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发：译者后记

一九二〇年的夏天，美国华盛顿西北部的普通铁路工人罗伯特•格兰尼尔回到家，发现家在一场大火中烧毁，家人不知所踪。他在废墟上重建一座小木屋，起初找了个伐木的工作，后来干起了搬运工，在对妻女的怀念中，度过余下的一生。这就是丹尼斯•约翰逊在《火车梦》所讲述的故事。
美国作家、戏剧家、散文家丹尼斯•约翰逊一九四九年生于慕尼黑，在爱荷华大学拿到“作家工作室”的MFA学位，他后来曾返回该校任教。一九九二年，他以短篇小说集《耶稣之子》在文坛声名鹊起，它后来于一九九九年改编为同名电影，并入选《纽约时报》等报刊的“年度十佳电影”。二〇〇七年，长篇小说《烟树》为他赢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中篇小说《火车梦》最早于二〇〇二年发表在文学期刊《巴黎评论》上，直到二〇一一年才出单行本。二〇一二年，这本书成为普利策小说奖的三部提名作品之一，然而该奖项却出现了三十五年来的首次空缺，引发了美国文学界和出版界的一片哗然。普利策的评奖规则受到质疑。小说家安•帕切特也为《火车梦》鸣不平，她认为这本书“没有一个句子不完美”，并且是“非常美国化的小说”。因此，说这部中篇小说乃“年度遗珠”也许并不为过。
约翰逊的文笔体现了典型的美式文风：克制，简洁，粗粝，绝不拖泥带水，没有明显的起承转合，却充满着大量描述性语言。尽管小说一开始便叙述了一桩谋杀未遂的事件，但很难看出后续几章与该事件的关联性。这很容易让偏爱优美语言和戏剧高潮的读者望而却步。更何况，简洁和苍白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然而，只要稍微耐心一点读下去，令人惊讶的美妙体验便会随之而来。一个个独立事件以看似随意的顺序罗列在一起，到了某个阶段，恰似拼图逐步成形，故事的意义也渐次呈现。这种感受正如格兰尼尔在蓝天白云间头晕目眩之时，记忆盒子猛然被打翻，最初的人生记忆终于倾倒出来。格兰尼尔的生命历程，以及经过他生命的形形色色的人和物，勾勒出美国工业文明早期的西部风土人情。书中那些栩栩如生的小人物配角：被控盗窃罪的华工嫌疑犯，樵夫皮普尔斯，濒死的外来工，被自己的狗射伤的人，印第安人库特奈鲍勃……各自映射出那个逝去时代的不同侧面。
进入第四章之后，小说在简洁的描绘之外，间或闪现出抒情化的语句。尤其火灾及灾后自然环境的那些语句，画面感极强，用词精妙，节奏错落有致，约翰逊对语言的掌控能力可见一斑。而比抒情更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魔幻现实主义的描写部分。格拉迪斯的灵魂示现，狗射杀人的情节，以及狼女（疑似他女儿凯特）的出现和离去，都是小说的高潮段落。约翰逊的文字极具神秘感，令人身临其境的同时，又不寒而栗。
大众对美国西部大开发这段历史时期的印象可能深受那些黄沙漫天、英雄孤胆的美国西部电影的影响。然而，本书和它们截然不同。西部电影通常表现个人英雄开疆拓土的历程，表面是现实主义，实质却是构建神话；而本书以普通人的生命片段，组合成一部西部史诗。尽管运用了魔幻的笔法，却表达出对现实的反讽及反思。
《火车梦》有不少段落涉及西部大开发时期参与铁路建设的华工命运。对这段历史感兴趣的中国读者，可以看到美国人提供的另一个视角。格兰尼尔始终认为他后来的悲剧命运是由于遭受了那名华工盗窃嫌疑犯的诅咒。这重要的一笔，除了营造宿命感，也隐隐指向了西部开发的原罪。
小说主人公格兰尼尔是“密林中的隐士”般的人物，他选择隐匿在苍茫的群山之间，活在美好却短暂的记忆里，以干体力活为生，周遭世界日新月异的变革似乎都与他无关。小说通过这样一个人的命运，缅怀美国工业文明以前的时代。整部小说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宿命感和失落感。格兰尼尔（Grainier）这个姓氏，本身就带有农耕文明的暗示（我曾想把它翻译成“谷粒儿”，若按早期译文风格，该称他为“谷先生”，但这与约翰逊的文风实在不搭调，只好作罢）。而小说最后，象征西部文明中神秘、野性部分的“神奇骏马”和“狼孩”，却被当作马戏团的奇观演出，博君一粲。那一声悲怆的长啸，仿佛是作者对世界所发出的哀鸣：以传统文化的衰落乃至湮没换取物质文明的高速发展，人类付出的代价是否太过高昂？
还有什么比这个主题更能触动当代中国人的神经呢？一百年前大修铁路的美国，不正像当下正乘坐高速列车的中国，一路所向披靡，滚滚向前？而当一种文化无可挽回地逝去，无数普通个体无可避免地被抛在历史的车轮之后，记忆的碎片，也许只存于一阕残梦。

兰 若
二〇一三年六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