得忌讳。在这所医院里,我对这位年轻的副院长最为钦佩。他那科学家的冷静和诚挚的热情,在他修长的身上和没有虚饰的脸上,都自然而浓重地表现出来。博士见我进来,把读书的椅子半转过来,用温柔的目光凝视着我,然后从我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巴克里的书,对我说:“读懂了么?至少有关心理学研究的部分会明白的。对你们来说,只懂这部分就足够了。生理方面的研究,连专家学者也还搞不太清楚呢。说起来,你也该选一个喜欢的地方,去度一度暑假了。我还想在什么时候从容地听你讲讲日本的事情呢。”
然后他告诉我,我所要护理的那位今天入院的患者,是斯考特博士。他是P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做过一段时期的副教授,后来自己开业出诊,由于过度劳累而患了忧郁症。
“正如这本书中所写的那样,没有比癫狂更为可怕的遗传病了。斯考特博士的弟弟已在两三年前自杀了。请你务必小心护理。来到这种地方,看到的人类世界大概是另一种样子吧。这种心情,医生们永远不失去才好,不过……你要走吗?那么晚安!”
我让转向厚厚的书籍继续去潜心研究的博士一个人留在那里,轻轻地关上大图书室的门,下楼去了。我难以言状地伤感起来,而且忽然为这万籁俱寂的夜的沉默所激动,灼热的泪水夺眶而出。
某年八月十七日 晴
今天又是一个碧空万里的晴天。患者们也情绪很好地笑着,都说这是一个极好的星期六。眼前的胡桃树叶子都黄透了,所以没有风也擦着蓝天飘然落下。我吃惊地看到,那爬在病房墙上的英国藤的叶子,就像秋天的葡萄叶一般渗出了紫色。
我陪伴着斯考特博士来到庭院。不知是出于一种自豪感,还是由于腼腆而引起的忌讳心理,博士不愿意同别的患者接近。他坐在草坪一角树阴下的长凳上,那是一棵孤独得如同隐士般伫立着的大榆树,吊在下部枝干上的铁花钵里生满了万年青,它开出的红花,与其说令人想到夏天,不如说是令人想到秋天。即使在盛夏时节看见它开花,也像是带来了秋天。我常常从它的叶间摘取带有苦味的菱形果实,用舌头去舔尝。在博士身边,只有当他和我讲话的时候,我才作出尽可能亲切而又没有什么妨碍的回答。
从谈话的内容可以看出斯考特博士固有思想的坚实。无论在考虑什么问题的时候,他都好像被从某一中心点放射出来的光线照射着。乍一看,他的目光似乎有点儿胆怯,但他眼睛的深处却潜在地闪烁着格外坚定的东西。这也许是病态现象之一,可我却从那里感到一种令人羡慕的思想力量。反之,我自己又是怎样的呢?一切都在流动,令人眩晕地流动着。我曾经想要立足于信仰,心中也有过赫然闪烁的光明。在那光照之下,我可以看清一切,其中也有比恋情更强烈更清晰的、如同恋情似的东西,有着认定自己的罪过、但无论怎样忏悔也不能赎罪的痛苦,也有着想与大卫①一同裸身跳舞的心荡神驰的瞬间感受。而如今的我,哪里还存有这样神圣纯正的殿堂呢?一切音响与色彩只是杂乱地侵犯着我的心田。如同失去了蜂王的蜂巢,一直切实运行着的秩序在瞬间便乱了。连尘埃的运动都是有规律的,我的心却不断将我引向意想不到的地方。自己是不会欺骗自己的,我除了抱有这样的自觉之外,别无其他了。自从我发觉自己脱离了神,就决心独自一人去自立,除此之外,无路可走。虽说这是必然的、又是勇敢的决心,但也并非没有察觉到,这是一个近乎鲁莽的、困难的计划。失掉引路棍的盲人心中所产生的慌乱,大概也不会超过我吧?正如同被抛到未知世界的婴儿,因为不知所措要哭将出来。以前,我只要哭,就会有救援之手伸过来。现在即使哭叫起来,也不会有人看一眼。我是欲泣而不能,只好将苦涩的泪水咽到肚子里,因为我知道,哭泣也是无用的。
是成功,还是死亡?
丽莉的身姿已经有两三天见不到了。那位姑娘的名字,其实并不叫丽莉。罗巴兹告诉我她叫伊蒂斯。可是因为最初我以为她叫丽莉,所以还是这样记忆为好。我对于童女有着强烈的迷恋,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而在这个悲惨的不幸者聚集的地方,在我处于孤寂荒芜的境遇时,发现丽莉对我来说真是难得的慰藉。那是在我做了这家医院护士的当天傍晚,一位在本院为患者担任舞蹈教师的妇女即将离开医院,在草坪上为她举行欢送会。在绿荫浓密的树木间挂着彩色的灯笼,当它们在暗黄色的黄昏中发出淡淡的光亮的时候,在几张小桌周围坐着的男女中间,我第一次见到了她。罗巴兹向她介绍我的时候,她作出什么都晓得的样子说 “我在我们教会的义卖市场上见到过您”,并且笑容满面,毫无做作地向我致意。提起来,我在B府时,曾被某教友派的义卖市场邀请过。我这丑陋而又发黄的面皮,也许给她留下了可怜的印象。从那次欢送会的夜晚开始,丽莉便成了我在这所医院的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少的东西。
可现在,那曾经在柔和的绿荫下,避着夏日的骄阳,穿着露膝的雪白细夏布衣裳躺在两棵枫树之间的吊床上专心读书的她的身影,已经从我的眼前消失了。她到哪里去了呢?她的双亲赫尔夫妇是这所医院的理事,今天还在忙碌地工作着。但丽莉的身影却见不到了。患者们也都像失去什么似的望着吊床的方向。
日落西山时,十二名患者排着参差不齐的队列走回病房去的样子,总是给我以深刻的印象。他们如同下落的夕阳,垂头丧气,个个都像在沉思,可谁又没有想什么。在那表面上深刻的姿态的背后,只有空虚而已。
某年八月十八日 晴
仿佛在怜恤那过于孤寂的树枝,今天太阳仍然从早到晚毫不吝啬地投射着耀眼的光。晚霞显得那么庄严,使得观看它的人会流出眼泪来。秋天真的到来了。
午饭时,一名德国出生的名叫米勒的患者问:“为什么A君最近不在食堂里帮忙了?你不在的时候,我很寂寞。”米勒曾是某工厂的工段长,据说是个非常勤劳的汉子,由于某种缘故,忽然受到自杀的诱惑,只要一走近铁道线或山崖,就不由自主地被牵向死亡的方向。由于这种恐怖感,他自己主动来到这里入院。看他满脸通红、汗流浃背、争分夺秒干活的样子,已近于残忍的程度。他虽是患者,却到食堂去帮助干活。“工头(患者们都这样称呼我)不在,食堂的工作就没有趣味。”他嘱咐我,“你可不要过分劳累变成我这样子。”我也害怕了,因为我的父亲曾两次陷入被人不得不以疯人对待的状态。
昨天和今天,斯考特博士和我都在互相试探中度过。傍晚,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托我代他寄出去,要我别告诉他人。我发现自己渐渐得到了信任。少言寡语、垂着头的博士不时抬起头来,侧耳倾听,然后作出苦脸,口中念叨些什么。我在他叨咕的话中听出“你走开!”那种申斥的话时,自然感到不愉快。见我起身要走,博士又急忙制止我,像要抱住我肩膀似的靠近我。
“A君!你是基督徒吗?”快要回病房去的时候,他像是偶然地这么问我。我也顺口答应说:“是的。”这大半是对病人的一时安慰。于是,彼此都难以隐却内心的不安,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晚上轮到我休班,所以照看患者进过晚餐之后,我就立刻回到三楼的护士房间,一边休息,一边读起教授写的《歌德与内心生活》这篇短论文。文章对大诗人与基督教思想之间的关系作了相当细致的研究。这位诗人对于一切都是从高处向下冷静观察的,在他的心镜上,那种总是向上望并想要看出结果来的所谓信仰,是如何反映的呢?人心是各式各样的。我的心有时对于心外的各种因缘,如同饿鬼一样妄执,有时又对于内部见神抱有本能的自然的憧憬,就像是一个三界流转、生死轮回的死者一样。这难道不是一个很惨的形象么?
