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了梅森(作者:东行康子)
梅森的小说在中国市场真的难得,她的作品应该是首次在中国出版吧,在旧书市场也难觅其踪迹。作为与卡佛同时代的女性作家,梅森的小说被纳入到“极简主义”范畴。唐伟胜著的《体验终结——雷蒙•卡佛短篇小说结尾研究》一书中,有对梅森小说《夏伊洛公园》的结尾模式的分析,对“开放性结局”有比较深度的认知。梅森曾说她“不作宏大判断,因为我不相信这些判断。”唐伟胜将梅森小说叙事称之为“迷惑叙事”,结尾称之为“迷惑结尾”,总之,作者、叙事者自身就在探索“生活之谜”,没有任何一种道德判断、价值判断能够裁断小说主人公或者叙事者的判断。
年前购入此书,却分跨了“两年”来完成阅读。梅森的小说不是那种追求叙事快感的小说,相反,她的情节是破碎的,她的小说读起来没有快感,只有不间断的生活细节的呈现,以及看似无逻辑的连接,但是,小说却是诗意的。尤其是那些最核心的部分,文字对现实世界的切割与分离,悬置与替换,形成了强烈的建构感。年前读完一半,写了点评感,年后读完,对梅森的认知又深入了一步。择要评之:
在小说《旧物》里,克利奥自死去丈夫后,她决心摆脱丈夫的影子,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搬离居住地,未料,她的女儿因为与丈夫关系紧张重新搬回到了娘家,一切都陷于混乱之中,表面上看是宁静的生活受到了打扰,两代人甚至是三代人之间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迥乎不同,其实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亲缘关系,把克利奥重新迁回到过往的生活里。小说的结尾,逃避到“闺蜜”家中的克利奥突然从旧货市场看到了一件二手旧物,是几个盒子,它们的图案连起来是一辆火车的形象,令人吃惊的是它好像是丈夫的旧物,谁知道是不是呢?反正克利奥买下了它。这个小小的旧物勾起了克利奥的幻觉:他们全家坐着小火车出游,“火车上,她规规矩矩的儿子和他们的孩子正向窗外张望;(女儿)琳达和(女婿)鲍勃驾驶着火车,把车头前的排障器贴住铁轨;而(外孙女)黛咪和(外孙)戴维则耐心地数着电线杆,观看沿途的景致。当火车经过金色的牧场,当所有人都向未来挥着手,露出十全十美的微笑时,克利奥毫无恐惧地坐在守车里跟随而去。”这个结尾的价值判断就是模糊的,我们不确定克利奥搬离丈夫原来的屋子,是出于什么动机,但是,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克利奥突然被一件旧物完全打动了。也许那就是她卖掉的旧物,也许是丈夫什么时候处理掉的旧物,也许只是形似而已,重要的是,这是她再次“赎回”旧物的举动,人终究拗不过自己的记忆,尤其是那种记忆连带和催化着某些情感画面。人是唯一能够对旧物审美的物种,如果不清理旧物,我们大概会生活在一大堆垃圾里面,可是,我们不可能清理掉一切,尤其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以其强有力的现实性扎入你的生活时,我们内心会浮起一种抵抗的力量,哪怕这种抵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但是,这种抵抗是我们生存意义之所在,这种抵抗会“抓住”在旁人看来匪夷所思的某些物件,某些细节,人就是在这些物件和细节上守候一生的。为许多喧嚣和繁杂的事情所淹没的宁静之心,它只是蛰伏而已。
《定居与迁移》貌似一篇直奔主题的小说,它的第一句就给人横空出世之感:“自从我丈夫去路易斯维尔工作后,我找了一个情人,对此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事由:丈夫异地工作;情节:找了一个情人;主题:茫然。事实上,这篇小说描述了两个男人的角力,丈夫是一个喜欢漂流生活的人,他在异地打算买一套他觉得心满意足的房子,情人则给了女人此在的安慰,他陪她看猫,他带她乘坐螺旋桨飞机。女人在定居和迁徙之间摇摆不定。一次,她的情人误接了她丈夫的电话,把决断时间前移了。其实,女人和情人之间也百无聊赖,情人是聊胜于无的一个存在。现在,需要做个了断,小说这样结尾:“我看见一双燃烧的猫眼,正沿着车道向房屋而来,一只绿色一只红色,就像一对红绿灯,那是布兰达,我的怪眼猫。它的蓝眼发出红光,黄眼发出绿光,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正等待着信号灯的转换。”梅森让女人的决定“悬置”,“定格”,放大了这种角力带来的茫然,爱情或者感情只是这件事的一个载体而已,人在守候自己的家园与离家出走之间的摇摆不定,是人类的永恒的难题。门罗的《逃离》其实也表达了同样的内容:无论是时空上还是精神上离开一个人,总有一种钟摆般往回摆动的力量让人重新回到原点,但是,原点常常意味着沉闷与僵化不变的生活,于是,回到原点的人们,眼前又会浮现遥远的地平线。哪一种安然能够真正让人安然?是固守一种生活、一种文化模式,还是打破现状,突破陈规?人在理智上可以论证千万次,却在情感上难做一次决定。
