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加街38号

只有走在他身畔的时候，我感到他完全属于我。他不再分心，分神照顾别的事，别的女子，只专注于走路，协调我们的步伐。我们走得一样快，虽然不赶路，却像是急着到达某个终点。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终点，也许相遇即是终点，相遇是为了分开，为了失散。

她喜欢和他在旅馆做爱，更胜过在家里。旅馆有一种陌生的气味，令人感到不安，于是更加渴望彼此。她开始感觉到他们之间需要这种距离。这种不安感，就在他们都离开彼此熟悉的城市的时候。虽是定期见面、互相关怀的恋人，但平常的约会，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拘谨，他们甚至不牵手，只像随机遇上的朋友，肩并肩，间或交换言语，有时甚至故意回避延伸的交接。只有在密室一样的地方，房间、室内，除他们以外没有别人，他们才会解下武装，尽情取悦对方。只有那时候，她相信他们相爱着。

究竟是因为孤独而喜欢书的世界，还是书的世界使人变得孤独，她不知道。有时她觉得那是一个借口，明明是对现世漠不关心、对别人都鄙视、对什么都看不顺眼，于是假装埋首书堆，自建乌托邦，划地为王，对于所有拒绝图书馆拒绝书的人，给予劣等的评价，驱逐出境。她鲜少和恋人到图书馆，害怕双方的恋情经不起平庸、条理井然的宁静。

但她渐渐明白，孤独少年之间，不该奢谈爱情。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与无可抵挡的责任，把沉重的行李委予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尤其是死去的智者，似乎更轻省无尘。对待亲密的人，总是比较没有耐性、比较粗暴，虽然彼此不知这其实是出于对别人的信任、放松而至放肆。

很多年后，她遇到一个读《都柏林人》感到悲伤的男子，她在他身上嗅到同类的气味。他知道这世上除她以外没有人真正读懂他，但是他们不可能只待在图书馆里，而即使他们排除万难生活在一起，图书馆也终将崩溃。洪水到来，书页衰败翻飞，鸡飞狗跳，日子无法静好。

如果可以使用语言拆解分析爱，那代表，爱本身已不是我所追求的。行动力在语言前消解。正如我相信，当一个人热衷于书写性，而不是享受性，他/她其实已不能从性里得到满足。因欠缺而书写，因无能而书写。

经过一些年月，我开始明白，爱情，不关乎忠诚。爱情不是封闭的死物，而是开放的有机物。在爱情里要求忠诚，只会得到背叛的教训。一个不背叛的情人，是一个对爱情没有要求的人。忠诚与背叛，建筑在拥有/占有之上。因为相信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所以是排他的，非你不可的。忠诚与背叛，只关乎责任，与爱无关。责任就是，我把自由的权利交给你。我让你支配我的身心。因为责任而制止着我的欲望。

我说我爱你。因为你如何如何如何，或你怎样怎样怎样。有了这些理由，你觉得安心。可是当我说，我爱你，但不知道为什么。你却不放心，觉得我随时随地要离你而去。

“我对你已失去浪漫的感觉。”你说。于是我知道，原来你爱我，是因为我是浪漫的制造者与供应者。也就让我们坦荡荡承认，我们从来爱的不是人，而是物。我爱你，因为你性感有型。我离不开你，因为你性感有型。我想和你一起，因为你性感有型。

耶稣说的爱是无条件的、献身的；奥修说的爱是能量的互动、是自由的、无束缚的；昆德拉说的爱是机遇的、偶然的、命定的；杜拉斯的爱是回忆的、纠缠的、伤痛的；特吕弗说的爱是冗长的、日常的、善变的；戈达尔说的爱是刺激的、好玩的、有今生没来世的、哲学的；小津安二郎说得爱是温柔的、隐藏的、非爱的；毕加索说的爱是经验的、性欲的、美好的；夏加尔说的爱是圣洁的、救赎的、唯一的。

爱情，爱人们，我的爱，去爱。

而我将要说的是，我们时代的爱无能。

是因为台湾人民的生活水平普遍比较高吗？陈宁笔下的青年总是富足的，可以挥霍的，不必追问的，随性的。

而陈宁所谓的爱无能归根到底是一方失去了爱的欲望。于是这一方漫无目的地四处周旋，接受善意也付出善意，而另一方或许像普通的男女青年一样是在怀有私心地付出着。

所以为什么失去了爱的欲望呢？因为没有玩够，因为恐惧未来，因为社交障碍，因为厌恶责任？可不论怎样爱总是要发生的，就像富足的土壤中不得不生发出一些什么，哪怕长出的东西是畸形的、夭折的。

于是我见到了爱无能的虚伪一面，如同一个怕死的人厌恶着生命。我想真正的爱无能其实是与本能对抗的，是苦行僧式的，是大众语境中所谓的绝望的。

可人类总是精明的动物，他一定从“绝望“中发现了某种利己的念头。只有死，才能证明绝不背叛的爱；也只有死，才能证明真正的爱无能。

究竟是因为孤独而喜欢书的世界，还是书的世界使人变得孤独，她不知道。有时她觉得那是一个借口，明明是对现世漠不关心、对别人都鄙视、对什么都看不顺眼，于是假装埋首书堆，自建乌托邦，划地为王，对于所有拒绝图书馆拒绝书的人，给予劣等的评价，驱逐出境。

但她渐渐明白，孤独少年之间，不该奢谈爱情。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与无可抵挡的责任，把沉重的行李委予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尤其是死去的智者，似乎更轻省无尘。对待亲密的人，总是比较没有耐性、比较粗暴，虽然彼此不知这其实是出于对别人的信任、放松而至放肆。

你爱过别人吗？

为什么这样问？这样的问题有任何意思吗？

你爱过吗？

爱过如何，不爱又如何。到最后都不过一样。

有分别的。像我和K。我爱他，他爱我，我们在一起。没有爱，这个不能办到。

可是，不是所有爱侣都像你们那样。我和P就是，而且我们分开了。

你不爱P。

我不知道，我想我是爱过他的。但我不能保证我的爱可以到永远。

你在找什么？

我没有，什么也没有。

你在找什么？

我什么也不找，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没有人来烦我。

你为何要折磨K？

什么？别开玩笑。我怎么折磨K了。

你明知他爱你，你明知道，你若即若离。

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别再装，我都知道我都看见。当K和我做爱时，我就知道，他的心在别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他不爱我了，他爱的是你...

嗨！来这里两天了，

我今天写信给你，

今天下大雪，

听说来年不会是好年。

来年，是的，来年，

我想我可以，

我该可以，

我真的可以...

我是说来年，

唔，或许来生，

是了，为什么不呢。

雪，不知什么时候会停。

再谈。保重，多穿衣。

Derrida说，爱一个人，不是爱“一个人”，而是爱“那个人身上值得被爱的事”，爱的是“事”，不是“人”。

我曾经问自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懂得把握你，珍惜你吗？我以为我会，但说真的，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人相信，可以再爱一次，可以重新开始？

人的可悲，不是他不能掌控命运，而是他没有掌控命运的欲望。他随波逐流，自以为顽强，却如漩涡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