某年八月二十一日 晴
美丽的初秋天气刚好持续了十天。把过去的回忆合起来一看,无论是欢笑还是叹息,最好的时光仍然还是秋天。这是纷乱的事物得以理清的季节。在秋天的长夜里,如果打开针线盒,即使是幼稚的少女,也会产生想把日常随手丢在里边的乱线理出来的心情。我茫然站在悄悄逼近的寂寞之中,认真凝视着自己的心,于是发现自己无数的想法都汇成一条笔直的路,美与丑都一清二楚地反映在内心的眼睛里。所以,秋天又是凄凉的。
今夜月色明媚。和罗巴兹一同到后花园去散步。一到了夜晚,花园正是吸引男女护士幽会的好地方。我们穿过花园再往前走,觉得深奥、荒寂,是女护士们不敢涉足的去处。在茂密的树林里,像在深山里一样,潮湿的蘑菇气味迎面袭来。在蜿蜒的小路上我俩默默无言地走着。月光像银色的粉末,穿过树木间的空隙,斜落到地面上。用手触摸一下没有戴帽子的头发和肩膀,感觉到湿津津的。当我还在P部的时候,我和罗巴兹是在一次访问某神学校时相识的。巧合的是,我来到这所医院时,又与他在同一病房里工作了。他是一个在吃的方面毫无顾忌的大肚汉。在这样的夜晚同他一起到这种地方来散步,多少有点儿后悔。但是在回去的路上,走到女病房附近时,见到百合花沐浴着月光纷乱地开放着,发出青白色的寒光,他说道:“这花的色、香,你恐怕至死也不会忘记的。”只有这句深切的话,恐怕是他全部无生命的话之中,惟一能够生存下来值得我回忆的。我采下三朵花,与罗巴兹分手之后,转到丽莉的家门口,将其中的一朵放在她家的台阶上。一朵插在自己枕边的杯子里,另一朵就夹在这一页日记中压花留念。明天早晨,丽莉一定会像太阳似的快活地走到外廊上,一定会把目光停在台阶上那朵百合花上,这是肯定无疑的。然而她绝不会用昨夜我所看见时那样的心情去看它的。恐怕她只不过是见到台阶上有一朵百合花而已。而且,百合花一定会像在旭日的光辉下消失的电灯光一样枯萎掉的。在我所做的事情中,这是最容易碰到的遭遇。
午夜十二点过后,值夜班的人把我唤醒,说斯考特博士陷入狂躁状态。我从床上跳起来,急忙准备一下就到病房去看护。穿着洁白长睡衣的博士,双手抓着头发,像是被人推到了墙角,站在那里。他像看见了什么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盯在一个地方,全身打哆嗦,口中说“躲开那儿!躲开那儿!”这句话起初是小声叨咕,最后变成大喊大叫了。博士像是忍耐不了,抱着头,把脸贴紧墙面。我轻轻地走近他,试探着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好像很害怕,低声说:“A,你看那儿!”他用手指着天花板。当然我什么也没看见。博士的神经渐渐紊乱起来。我叫值班的人帮忙,把他强行按倒。于是他慢慢镇静下来,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那一直紧张着的面部肌肉也都松弛下来。仔细瞧,他那蜡黄的皮肤还在颤抖,呈现出比死还可怕的表情。
博士有妻子和三个可怜的女儿,昨天下午她们一同来探望他。博士以沉着的态度亲昵地同她们谈了话。当他回到病房时,我问他今天来的是什么人,博士显得有点儿诧异地反问道:“谁来过了?”
现在,我是刚刚护理完博士归来,在就寝之前来记下这日记的。这宁静的夜,会把他的妻子和女儿引入梦乡吗?月亮愈来愈皎洁,房内的电灯反而显得暗淡了。这月光是不想让多愁善感的人看见的。可怜的人们哪,愿你们安静地睡过这一夜吧。午夜二时半搁笔。
某年八月二十三日 雨
昨夜开始下起大雨来。发现一名患者乘雨逃出了病房。始终像在同一条渠道里流淌着的沟河似的单调生活,难得被这一事件打破了平静。逃跑的患者原是纽约市的一个财主,因酒色过度而身败名裂。他是个胖乎乎的四十岁的男子,可是几乎变成了一个白痴。在他那身做工精细的西装上,经常可以看到洒满菜汤的污迹。护士长带领一名护士立即出发去纽约市。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找到的一根麻绳,从那名患者的窗口垂下来,已经被雨淋湿,在风雨中摇摆着。
患者为了锻炼身体,都到台球房去了。斯考特博士坐在自己外间一角的皮面长凳上,默默地冥想着。我站在他身旁,借着从窗口射入的暗淡的光亮,读着但丁的书。从台球房里不时传来象牙球的碰撞声,仿佛在敲打着句号。
我带着超凡的才能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却把它当作要抛弃的东西而践踏了它。我的家庭具备把我推荐到上层社会的充足财力和地位。家里的人不仅乐于向我提供这些条件,而且还想方设法引导我走这条路,可是我却拖拖沓沓地加以拒绝。我身上虽然还残留着受人溺爱、受人亲近的性情,然而却喜欢孤独。就这样,我为了用自己去求得真实的代价,竟不惜勉强自己,急着去抛弃内外的一切负担,可是最终连神也背叛了。当我来到这里平静地观察自己周围时,发现自己被诸缘隔绝,太寂寞太零乱,达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我像被减去了外界压力的液化空气,自身眼看着就要失去外形而汽化了。我想做一个圣人,但过于富有人的情欲;想做一个凡人,又过于洁身自好。我的生命并没有原始的纯正性,却受着文明病毒的侵害,总要分解为二元的。这就引起了愤怒和悲伤,但是我并不畏惧。我要将自己的分解彻底进行下去,不断向下挖掘。最后或是失去个性,或是发现坚硬的金刚石,二者必居其一。这就是我毕生的事业,总有一天我要证实自己,把自我的存在作为存在而加以认识。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成功或是挫折,不达此目的我决不罢休。在我的心底蕴藏着一股不可等闲视之的潜在力量,我无法抑制这力量。
博士从早晨起就一直沉默着。博士这种怪模怪样的冥思,好像与嘀嘀嗒嗒落下的雨滴一起静静地深深渗透到地层的深处。刚刚过午的天空越发被阴郁的乌云遮盖起来,房间的角落里已经感到薄暮的影子在摇晃。博士忽然抬起头,见我正沉浸在但丁的书中,就像自言自语似的问道:为什么但丁把曾经将基督交给敌人的犹大和刺杀恺撒大帝的布鲁塔斯投入了地狱的底层?我回答说:“那大概是因为把最亲近的人出卖了的缘故。”博士好像听了不该听见的话,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张着嘴。他的脸上现出极度恐怖的表情,可怕得令人难以正眼相视。他这样瞅了我一阵子,就像牛叫一般痛苦地呻吟起来。接着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傍晚,我陪伴博士返回病房的途中,偶然与丽莉相遇。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在这荒芜的庭园里,她像一支绽开的花朵,肩上披着短外套,脚穿一双别致的高腰鞋,足尖溅着雨水快步走过来。她蓦地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向博士和我投来快活的目光致意,然后从我们身旁走过去。我那像冰一样寒冷而紧缩的心,在这一瞬间暖烘烘地、愉快地跳动起来。然而,纯洁的丽莉什么也不知道,我对她也仅仅是抱着无邪的赞美的心情,并没有向她做过表白。真是自欺欺人……唉,这腐朽透顶的感伤主义哟!我的心又比冰还要寒冷地紧紧禁锢起来了。
到了夜里,风雨交加,变成暴风雨。原先闷热得令人冒汗的天气,急速凉爽下来。透过夜幕向后花园的方向望去,只见树木重叠在一起,如同被狂涛揉搓着的海草,正在狂魔乱舞。在窗外,电光和黑暗交织成一条条绫带。闪电刚一消失,就响起了如同黑暗的天空和大地剧烈碰撞般的雷鸣。我兴奋得将灼热的面颊贴近玻璃窗子。大粒的雨滴猛烈敲打着玻璃,连面颊都感到了震动。我就这样发呆着,疲倦了,就在不知不觉之中入睡了。
某年八月二十四日 晴
到了黎明,暴风雨渐渐向北移去。我在雷声中不知什么时候坐着睡着了。醒来一看,世界已在晨曦之中。天空中浮着散碎的白云,大地上残留的风还在流动,但是秋日早晨那庄严的静穆气氛,正催人泪下地向心里逼近。护士们都沉浸在睡梦之中。我立刻从窗台前站起身来,走到户外,在后花园里不停地转悠着。被雨水冲洗出来的沙子像白布似的流到了地面的洼处。枯枝条和枯黄的落叶被吹得到处都是,紧紧贴在地面上。顺着风吹过的方向倒伏下去的草根处,虫儿在极度的寂寞之中轻轻鸣叫。进到树林中,雨滴就像雪珠一样哗啦哗啦地掉落下来。来到花园里,看见为丽莉采撷过花的那些白百合花已经七零八落,纵横倒伏在地上。
午后,与斯考特博士在庭院里一同散步时,我们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内心所想的许多问题。在他的心里也有各种纠葛,它们宛如绞合在一起的各种色线,想把这一条理开,另一条就会纠缠,想把另一条理开,别的又会来纠缠。就这样,博士的思路,如同一个没有端头的圆周,可以沿着它无尽无休地轱辘辘转下去。听着他的议论,自然就像被因果轮回或者命里注定的东西暗示着一样,让人感到怪可怕的。
迄今为止,博士好像总想要公开什么,但几次又都踌躇着,没有说出口。今天,他终于将内心的秘密如实向我倾吐出来。
“我有一个弟弟,本来在T州经营农场,因为离得太远,虽然相互思念,却没有来往,二十三年没有见面。弟弟对我很亲,每到丰收的秋天,必定要让我分享他的喜悦。弟弟确实是一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人。可是大约在三个月前,弟弟的朋友写信来告诉我,T州一带因为遭了雹灾,小麦颗粒未收,引起经济界极大的惊恐。与弟弟有关系的银行面临破产的危险,弟弟为了农场和银行日夜奔走,但怎么也不见效。在这种时候,我本应不顾一切去同弟弟见面,哪怕只用话语去安慰他、鼓励他一下也好。但自强心过盛的弟弟却来信说,事情已经不关紧要了,所以我就松了一口气,一天天懈怠下来。有一天早晨,突然传来了弟弟自杀的消息,使我遭受了打击。请你想一想我那时的惊骇和痛苦。从那以后,我明白自己是受神诅咒的人。自从发生了这件事,我就变得极端神经质起来。即便是动一个极简单的手术,或者大夫给自己开些安眠药的处方,都会莫名其妙地被怀疑和不安所缠住,踌躇万分。我本来是个斯宾塞派哲学的崇拜者,所以将心灵问题视为度外,平日里不去听布道,可是因为苦闷难忍,有一天,想到教会去看一看。那是一个监理教会。一位年纪还很轻的、有着锐利目光的牧师,用一种饱含着热情的低音,谆谆地讲着《先知书》。我以极为冷静的、批判的态度听着,冷静得几乎对听众的兴奋样子在心中窃笑。而在回去的路上,独自一人来到一棵樱树下面的时候(博士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A呀,我真切地听到那树上恶魔的嘁喳声。人除了耳朵之外,不知在哪儿还有另一个能够听见声音的器官,这也是那一次才知道的。恶魔的声音,并不是从耳朵里传进来的,也许可以认为是一种幻觉吧。但是我所听到的东西,却是通过一个精密的确切的器官传来的。‘你这家伙和该隐①一起,都是永远被诅咒的灵魂!’我从那一瞬间起,就好像不断地听到恶魔的威胁声,从而也在心底确凿地感觉到了正义之神的确实存在。你也会人云亦云地说,神又必须是爱的吧。神就是爱,那是诚惶诚恐的事。只有爱才是合乎义理的。因为它合乎义理的缘故,所以从人生的开端到末尾占据了命运的大路,连半点儿尘埃都容不得。我这少得可怜的眼泪奈何得了命运吗?科学也罢,信仰也罢,都暗示着因果不变的道理。A君哟,你认为以自己的力量能够改变命运吗?你大概是这么认为的吧。在你的脸上浮着险恶的叛逆的神色。在你的脸上写着即使强行去做,也要把天地间的大事扭转过来的痛苦表情,然而那不过是人之哀子的可怜的妄想而已。”我默默无言地战栗着,倾听着他的这一番奇异的自白。
我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无尽无休地连接着的峭壁。而在我的身后,是无底的深渊,无声无息地凝然沉浸在那里。我正在拼死想把黑暗从自己的周围赶走。我只有一个人,必须用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将它推开,然而黑暗反而轻易地逼过来要将我吞没。读一读在那黑暗上面书写着的大字吧。“Raphel bal ameth, sabi, almi”,这是永久也不会明白的一连串的魔语!