《退修会》和《大海》中的夫妻关系,正是梅森常常描述的那种疏离状态,《退修会》中的女人乔治安嫁给一个终身奉献给教会的丈夫谢尔比,其实她从来没想透过为何会嫁给他,因为他的宗教信仰吗?在女人看来,谢尔比的教会生活并不“神圣”,选择教区,布道,升级和降级,教会生活一如世俗生活一样有苦乐忧欢。乔治安突然发现自己跟丈夫之间有着某种无法言喻的隔膜,小说的奇妙之处在于,冲突竟然是从“鸡虱”开始的,因为处理了一次鸡笼,乔治安染上了鸡虱,小说里丈夫恼怒地问乔治安:“那退修会怎么办?”退修会是一种宗教活动,丈夫满心期待妻子能够追随她投身宗教生活。但是,会传染的鸡虱差点毁掉了他们之间的关于宗教活动的那点愿景,主要是丈夫的愿景。在一次乔治安参加的基督徒婚姻讨论会上,大家忙着赞美基督,乔治安站起来问了个问题:“如果你嫁的男人——这只是一个假设问题——如果说他是所有造物中最好的一个,是天底下最可人的一个,可是有一天你却发现他并不是适合你的人,你们会怎么办?如果你正好找错了人,你们会怎么办?”结尾是梅森小说的精彩之笔,回到鸡笼的乔治安发现病鸡已经病入膏肓,于是:“她抓起那只病鸡,把它拉到鸡圈后面的一个树桩旁,她把那只病鸡放到树桩上,检查它的羽毛。现在,她没发现里面有任何鸡螨。她拎起鸡脚,让它侧躺着,头部反朝自己。然后她放下鸡身,按压着它的翅膀,那只鸡没有挣扎。当斧头盲目地撞向鸡的颈项式,除了觉得完成了一项义务,乔治安什么感觉都没有。”这应该是整部小说集中最触目惊心的结尾了。对暴力细节的描绘,充满着归于虚无的悲剧色调。那只病鸡,就是乔治安自己。《大海》中年长的丈夫比尔把积蓄换成了一辆房车,他要带妻子伊莫金去看大海,一路上跌跌撞撞,迷路,飙车,险些撞车,停驻,休息,看到各色人等,大海像一个遥远的图腾悬挂在他们头顶,路途中间夫妻争吵,和解,担心,迷惘。最后,大海到了。“他们在那儿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比尔的目光在起伏的海洋上遨游,那时同样的海水,被时光携带,他曾经扬帆其上,不过比他记忆里的海水更蓝。他还记得那种感觉:瞭望着辽阔的海面,害怕日军飞机的声音,看见大战舰和同类的驱逐舰就感到安心。他曾见过一艘日本敢死队飞机突然落到一艘驱逐舰上,那场爆炸就像一张无声的默片在他的脑子里无休无尽地上演,好像在重播《迈克海尔的海军》。”
“你还要待多久?”伊莫金问,“我要找个阴凉的地方。”
“我要一直走下去。”比尔说,注视着地平线上来来往往的战舰和驱逐舰。他说不清那些军舰是在驶向他还是在离他而去,也说不清它们是哪一方的军舰。
最后我们明白,丈夫带妻子的看大海的心愿,其实本质上是满足了自己的心愿。他在寻找自己的记忆,妻子恰好是那个“该”跟他去的人。有多少世界是属于女性的呢?那个大海并不属于女人。如果这只是一场小小的游戏,倒没什么,可是如果一个男人说带着女人去一遂女人的心愿,而且倾家荡产,而且似乎是了此余生的那种愿望,谁能说在这场抵达最终终点的游戏里,谁更多余一些呢?他们彼此都不是对方的梦。这种残酷,被梅森轻轻道出。
《扫墓日》中寡妇沃尔蒂的新男友邀请她去参加一次扫墓活动,尽管不怿,却也只能去,因为女儿非常喜欢这位新叔叔。在整篇小说中,沃尔蒂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都叫“乔”,现任男友跟沃尔蒂有过一次对话:
“你为什么不嫁给我?”
“我都说了我只不过想要多考虑一下。”
“如果你爱我的话,还等什么啊?”
“爱是简单的部分,爱情本身很简单。”
沃尔蒂的回答是对爱情的定义的某种穿透,是的 ,生活中,爱情远不是全部。爱只是那“简单的部分”,一个经历过爱情沧桑的女人很自然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但是,在男性看来,这当然是一种搪塞。小说临近结束时,沃尔蒂想起了自己曾经爱过的也叫乔的另一个男人:“有一次,沃尔蒂才十四岁,她曾和乔•绥特一起划着一只租来的带桨船,在湖上约会。”“等到他们终于返航后,乔欠下了十美金的租船超时费。他连着工作了好几个周六,为别人的园子剪草,来为这次胡闹埋单。只有最近一次在银行里,当他们一起回想起过去而发笑的时候,他告诉她那一切是值得的,因为那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冒险:和沃尔蒂一起划着一只带桨的船约会,除了湖和时间,什么都没有。”
于是,小说又回到了原初:什么都没有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吧。而现在,这个新男友什么都有,却没有“湖”,和“时间”。换句话说,爱情原本简单,就是为钟爱的人倾情投入,不难又难。
在梅森的小说里,很难看到激情,浪漫,更多的是一地鸡毛。婚姻生活是她着力描绘的重点,她的小说让我想起了“捆绑”这个词,也许不捆绑难成夫妻,但是,捆绑一生是一件何等艰难的事。梅森也不设置大起大落寻死觅活的情节,生活原本没有戏剧,家长里短中一生倏忽而过,但是,对生命本质的终极质询却因为这种琐碎而亮出纯粹的底色。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牵绊,有多少意义上是真正完成了两个人的成长?有多少时刻是两个人抵达了各自生命的真实领地?混沌的生活里,有多少清明的时刻?人总是结伴而行,而其实又有多少人在结伴而行中孤独一生?梅森的小说是一种大悲悯,但她更像一种平凡的悲悯,而非来自基督或者佛陀的悲悯,她的小说,本质上是女性的悲悯。对小说中的男性,与女性,梅森投放了同样的目光。
读完了梅森(作者:东行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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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读者。感谢。
还有几部她的作品还出吗
要出。时间还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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