今天,我正坐在往日那棵大榆树下的长凳上,罗巴兹走近前来,为我照相。正要按快门的时候,有一只大黑蝴蝶飞过来,在我的胸前扇动着翅膀。我正想把它拂退,罗巴兹制止我,就这样照了相。记起幼年时曾听人说,黑蝴蝶飞进去的家里,必有死人。这着实叫我害怕。连生存都难以支撑的我啊……
月开始缺了。这是寂静的夜。窗外只有虫子的叫声。
某年八月二十九日 阴
“恶魔,离开那里!”的叫声,不断从斯考特博士的口中发出。像是受不了听不下去的样子,博士在耳边猛烈地挥动着手,忽然从座位上跳起来。我看到他这番情景,也跟着一起惊慌得发怵,失去了镇静。“A!可怕,可怕。你大概还没有妻子和孩子。可你要替那失去了我,从而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我妻子的悲惨命运着想啊。更要为连妻子的悲惨命运都不能去想的我着想啊。永远的诅咒——这是除了接受它以外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恐怖。你哪怕是稍微替我想一想……”向博士讲了《先知说》的牧师到底是何许人?从图书馆的尘土中拽出来的你小子的神学,已经把一个人引诱成了疯子,并正在把他陷进死亡中去。一个用冷静的语言行凶的杀人犯……你这家伙一面满不在乎地犯着罪,一面却只想着自己能够得救升入天堂。你把自己同由于狂热的情欲而陷入地狱的弗朗西斯和保罗比较一下看。“不幸来临之日,回忆起欢乐之时,最为悲伤。”你小子懂得这话吗?你能进而明白,有人是不得不从心里说出这话来的吗……然而,如果牧师不把博士逼成疯子,那么或许石头也会把他逼疯的。如果牧师不去杀博士,或许尘土也会杀死他的。难道牧师不也只是无情的齿轮中的一颗齿牙而已么?现在,我的心已经看到整个世界结成了冰。
今天我又与博士谈论起意志、自由、罪恶一类的事。我竭力想把博士从伦理上的因果轮回中拯救出来,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之外。我越是努力,博士那先入为主的观念就越深越浓地发展下去。博士的病情渐渐恶化了。从他的口中开始泄出一种难闻的臭味——重病患者特有的口臭。
大约二十天以前来到我的病房当护士的一个生得瘦长的青年,因为健康状况不佳,特别是对什么东西都害怕,说是不能值夜班了,所以今天我代替他值班。在这里工作的护士全都是精力旺盛的男子,可是看到他们一周才四美元的薪水,庸庸碌碌干不了多少活儿,就可想而知都是些无赖汉,他们把医院称做“虫子窝”,把患者叫做“爬虫”。患者们虽然早晚都不忘向他们问好,可是他们从早晨起来就开始避开护士长动辄打患者的耳光。此辈之中能有这么一位青年,对我来说是个慰藉。他对我讲,他两岁时死了父亲,除了患病的母亲之外,虽然还有一个姐姐,但因为疯病而被送进了某个疯人院。于是他便产生了对患疯病的人的同情感,暂时放弃了自己想当演员的愿望,来到了这里。他这种在美国青年当中比较难得的女子般善良的心地,引起了我的同情。我尽量用温和的话语去安抚他的心。然而他的意志非常薄弱,结果不到二十天就变得神经过敏,不能值夜班了。
今天我好久以来第一次照镜子。因为怕见自己那丑陋的面孔,所以尽量离镜子远一点儿。因为许久没有看见自己,发现自己的面容惊人地消瘦了,连我那双本来炯炯有光的眼睛都没有神了。我的眼睛不是在看,而是在想。
我收到了弟弟写来的信。他对自己应选择的前途苦思冥想,左右考虑的结果,下定决心要做个画家,于是入了?菖?菖氏的门下。他像一个去出嫁的少女。我用泪水为他举杯祝福。
某年八月三十一日 早晨阴有时晴 夜间有雨
自由论与决定论对我来说并非单纯的知识游戏,这是从我那二元性格的根蒂里涌出来的一个严肃的问题。仔细察看我的内心,会看到那里有意志的绝对自由,亦即有无限的自我责任感。我一步也不肯从这值得夸耀之处退让。可是对现象做了面面观之后,发现那里藏有宿命的铁锁,亦即有着严格的命运统治。那么,就去感受命运、理解命运,将自己放在命运的波涛上奔跑吧。人们说,在那里,心灵内外的自由会展现出来的。然而那是多么残酷的反语啊。谁能真正感受到命运呢?谁又能真正懂得命运呢?能够感受命运、懂得命运的,只有命运本身。我的眼前变得茫然了,我再不能将那样的幻影作为追随的目标而去盲动了。我还没有厚颜无耻到任凭以命运去辩解我的行为和思想而无动于衷的程度。我怎么能够做出将世上的一切罪恶、世上的一切虚伪都归咎于自己而责备自己的事情呢?这里有不能填补的鸿沟。人们怎么会对这样的矛盾装作不知而过得去呢?难道我是一个不知冷热的人吗?是个“既不能命令,又不能服从的人”吗?我焦急得不得了。我想过统一的纯正的生活。我被这纠葛烦恼着,连吃饭都变成了苦差事。我极力反对斯考特博士的宿命论,然而这不过是我小小的策略而已,并非我的心里对此举坚信不移。我虽然在嘴上反对,有时在心里却举起双手赞成。庸医哟!盲人骑瞎马哟!
面对着有小兔和松鼠戏耍的和平的大庭院以及一群痛苦生活着的、如同凄惨的羊羔一般的一百七十余名疯人,光和影交替着从天空中降落下来。我正想着会不会有雨,在抬头仰望天空的一角时,忽然像筛下的金砂一般,阳光流泻下来。这天空仿佛让人看见了命运的呼吸。斯考特博士的忧郁已经达到了顶点,连我靠近他,他也要躲避。他把手背在身后,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在榆树阴下走来走去。从他的后影望去是一位高贵而有教养的绅士,可从前面看上去,那惊慌失措的悲惨样子,如同一个幽灵,阴森逼人。因为过于害怕,我唤来了拉德拉姆博士。斯考特博士看见副院长走近,就用凶狠的目光盯着我说:“年轻的博士,您把这样的间谍置于我的身旁,是没有必要的。您大概对于永恒的地狱是什么东西,全然不知道吧。地狱么,就请看我吧。地狱就是神的间谍。”
说完,他把后背转向我,朝着草坪走去。拉德拉姆博士蹙起眉头,目送着他的背影,默默无言地站立在那里。这光景是悲剧性的。我觉得斯考特博士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人。
因为值夜班的人午后有自由的睡眠时间,所以我到好久没去的P市去了。为了做好去H大学的准备,九月三日就要离开这所医院,所以今天是去买东西的。返回的时候,还有点儿余暇,我便想到商会的图书馆去看看。在入口处遇到了一个乞丐,我觉得挺面熟,事后想起来,这男子原来是去年圣诞节我休假时节到这图书馆来看书时,不断来找我搭话、妨碍我看书的那个男人。他听我说在研究历史,便嘲笑着走开了。他对我说,像你们这类新兴的国家,研究历史有什么用处。历史这种东西是古老大国的国民大半为了夸耀祖先而在年老无用时才去研究的。总的来说,学院式的研究对于实际的人生有所帮助的情况,从来就没有过。他自己就是一个中途退出了学士院的人,现在和哥哥一起从事地毯制造业,他想把工厂对我开放,让我对它做一次调查,看看怎么样。我一开始便对这个男人讨厌到恶心的程度,于是有一次相当激愤地与他断了交,走出图书馆。那是个黄昏时分,街上人来人往,我们俩带着格外不投机的心绪分手了。我从第二天起便不再去图书馆了,所以认为今世恐怕不会再遇见这个人。
可是你看,我又遇见了他。仅仅八个月的时间,他的面貌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在那次分手之后,怕是喝起酒来了吧,他那本来就显得无力的眼睛更加迟钝,像梅雨季节的天空,半张开的嘴唇更增加了呆气。他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长期不劳动的双手像棍棒一样垂在两侧。我一眼就看出了他,可是在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是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恰在这时,零零落落地下起了秋雨。我怀着对这个丑恶男人的本能的憎恶,飞奔着跑出一百多米远。
真是个可怕的现实世界。他就这样向着他自己的道路终点远远地走去了吧。他那踏在地上的脚步渐渐变弱,步履蹒跚,可是同时,那肉眼所看不见的他的步伐,却如同疾风一般快速、敏捷,他将向着最后跌倒的一刹那跑完时间和空间的吧。现实的世界……多么可怕的现实世界!
罗巴兹今天同患者吵了一次无聊的架,离开了医院。到了来年的六月,他大概无论如何都能够从神学校毕业,在一个什么教会当上副牧师的。
恐怕至少应该把已经投向心外世界的自己的断片,一点点地抽回来,再将自己筑造起来。如今除此之外,别无他路。“心之净者安”,可不要被这基督的话所欺骗。不可自以为是地将这句话按着自己的口味去解释。把心的空净领会到信仰的地步,不是用一般的起念所能办到的,也丝毫不是向自己阿谀奉承的弱者们所能够有所为的。某种意义上,那是在需要做出比自由主义者更勇敢的飞跃,才能得到的努力与经验之果实。
八月已经过去了。现在要去病房值夜班了。
某年九月二日 雨
我在这所医院里的最后的日子来临了。在这所医院里到今天为止满两个月了,我觉得自己从来也未安闲过。虽然总是焦急,忙忙碌碌,却又做了些什么呢?似乎是有所为而又无为地度过了两个月。在我的生活经历中确实建起了一个奇妙的世界。这个所谓的世界,是一个生活的垃圾场。这里麇集的不足两百名的男女成了人生脚下的阴影,永远也脱离不掉了。想一想他们各自的过去,会使你感到人的生活是黑暗的。然而我还没有失望。我还年轻,有力量。我以我的力量和青春向前进发。即使跌倒了,只要有力量就能爬起来。不是成功,就是死亡,我还要反复地说这话。
亲兄弟之间,相距得也太远了。他们和我之间横着一个大陆和一个大洋。那真是够远的距离。可是在思想的距离之间既没有大陆也没有海洋。那里只有洁白的空间。这是多么悲哀的距离呀。我在尽力挥动着离别的绸帕,然而亲兄弟们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它。
斯考特博士看样子对我很留恋。博士更增加了一层忧郁,在细雨淋淋之中走来走去,连风衣也没有穿。我不忍看见博士的身姿。
今天早晨醒来之前,我做了一个难以形容的美妙的梦。我身处一个仿佛古罗马时的大浴场中。在入口右侧的男子更衣室里,有人给我脱去了被汗水弄脏的衣服,给我穿上了淡绿的绢制的浴衣,左手拿了准备新换的衣服,在美丽的马赛克镶嵌的地上向着正面的台阶赤足走去。我的脚踏在温凉的石地上,无声息地前进,只听见浴衣的摩擦声沙沙作响。不知是从浴衣上还是从走廊角上装饰的花盆里,散发出说不出的芬芳香气,在鼻前飘然而过。二十六七米宽的走廊里,从上面射下来的琥珀色光线光辉夺目,接着便是同样宽的纯白大理石阶梯。第十四五级台阶处有一个四方形的平台。在平台的前面,隔着大理石的栏杆,可以看见茂密的热带植物的树丛。在平台的左右手,又有几级放射形的阶梯,大约是往下通向浴池的。我以王侯般的悠然心情,从容不迫地走到阶梯跟前。在最上面一段阶梯和第二段阶梯的转弯处,有两位穿着雪白衣裳的少女坐在那里。其中的一个仰望着从天空照射下来的光线,另一个低头托腮坐着。我一步步登上阶梯,心想那是丽莉吧。我以为是丽莉的那位少女,把目光从天际移开,静静地低下头来望着我。我们俩会心地微笑了。当我走近平台的时候,她嫣然地笑着,起身向我轻轻点头致意。我尽量和蔼地问起她的名字。“我叫伊波丽塔。”她把手置于胸前,稍倾一下身子,向我施礼作答。旁边的那个少女托腮坐着并不想动弹,我又询问她的名字。“她叫比亚托丽斯,”当伊波丽塔代她回答时,那少女方才朝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来。可怜的是她的双目令人痛心地失明了。由纯洁的感情引起的怜悯,使得我的眼睛湿润了。伊波丽塔轻盈地迈开步子,打算从右侧的阶梯领我去浴池。比亚托丽斯又孤寂地托腮坐着。在通往浴池的阶梯两旁,兰花和香葛生得茂盛,使去处都显得窄小了。浓郁的花香飘浮着。我跟随在一级一级向下走去的伊波丽塔的后面。从我的眼里,仿佛要冲洗掉不洁之物一般,泪水不断地流淌。从阶梯第一个转角到第二个转角的地方,有一处白玉般的泉水向外涌出,穿过花草之间流向浴池。当走到这里的时候,伊波丽塔把她美丽的脚浸入泉水之中,弯下身去用右手探索着水底。伊波丽塔察觉出我的疑惑,继续弯着身子,把润红的脸转向我,说这是在调节泉水的温度。我伫立在那里,望着她那泉仙子一般的美丽身姿,赞叹不已。不一会儿,伊波丽塔好像从水中捞出了什么,站立起来,稍偏着头拘谨地微笑着问道:“您记得吗?”便伸手将它递给了我,原来那是白色的百合花。
“您必须把它吃下。”听伊波丽塔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再重新看自己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颗活生生的通红的小心脏。伊波丽塔严肃地凝视着我。“这就是那盲眼的比亚托丽斯的可爱的心脏。我给你拿来的是披着鲜红衣裳的‘爱’,吃下吧!”这声音显得很严峻。“我是在想但丁的地狱”……我在梦中这样想道。这样一想,我便感到自己对丽莉所抱的不纯正的心受到了鞭笞。忏悔的泪水仿佛从心底涌出眼眶。我的梦醒了。但却不能算是完全醒了,我暂时还原封不动、奇妙地在清晰而凄凉的梦幻之中彷徨着。惟有秋雨降落的声音从窗外嘀嘀嗒嗒地传到耳边。就这样,一个忧郁的夜晚过去,天亮了。
由于这场梦,今天一天我奇怪地在清醒的意识中生活着。要靠梦来解析的现实生活是可悲的。对于从九月起就要开始的大学的新生活,期待有什么慰藉的幼稚想法,今天看来是可怜的。在我的面前将要展现的是又一片新的荒野,我是在那荒野上旅行的仅有的一名旅人,每晚每晚都将枕在石头上冰冷地睡下去,每朝每朝又将拖着长长的孤影寂寞地走下去。然而我决不能再一次去依靠那不可依靠的东西。于是,从此以后,除了把在行动中筑造起来的自我与拼死般顽强的执著联结起来之外,别无他途。
在午后的休息时间,我到拉德拉姆博士处去告别。我们期望着能再次见面,紧紧握手言别。然后,我又到赫尔先生家去告别。在供给处工作的夫人以及在主楼里的丽莉也都回到家中,招待我喝红茶。本地人家庭所具有的单纯、朴素和清洁的特点,遍布于房间的各个角落。我把在医院工作期间因反复阅读而被手垢染污了的但丁《神曲》作为纪念赠送给他,可是赫尔先生婉言谢绝了。
“我在学生时代,读莎士比亚的作品是仅次于饮酒的癖好,可这本书对于我的书房好像是不大合适的。”我反而觉得他的话挺贤明。赫尔先生似乎觉得对别人的好意断然拒绝,对一个将要上路的人是不礼貌的事。
“不过,”他又微笑着说,“这位年轻的小姐却与我们的时代不同。她除了通俗故事之外,似乎对别的也知道些。年轻的小姐,如果您愿意,那么就请接受吧。”丽莉立刻把手伸过来。我便将红色封皮的小书,放到她的手上。在那书中的脚注中有一首纪德的诗。
当她高雅、文静地走过,
傲慢就会沉默,疾病就会痊愈;
因信仰而遭损害者将会皈归信仰,
污秽的东西将会荡涤无存。
我更觉她的品德高尚,
在她的面前一切邪念都将一扫而光。
从夜里十二点钟,我便坐在值夜班的椅子上。一想到今晚是惜别之夜,即使是单调的楼房,也如同是个生物,对它感到留恋。摆在钥匙形状曲折的走廊转弯处的桌子上,放着一盏光线微弱的台灯,除了它与照射在走廊各处的光亮互相对映着以外,再没有一样有生气的东西,四周一片寂静。然而一切记忆都栩栩如生,接连不断地聚集到我的心中。它们像幻影一样,充满了走廊。噢,我在这里尽管不逞强,但是我自己的痛苦,却自己忍受着。今生今世恐怕不会再造访这间病房了。我的足音从明日起,就将从这里永远销声匿迹了。我因这些事情兴奋得睡不着,便记起日记来。大约在两点钟的时候,我忽然吓了一跳,惊恐得连改变姿势的劲儿都没有了。在这夜半时分,突然感到在我的左后身处,有人站着。我停下了笔,踌躇着不敢转过身去,等稍微镇静下来,偷偷把脸朝着那方向转动一下看去:不知是什么时候,斯考特博士拖着长身的白睡衣,赤着双脚,呆呆痴痴地站着。极度的忧郁从面部扩展到全身,他仿佛站在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走来而无论如何也躲避不开的可怕的东西面前,因而战栗着。他似乎凝视着我已经好久了。那双充满血丝而混浊的眼睛直冲着电灯,像积水一样反射着光。我一看博士的脸,由于过分惊恐,禁不住要叫喊起来。恰在此时,博士用平静的口吻打破了那难忍的深沉的沉默。博士夸奖我对他的忠实看护,对我要长久地离他而去表示悲伤,最后说:“A,你有一次说你是基督徒。我对于你这信徒,只有一句话要讲。在你的一生中,不要做任何有意识的恶事。如果做了恶事,你的平安就永远不会归来了,也不能够补救。你不要忘记这一点。”博士这么说完之后,便像幽灵一般默然离开我,回病房去了。
我只把这件事写到这里为止。现在,在这深更半夜的寂寞之中,不知是由于恐怖、感激抑或是发作,我浑身颤抖着。
某年九月五日
(上略)①
当黑夜隐约开始发白的时候,列车已经横跨过罗得岛,在康涅狄格州山丘的嫩白桦林中间行驶了。我从昏昏沉沉而多梦的睡眠中醒来,向窗外望去。只见上弦月淡淡地残留在西边的天际,已经落得很低了。从车窗上已经可以看见尽管还在幽暗之中的晨光。那清澈得一望无际的深蓝的天空,涂上了几抹淡黄,毫无混浊的鳞状云彩,略微染上了红色。然而在地面上的树阴和草丛之间,夜的身影还在紫色中游荡。有着纤弱的白肌肤的小桦树,展开心脏状的叶子,文静地排列着。秋天的树叶呈现出淡黄、淡红、淡绿的颜色,上面宿满了显得过重的露水。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而肃穆。
有什么会比大自然的变化更匆忙的么?不美的大自然是不存在的。在一生中尽情观赏大自然的美色,似乎是非常容易的事。然而在大自然的哭笑之间一切都和谐到极点的瞬间,却是一生中难得看到几次的。今晨我所见到的大自然,就是这样一种美丽的大自然。我甚至带着一种紧迫感,忘我地眺望着窗外。然而这景色连五分钟也没有持续下去。看着看着,从西北方冒出一团浓云,将那完美到极点的和谐自私地打破了。眼前的大自然又回归为平凡的大自然。我觉得有点儿冷,便从窗边把脸转过来,把手插到外套的衣袋里,一下子触到了在P市购置的晚报。无意之中把它抽出来,一边将揉搓得发皱的报纸平整着,一边浏览起来。忽然我的眼睛在一处停下了。在“医生的自缢”字句后面,我看到了“J · B · 斯考特博士”的字样。我完全震惊了。铅字在我的眼前跳动。
著名医生J · B · 斯考特博士,48岁,葛底斯堡人,昨日自杀身亡。他是在F市的F精神病医院用手帕自缢而死的。
不久前,他为了医治忧郁症而住进此家医院。入院前,他曾为自己的患者耗尽心血,因而本身的健康受到严重的损害。住院后经过精心护理,他已开始接受治疗。但不幸的是当他的护士离别而去时,他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云云。
我读完这消息,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严酷的事实像一堵漆黑的墙,挡在我的面前。刚刚还在以舒展的心情和观赏的眼光看着大自然的我,在这另一瞬间,就遭到了这么可怕的不幸。居然从我的衣囊中没有燃烧起火焰,居然当我的手指触及那张报纸时它没有被烧烂!我重新坐到座席上,幸好多数旅客都睡着,没有发觉我这奇怪的举动。我把为博士的死而几次悄悄涌上眼眶的泪水,都强咽下去了。
我踏上的首途,是用血祭来诅咒的。或许是用血祭来祝福的。但不论是哪一个,我都觉得给自己输入了活力。
疯人院的两个月,是殉情的梦一般的两个月。我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感伤了。不可以廉价地为自己辩护。不能惧怕挫折。不论善恶美丑——我要聚集自己的一切力量,真实地生活下去。我要变得更加自由、更加严肃。我能够经受得了这样的生活吗?……然而到了现在的地步,踌躇是无益的。
是成功还是死亡……惟有镇静,镇静。
(下略)①
迷路
一
A又开始了毫不新鲜的学生生活。他在这种气氛中重新发现了自我的时候,正是夏天即将过去的九月初。常言说,有钱的人是为了消磨时光过日子,没钱的人是为了糊口去谋生。一方饱得发胀,而另一方却拮据得要命。有的人在旁人眼里看来是趾高气扬,而当事者本人却过得忧心忡忡。他预想自己将要在这样复杂的境遇中生活,于是一种苦涩不安的感觉就涌上心头。
然而他看见在枝叶刚刚发黄的静穆的榆树林后面隐约显现的并不宏大的礼堂和研究室;看见腋下夹着用皮带紧紧捆着的沉甸甸的书、目不旁视大步走来走去的大学生们;看见在浓密的白眉下面有着一对思想锐利的双目的老教授一边亲切地向问好的学生们点着头,一边走过去;看见围绕着宽敞的校园场地建设起来的一片学区的娴雅的姿色;看见随着新学年开始而呈现出来的振作气氛。在九月的蓝天下,映着阳光,到处闪动着绛紫色的学生帽、旗帜、帷幔,给秋天增添了温柔的色彩。当他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心中终于唤起了与离开时所想的完全不同的诱惑和期待。
在人群熙攘的街头,他只身一人默默地走着。那是一条横街,沿着开满紫丁香花的树篱,走过十几幢房子,就到达尽头一所古老的木造平房前。房门的锁孔已经生了锈,将钥匙伸进锁孔,匙齿把不愉快的感觉传递过来。
迎接他的是一间朝北的小屋,既未铺地毯也未铺别的什么,屋子里潮湿而阴冷,连一件能够打破这房间的单调的零散小家具都没有。他仿佛是从头脑中把杂乱的念头拿出来似的,粗暴地摘下帽子,把它扔到放置在房间角落里的旧旅行皮箱上。然而他的头依旧很沉重。于是他猛地走到窗前,打开插销,把窗户哗啦啦地推了上去。眼前的小院里生着茂密的柏树,常年积起的黄叶堆积在那里,像是铺着一层生锈的针。外面的空气里充满霉味,悄悄地流进了室内。他发热的手就这样扶着窗框,呆呆地望着那阴暗的朝北的庭院。
姓P的律师还没回来,这幢像虫笼般的空荡荡的房子里,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了。
当他发觉该做饭的时候,他来到这屋子已经很久了。他很不情愿地离开了窗前,脱下上衣到厨房里去了。
在那里他看到的也是空荡荡的光景。微暗的宽大厨房的一角,安放着一个洋式炉灶,使人感到它那拙笨的色调都渗到空气中来了。他在这里的头一件事,也是打开窗户。然后他把木柴投入炉灶,倒上一点火油,生起火来。火燃起之后,升起了通红的火焰。通过炉门的圆孔可以看见在黑暗中火蛇追逐着打卷儿的白烟,在这慵懒的房间里,它是惟一有生气的东西,火焰忽而变成细长柔软的断条,一闪一闪。他估计着时间,添上煤,盖上了炉门。然后就大步在屋子里胡乱走起来。
夏天在疯人院做护士所度过的两个月,使他变得更加忧郁。他那本来总是带着稚气的脸,现在冷不丁一看,也变得像从监牢里出来的人那么阴郁。还有,他那总喜欢在走路时思考种种问题的头脑,也如同塞满了旧棉絮似的混杂不堪。在大学办公处领到的学生守则上印着的小铅字,就像令人生厌的蚋群一样,在脑子里蠢动着,叫人心烦。他不时举起结实的拳头,敲打着右侧的太阳穴。
他仍旧在厨房里乱走着。他觉得一股充满他的身躯、充满他的心房、也充满整个房间的忧郁的力量,企图把他驱赶到户外,从户外驱赶到旷野,再从旷野驱赶到无际的天边。他正聚集自己的全部意志与之抗衡。然而不论他多么努力,也不能安定下来。
家庭、境遇和周围所施加给他的一切压迫,他都抛弃在故国而来到这里。那些忘不了的甜蜜、悲哀或是美好的回忆,虽然多少还有一些残留在心中,但他决心将它们舍弃,绝不可惜。他毕竟太年轻,正是女人的声音和读经的声音以同样的力量牵动心房的年龄。而他所选择的信仰生活,也在疯人院两个月的生活期间彻底崩溃了。什么都不存在了,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自由和青春了。那么他应该像儿童般快活而无虑。可是事实上恰好相反, 赋予他的生命力因为失去了作用的对象,而在他的肉体中徘徊痛苦。于是那力量便失去了色与形,还原成为阴暗的混沌。就如同充满了电却失去放电机会的乌云那样,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力量,正充溢在他的心中。虽然是在自己的身上,但对这种虚无渺茫的力量,他却感到棘手,无法驾御。加之他处于不必为衣食问题而伤脑筋的境况中,所以那阴郁的力量就更加深地阴郁下去。那是一种无着无落的阴郁,对于他来说,比把自己还原到这一步的可怕事情更加毛骨悚然。他的忧郁便是由此产生的。
“镇静,镇静!”他咚咚地踏着地板踱步,一边强行抑制着那股不知从什么地方会冒出来的急躁的无形的力量,一边喃喃自语。
这时,在靠近天花板处的门铃突然急促地鸣响了。正在凝视自己内心的他冷不防一惊,像观察自己内心的一部分似的把厨房巡视一遍,然后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当门铃第二次鸣响时,他才发觉大门口有客人到来了。这真是稀罕的事。他急忙披起上衣,跑去开门。门外是美丽晴朗的九月的黄昏。一位身着黑衣、蒙着厚黑面纱的妇人,伴随着夕阳的光,像吸入般地走进来。然后她便从他的手中接过门的把手,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在忽然暗下来的门厅里,他看到的是立在眼前的一尊小巧窈窕的塑像。他感觉到在那面纱的后面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审视般地盯着他,使他产生了一种被对方摆布的不快感觉。
“对不起,请问您究竟是哪一位?”他明知道在这种场合对一位妇女使用“究竟”这类字眼儿是不恰当的,但他故意使用了它。
“我是玛格莉特的母亲。” 她说话的声音很尖,音色却显出她是一个不幸的中年妇女。既然是玛格莉特的母亲,那么她就是与P分居的妻子。她不称自己是P的妻子,也不对玛格莉特使用爱称玛蒂,他听着觉得怪可怜的。他迅速握了握P夫人伸出的手。
“P还没有回来吧。不过我今天是有事来求您的。往后,我想拜托您接送玛蒂……就是玛格莉特。您大概很忙,可我不想再和P见面,而玛格莉特已经同您很熟了。行吗?请您答应吧。”夫人说完,轻轻点了一下头。要把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从星期六到星期天领来领去,即使对于喜欢孩子的他来说,也是怪麻烦的,可是对此事无情地加以拒绝,也有点儿说不出口。所以他只简单地回答说,要同P商量一下。
“P会再高兴不过了。对于他来说,没有比同我见面更为内疚的事了。谢谢您,下星期六我来找您。等那时再见。”夫人的话里带有几分蛊惑的调子。夫人再一次同他握手,打开房门轻盈地走下台阶,快步离去了。那身姿在他眼中映得很美。从这位仪表高雅的女人身上隐约飘出来的幽幽香气留在她的身后。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脱去上衣,又回到厨房。由于P夫人的来访,使他从陷入的默想中清醒过来,急忙去削马铃薯皮。
这时,眍眼睛的P回来了。他高大的身上净是尘土,腋下夹着牛肉和奶油。
二
“今晚又有朋友到我这里来。”用过晚餐之后,P把餐巾揉成一团扔到桌上,用只有朋友来的这一天才能见到的冷淡的脸色说。
接着P又补充说了一句:“以后每个星期二都来。”
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不愉快的样子,他尽力克制着,但眉毛却不由自主地跳动着。据P说,他生于纽约,并与现在的夫人在纽约结婚,新婚之后双方就产生了不和,后来虽然有了孩子,但是相互之间的沟壑不但没有填平,反而更加扩大了。两人都提出要离婚,可是纽约州的离婚手续非常烦琐,为了尽快解决问题,他们才迁移到马萨诸塞州来的。在这个州定居三年后,离婚的条件便可以成立。所以P夫妇正在分居,等待这三年期限的到来。P所说的朋友是一名妇女,她与P在一起生活已经三周了,那妇女每周必定由P领来一次,与P度过三四个小时就离去。那固定是在星期二的晚上,这是P对他说了之后,他才觉察到。
自从他和P住到一起之后,那位所谓朋友初次到来的夜晚,他心灵上所暴露出来的丑态,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天P出去时对他说,我去领个朋友来,但请你不要露面。天黑之后P回来的时候,除了P的脚步声之外,走廊里还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正是那女人。他并不感到奇怪,继续在那里看书。P的书房和寝室同他的房间隔着一条走廊,在对面一侧。传过来的说话声虽然辨不清意思,但很响亮。起初,传来的是朋友之间快活的交谈声和高亢的笑声。然而过了一会儿,当他把注意力从读着的书上转向P的书房时,所听到的声音则是亲昵热情、急促的窃窃私语。他抬起头,把眼睛从读着的书上转向对面的书房,侧耳倾听着。那里有威胁什么的男人的嘶哑声……有如同吃了甜蜜东西般的女人的蛊惑、柔情的声音……然后是沉默。他的血仿佛要冲破他的心脏,头脑也像要炸开一般晕狂起来。
那一直叫他坚守童贞的想像力,将他引导到超出事实的境界。他的手上渗出了冷汗,腿脚哆嗦得连椅子都要支撑不住了。即便这时,他也想战胜自我:“你这家伙简直是个混账的疯子!你小子难道就浅薄到被这种事情诱惑的程度了吗!去看书!去啃透书中的思想!把牙齿咬紧,嚼到那思想千碎万裂为止。你小子的头脑应当关心的事情堆积如山哪。你哪怕是想想在满洲打仗的俄国人和日本人中的某一个,就足以把你的丑态击得粉碎了。”
他一面如此严厉地责备自己,一面却依然像一只饥渴的野兽,吞着唾液,头脑中装满恣意勾勒出来的想像。他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书房的方向。
渐渐地,房间里的空气使他感到窒息。他像一个受高烧折磨的病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走到窗前。他用力打开窗户,如鱼得水似的张开口吸吮着夜晚的空气。原先那股力量就像绷紧的弦,再过一瞬就要断裂,现在却有了渐渐缓和下来的模样。他的口中发出抽泣般的颤抖的叹息。
但紧接着,盲目的本能又集中双倍的力量折返回来。就像一个诗人的想像在达到高峰之前总是处在灼热中一样,一旦觉醒的情欲发出冲动,就会以它天才般的准确性,在他的心中筑起可怕的楼阁。当他听到P的书房通往寝室的门开启的声音的一刹那,他的神经极度紧张起来,他痛苦地喘息着,专心致志于某件事,情欲已达到忘我的地步。他全神贯注地望着P所在的方向,像盗贼那样,不由自主地脱去了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把耳朵凑在钥匙孔上。他全身如同自天而降的落雷的电光在震颤着。
次日清晨,也许是为了讨好他,P的情绪显得很舒畅。四十岁的男子汉居然像孩子般又蹦又跳。与此相反,他那双严峻清澈的眼睛周围出现了紫色的黑圈,口中干渴得就连说话都觉得痛苦。而那个对于自己极尽暴虐之能事的脑袋,却如同一摊烂泥浆,混沌不堪,悲痛不已。他那感情深邃的心灵,对于过去连自己也不清楚的丑恶行径深恶痛绝,既愤慨又恐惧。
下一个星期,当P说要领那妇女回来时,他就像被人赶出来似的,趁P不在家的时候,从家里走了出去。他如同那个只为了忏悔罪恶而生活的凯恩那样,在开学前的寂寞的学府路上,在黑夜中毫无目的地游荡着。想像中的P在家里恣意妄为的情景,仿佛从后面紧追不放。他在暗夜中到处逃窜。他也曾祈祷般地反复回想过疯人院的隐居者一般的严格生活。然而,连这样孤寂的生活,恶魔也把它篡改成娼妓式的生活,演示给他看:像天使般纯洁可爱的监督的女儿伊蒂斯,正用妩媚的目光祈求着严肃的副院长的一吻;到处是男女护士在树阴和木丛中甜蜜地窃窃私语;连白发苍苍的老院长也在向一位美貌的女患者献媚。于是他想到了释迦牟尼。可是一想到释迦,眼前却浮现出在他沐浴时从垣墙的间隙观看他并把乳房捧献给他的处女。他又想到耶稣基督,想到基督就想起在白昼犯了奸淫之罪的抹大拉的马利亚①。
他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诗人劳维尔的住处附近。在发暗的林阴树丛的深处延伸着街道,路灯把道路两旁稍稍发干的树叶照得水灵灵的。(如果是往常,他会被这幽郁的气氛所打动,脱下帽子来的。)他好像要反抗,瞪着那被电灯照射得发白的墙。“伪善者!”他自言自语地说。他觉得如果不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伪善者看待,他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不知不觉中,他来到沿市街流过的查尔斯河边,呆呆地望着那灰黯的水流。发黑的河水咂着小艇和桩木,似流非流地游动着。在远方,通往波士顿的电车不时地迸射出蓝白色的火花。除此之外,一切都在宁静中。大自然悄然自在,不慌不忙,以它巨大的活力生息着。可是在他的头脑里,整个世界都在杂乱之中运动,在淫荡之中运动着。“在这一瞬间,”他想,“和在下一瞬间里,P正在做的那种事情,在地球的表面上,又是以多么大的规模在进行着啊!在夫妻之间,在原本是童贞的男女之间,在集一切丑恶行径之大成的娼妇与放荡者之间,自然的、不自然的,以及强迫的……”在他的脑海中,形形色色忌讳的场面都令人眼花缭乱地一幕幕浮现出来。他连飞到手上和脸上的蚊子也察觉不到了,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想像中的奇怪幻影。世界末日的情景,大概就是这番景象。他被可怕的欲望折磨着,不住地颤抖着。
忽然他发觉衣襟上有冰冷的东西。漆黑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他的帽子和肩头已经淋湿了,可他仍然不想离开那里,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奇怪的空想之中。
“我真是太怯懦了!”在萧萧秋雨之中,他孤身一人站立着,呓语般地喃喃道。
“我是有力量的啊!”
“啊,啊……我还不是个傻瓜呢。”
“最糟也不过……镇静……镇静……”他像是想起来似的,又这样自言自语道。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从上衣渗到衬衣,再透过绒线衣湿到脊梁骨上。这时他渐渐地清醒过来,返回到了自我。他像是穿了甲胄一样,感到衣服又硬又重,他的肉体由于寒冷和感情的冲动而战栗着。
他沉重地拖着麻木了的脚,沿着已经没有行人的空旷的马路,踏上了归途。人们一直称他为有信仰的人,他自己也以此自居。然而一旦剥去这层外皮,将他那虚伪的内心状态暴露出来时,就会立刻看见这丑恶的样子了。连这样污秽的地方,他也决心毫不踌躇、不回避地走过去时,他为自己过于浅薄而惊呆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悲伤。耗空了的肉体已经疲惫不堪。他悄然打开外面的房门,进入家中。P送走那妇人回来后已经睡下,鼾声清楚地通过走廊传到耳中。他把淋透的衣服像剥下来似的脱掉,挂在一只跛脚的椅子上,然后躺到硬邦邦的床上。
“镇静下来,镇静下来。”稍后一会儿,他流着热泪自言自语地说。
现在听了P说的这些话,原来那些讨厌的记忆便在心里清楚地再现出来。P的情况虽然说是分居,但与离婚也没有什么两样,P和别的女人亲近,他并不想怪咎。只不过此事瞒着旁人——连他也不告诉,所以使他不愉快。更使他不愉快的是,这件事对他产生了可怕的影响。他无论如何也想避免遭到那天的谴责。
于是,当P出去的时候,他也出去了。天空晴朗得有些发凉。明天学校就要开学了,这条街一到夜晚时分就热闹起来。各家店铺灯火辉煌,男女学生的谈笑声,边走边唱的快乐的校歌,都汇成一曲音乐,传入耳中。这些聚在一起的人,心情舒畅、神采飞扬地向前走着。这人群中只有他,像是押解囚徒似的,对自己的心严加防范着向前走去。他感到自己正处于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健全的人还是病态的人这样一种可怕的心理状态中。
他连一个人在街上转悠都感到痛苦。如同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对一根稻草都抱有最后的希望一样,他期望着有什么人能作为依靠,使他逃避开这可怕的一夜的诱惑。然而在这座住了不过三个星期的城市里,他连个熟人都没有。于是,他不得已只好去拜访一位在日本时只见过一面的M。
M住在本市也算一流的公寓里。他登上铺有五分厚地毯的楼梯,打开有九尺到一丈高的橡木制的门,看见了布置得尽善尽美的M的房间。小个子的M只穿着一件衬衫,正弓着背站在镜子跟前剃胡须,像房间里一件摆设那么小巧玲珑。他一进去,那人就把从面颊到下颚全是肥皂沫的脸转过来,像他父亲一样带着勉强的殷勤样子,仅仅点一下下颚,算是打了招呼。M的父亲曾来信问M,每个月汇三百元行不行,M却强硬地回信说,你是把算盘打错了吧,若是三千元或许能够用。他一边心里想,这小子就是这么个家伙,一边把身子半埋到沙发里,望着M的后影。
“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完事。”M一边照着镜子,一边疑惑地看着从镜子里映出来的A的脸说道。
“最近听说你好像在工作……我挺佩服你。”说到这里,M仔细地用纸把剃刀上的肥皂沫擦掉,然后又把剃刀举到下颚处。
“其实你也用不着去干什么活儿。听说还有一个叫K的也在劳动,可是这里与西部不同……在这里若是搞点儿体育什么的倒还可以。别干了,怎么样?还有你父亲的脸面问题,况且在这里的日本人也觉得不好。”M这么断断续续地说着,一边拉紧脸上各处的皮肤,刮着胡须。
话虽这么说,可M那不把人看在眼里、厚颜无耻的狂妄劲头儿,就使他很生气。他的忧郁立刻变成了愤怒。他对自己来到这种地方感到耻辱,于是涨红了脸,起身走了。
M似乎还说了些什么辩解的话,可他并未去听,就来到大街上。与往常沉着冷静的A不同,他已经相当激动。他的血沸腾起来,在皮肤下面涨流。这时只要有什么抓头儿,他那颗摆脱了一切的心,就会无情地猛扑过去。
他已经把P之类的事情完全置于脑后了。只剩下对M要引导他去过的那种生活怀有的狂暴的愤怒。对于别人的事情,表面上应付一下也就罢了,可是对于自己的问题撇开不管而若无其事的迟钝状况,他却焦急不堪。他对于将自己带到这样地方来的心灵本身,更加感到生气和丢脸。“你这个有信仰的家伙,至少也该向上帝去祈求慰藉,可是跑到M那样无知的人那里寻求什么安慰,这成什么体统!”他气得肩膀抖动,在落满金合欢树叶的人行道上嘟囔着,莽莽撞撞地走着。所幸的是,这一夜,他借此忘记了从那可怕的诱惑中逃避出来的事。
三
“读一读维伯①的著作吧。”A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从L教授的课堂里走出来,来到校园。“生活在现今的时代而对社会问题不闻不问,那就是精神上的懒汉。”他认为维伯说的话很有意思,所以当主持社会问题讲座的L教授作为参考书举出这书名时,他就想读一读这本书。他想趁着书还没有被借走赶快去借,便急忙奔向图书馆。
傍晚的太阳隐约藏在半阴半晴的空中。入秋的风猛烈地摇动着一排排榆树上的纤弱树枝,还没有发黄就被吹落的绿叶,连同从学生守则上扯下来的碎纸片、书皮纸的残屑一起,发出干燥的声响在脚下舞动,它们在楼房的角落里像波浪一样卷起旋涡。看到这情景,他默默想到了年华的流逝。离别祖国以来,已经迎来第四个秋天了。在那炎热如火的季节里浑身是汗地与疯人打交道的夏天,好像已经是梦,是遥远的过去了。
他的眼睛能够自动地看到梦境。他长着宽厚的肩膀,中等身材,体格健壮,相貌端正。虽然比起他的身子,脸显得小了一点儿,但很有精神。他的外形并不显得纤弱。不但如此,从耳朵到颚部的骨架构成了一条坚韧的线条,甚至表现出肉欲与贪婪的强烈,但鼻子却显得笨拙,大而扁。嘴也很大,但嘴角像酒窝似的凹下去,露出孩子般的稚气和伶俐劲儿。左眼比右眼大些,他的眼睛虽然还不懂得女人,但却像女子的眼睛那么清澈。他的左眼在看,右眼在想。当他沉浸在思索之中时,眯缝起来的眼睛就像梦游症患者那样停止了眨动。这时,他的脸就变得非常精神而美丽。
现在,他的脸上正出现观梦境时的表情。与他擦身而过的学生们都不由地回头瞧着他,其中有的人说:“他也是个小日本吧,面孔倒蛮好看的。”他的面孔确实有引人注目的特征。
他走上古老宏伟的建筑物的阴暗楼梯,进入了阅览室。据说爱默生②、梭罗③、朗费洛④等人都在这里查阅过书籍。仅此一点,这地方在美国就充满了罕见的古老而安谧的气氛。因为是刚开学的日子,所以宽敞的屋子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名阅览者。他径直走向目录架去查卡片。在查到维伯的作品之前,各种书籍的名字和作者的姓名吸引着他,于是他兴之所至在各个卡片箱之间来回涉猎着。
这时,一个女子的鞋声走近了,但他并没有特别注意。
“我帮您查吧。”
他像做梦似的抬眼望了一下站在跟前的人,不过是位图书馆馆员。
“啊,想找维伯的书。”
“维伯的什么书?”
“想看一看维伯的《产业民主》。”他回答说,然后又加上一句,“不过费边社①我可是讨厌的。”这话是用日语自言自语说的。他对于P最喜欢的费边社特别反感。这时他想起维伯是该社团中的一名主要成员,不由得按自己的老习惯,自言自语说出了口。
“对不起,您刚才说的话我没有听懂……”
听到这话音,他才像从梦中醒来似的,意识到自己身边站着一位女子。他立刻对这女子产生了好感。一想到自己那种傻里傻气、自言自语的毛病,他像孩子似的脸红了。
他跟前这位年轻的图书馆馆员也把脸红到脖根,低下双眼。顷刻间,他想到这位女子大概是把自己的自言自语误以为是什么坏话了。然而看来那女子是位少女,她的脸上丝毫也未表现出恶意。他总算放心了。
“请原谅,我决不是想使您难堪才反问您的。我是怕听漏了您回答的话。”
她立刻抬起头来,平静地望着他,并且用圆润而悦耳的声音道歉道。听到这话,他想,这是一颗多么机敏的心哪。于是一种融洽的亲切感涌上心头。他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坏习惯和刚才说过的话都翻译给她听,她欢喜地微笑了。他的脸上也浮现出微笑。他发觉自己好久没有微笑了。那是一种如醉如痴的愉快感觉。
过了一会儿,她把书送到他的桌子上。
“不管是有趣,还是无聊,总算又过起学生生活来了。”当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又自言自语说。
文笔流畅、义理严谨的文章,渐渐将他引入了作者的思想中去。他想尽量摆脱理论的束缚,把自己所了解的一切社会现实放入头脑之中,对照着去读它。
一个小时过去了。在这座纬度很高的城市里,已经开始送电,天花板上和墙壁上的电灯一齐燃亮了。他这才把眼睛离开书本,向前看去。恰好在他的眼前,有一位身穿粗糙西服、戴着夹鼻眼镜的日本人。那男子似乎先前就看着他在笑……好奇地、奚落地、然而却是一本正经地笑着。那人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跟前。
“先前就想同你说话,但恐怕打扰你读书,所以没敢打招呼。你大概是A君吧。我是K。”初次见面,K便以兄弟般的语气同他谈起来。
“你在读什么书?噢,是维伯么?你如果被维伯的蜘蛛网挂住,就糟了。今天晚上在波士顿有个社会主义者的周会,不如到那儿去。今天晚上我作演说,你也来听一听。走吧!”K这么说着,动手把他面前的书给拾掇起来。“世上真有不客气的家伙,”他虽然这么想,但是没有对K憎恨和卑视的感觉。他带着一种好奇心从坐椅上站起来,一边想道:P和M所说的K原来就是这个人哪。
先前那位年轻的女馆员在图书馆办公室的长条桌子旁坐着,手托着腮,从那里瞅着他和K。当她接过他递还过去的书时,小声微笑着说:“我父亲也讨厌费边社。”
他愣了一下,问道:“您父亲是谁?”
“是M教授。”
他的惊讶不打一处来。因为M教授是美国著名的哥特式建筑艺术研究方面的权威学者,他对社会问题也持有明确的意见。作为M教授的闺秀,竟然来做图书馆馆员的工作,也是到美国后才见到的新鲜事。而他又来到这里听M教授的建筑史课程。这也是一种奇缘。微笑又回到他的嘴边。他想到M教授的建筑史中大部分插图是教授的女儿绘制的,便问起她来。
“那是我的姐姐。”她直率地回答说,然后向走出去的他俩轻轻点头致意。他和K一起沿着发暗而陡斜的楼梯走下楼去。来到校园,见外面的风刮得越来越厉害,天色已经昏暗了。
四
在一个弥漫着烟草的烟雾、非常脏乱的房间里,像塞进来似的挤满了各阶层的人。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不知是由于在六楼上还是因为房子建造得太粗糙,强劲的西风一吹进窗子,屋子就晃晃荡荡,像遭到轻度地震似的摇动。连高出一截的讲台后面也挤满了听众。在正中间,K戴着夹鼻眼镜挺立着,在身体健壮的听众当中,他显得特别瘦小。虽然他充满热情地演讲自己的主张,但是从他那扁平的胸膛里发出的声音,有时却传不到房间的角落里。
“战士,请你再大点儿声!”
“怎么搞的,不能拿出点劲头来吗?!”
“这么点儿声音,能干俺们的事业吗?”
“不,咱们的事业只能小声去干!”
这些话是各种国籍的人用芜杂的英语喊出来的。在K的身旁坐着的会长,捧着大肚子站起来摇铃铛。
“诸位,请对讲演者予以尊重!”从他的身边又站起来一个法国人。他像洋服店里的模特儿似的,衣着潇洒,穿戴讲究。
“拿出事实和数字来,这是我对讲演的人的要求。”他用没有底气的英语尖声叫道。于是从离得很远的末排座位上,一个不明国籍、结着大领带的美术家模样的人,像老虎一样咆哮道:“第一是火,第二是火,第三还是火!”
最后,A挥舞着手,站起来跺着地板,在听众哄堂大笑的噪音声浪中,不得不退席了。他本来对于到会的人们的主义抱着热情和尊敬,现在却因受到蹂躏而消失了。
这时,本已停止发言呆立在那里的K,突然举起双手,发出尖锐的叫声。随着他的动作,夹鼻眼镜掉了下来。他的手腕像打了结的绳子,从日本服的袖口露出,细细的前臂指向天花板。
“你们使我感到愤怒!”他劈头盖脑地喊道。对这出其不意的举动,听众们一下子就鸦雀无声了。K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受自己的感情指使着,深深吸了口气,环顾了一下听众。然后用单调的节奏说下去。声音比先前还小,但没有听众再起哄了。
“你们对于我这细小的声音和扁平的胸部所能雄辩说明的问题,不给予注意吗?难道你们对人就是这样冷酷的吗?由于祖祖辈辈所受到的不合理的生活重压和凑合的婚姻而造成的这样的胸膛、这样的声音,你们没有发觉吗?诸君!我这胸膛已经成了结核菌的巢穴。我在完成自己的事业之前,就得倒下了。这就是事实,并且是正确的数字!……”
在K还没有做结论的时候,那个曾叫喊“火”的男子,像被弹簧弹起来似的从座位上跳起来,叫道:“好—!”
随之而起的是热烈的掌声,接着掌声又被人们的嘘声一下子制止了, 而后是意味深长的沉默。只能听见哨子一样呼叫的风声和玻璃窗户的嘎吱声。
有的人鼻子在抽泣。他回头看了看那方向,有一位像晚年时的雨果面孔的工人,眼睛通红,用手帕擦着鼻子。在他的旁边一个外表生得像萧伯纳的商人模样的人,从讥讽般的眉间用灰色的锐利目光看着K。
“我不想多说,”K用稍稍冷静下来的声音继续用力说下去,“大家都知道从日本到这里的距离有多么远。贫穷而体弱的我,如果不是受到自己生命般思想信仰的指使,我为什么要追求这遥远的旅途?请相信,我是多么珍重自己的思想的。如果我的演说由于声音低,又由于事实的罗列少或数字引用的不足,而不能说服各位,那么也决不应归咎于我。那是因为诸君的思想与不成熟而造成的。没有文化的工人发出的呼声中,有什么事实和数字呢?工人本身就是事实,就是数字。诸位惹怒了我,但正由于我的愤怒,你们才知道我多么够你们的朋友吧。因此,我对于激怒了我的诸位表示感谢!”
K作完了这番结语,从地板上拾起眼镜,一边拭着自己的眼睛。从一直安静的听众席里突然轰响起男子汉式的、如同咚咚冲击人的胸膛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人们全都站起来了。K的两手握着目不暇接地伸过来的一只只手。A这颗年轻的心也不由地兴奋起来。
他当然不是被K的演说感动了。他直感地觉得K的语言中有鼓动者常用的空虚的表达。然而他认为集合到这里来的人,个个都有深刻的背景。在此之前他只见过互相殴斗的工人。然而K的演说结束之后,听众的亲密感情,使他不禁流下泪来。无论是大学教授,著名杂志的记者,还是大公司的管理人员,都作为靠薪水生活的劳动者。与普通工人毫无隔阂地交谈着。在讲演过程中相互以激烈言辞争论的人,现在也握手言欢了。他头一次在这里看见了同心合力的劳动者的群体。他深深感到,在这后面有着巨大的实际生活这种重大的现实为后盾。他们的亲近,不是由主义而来,也不是由兴趣而来,而是从培植生命根基的生活需要而来。想到这里,他真想用手去抚摸一下人们心灵的培基。这使他流出了热泪。
集会散了之后,从烟草的云雾和混浊的空气中走出来的K与A,以不同的心情走在深更半夜的街道上。这一带的街巷靠近钢铁厂,用耐久性材料建造的建筑物,被染得污黑。由于设备不完善,那些煤气路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路灯照着这里的一切:砌石路面上的积水,被践踏过的果皮,散落在地上的花生皮、破布屑、碎纸片,被雨水冲得洼进去的砖墙上面胡乱涂画着的字迹,一半剥落而被风吹得巴嗒巴嗒作响的下等演出广告等等。这些东西汇集在一起把目不忍睹的丑陋与贫困同令人作呕的臭气混于一体,到处扩散着。虽然是夜晚,也看得清干燥的风把灰尘刮起来,从街上吹过。对面走过来的都是些醉汉、残废人或是满口淫荡话的猪一样的娼妓。偶尔也会遇到一条瘦狗,吼叫两三声之后,便像是惧怕自己的吠声似的,夹起尾巴,或许觉得在这样的时刻在这种地方徘徊的人对于狗来说是多么凶残的家伙,摇摇晃晃地消失了。
K总是跟A搭腔说话,可是A却愁眉苦脸、沉默不语地向前走。他的一双大眼睛特殊地闪着光。他用新的眼光所见到的这个世界里,存在着深深的鸿沟和奇怪的矛盾。他的一颗缺乏经验的年轻的心,仿佛被推到到处布满陷阱、脚下漆黑的旷野里。他愈发觉得对于已经解放出来的自己的力量,不知道该如何去使用。
“唉,唉……怎么办才好呢?”他忘记了K的存在,又自言自语说道。
“到中国菜馆去吃上一顿炒什锦吧。”K突然这么回答说。他吃了一惊,斜眼看了K一下。尽管K想抓住这机会同他谈话,可是A仍旧冷冷地沉默着。
遵从K的意愿,两人不知不觉间来到中国菜馆的二楼上,走到角落一张小桌旁面对面占了座位。这里与方才走过来的街上相比,是全然不同的热闹气氛。淫靡的色彩和音响把他的全部感觉都搅乱了。露着肩膀和大腿的女子乐队用小提琴和笛子奏起小调。于是男女顾客便用很不和谐的声调和着唱起来。像鼬鼠一般敏捷而瘦小的中国跑堂的,以认真的面孔在桌边周旋着。在客人当中,也有一些女人搭伴在一起。她们对K和他不断用眼神和手势挑逗着。他俩在这里吃饭也不得安生。
“不知道会给我多少报酬,五美元大概没问题吧。这么长的演说,也得作相当多的准备呢。况且还要穿上日本服装表演给他们看。那地方常有大人物光顾。像今天晚上《ARENA》的主笔和《REVIEW OF REVIEWS》的分社长就在场。而且他们急忙向我约了稿子。……厚着脸皮干吧。”
被浓度的中国烧酒灌得半醉的K,用老鹰般发直的眼睛看着他说。K无论怎样笑,他的眼睛都像与之无关一样,没有笑的样子,像是在讥讽什么那样,使K的笑脸变得很不自然,所以A一看到K的笑脸,便产生一种压抑的、不快的感
《迷路》/有岛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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