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波茂雄(1881~1946)是日本近代文化史上的重量级人物。他一生的努力至少可以列出以下三点。第一,1913年创办岩波书店,不久进入新书出版领域,在不长的时间内获得很大影响,书刊出版以启蒙和教养为号召,一向被称为“岩波文化”;第二,出版经营富有特色,从筹划选题、出版形式到与作者、读者的联系方式等许多方面,时至今日,仍能提供思考和借鉴;第三,保持对东亚传统文明的尊敬,在尽力吸取西洋文明的同时,尊重近邻的中国和朝鲜文明。由于恰逢西风迭来,列强横行,岩波的努力不能不染上浓重的时代印痕。另外,虽然战后不久岩波本人即归道山,但在以后的风云震荡中,岩波书店依然坚持严肃的出版路线,坚持并发扬了在野的批评立场。这样,回望岩波的一生,在今天也就有了多重的意义。
有关岩波茂雄的传记已有六种。安倍能成的《岩波茂雄传》刊行最早(1957年第一版,以下简称《岩波传》),中译本在最近面世。此外还有山崎安雄的《岩波茂雄》(时事通信社1961年初版)、小林勇的《惜栎庄主人——岩波茂雄》(岩波书店1963年初版)、村上一郎的《岩波茂雄》(砂子屋书房1979年初版,2013年12月编入讲谈社学术文库丛书,加上竹内洋的解说后再版)。2013年在纪念岩波书店创立一百周年的活动中,又有两种登场:十重田裕一著《岩波茂雄》(密涅瓦书房2013年9月初版)和中岛岳志著《岩波茂雄传》(岩波书店2013年9月初版)。
在这六种传记中,《岩波传》是开山之作,因内容翔实,体例严谨被称为正传。小林勇从岩波书店学徒起步,因有作为崭露头角,1932年当了岩波女婿,战后成为书店掌门人,小林之书描绘传神,堪称别传。其他几种,或为略传(山崎本),或突出对传主对出版文化的贡献(十重田本),或另辟蹊径,在战后社会思潮和文化变迁中定位岩波和岩波文化(村上本),或重新审视岩波之路的意义(中岛本),殆可称为评传。
《岩波传》面世至今已近六十载,在各种岩波传记中字数最多。笔者的读后感是:言所当言,止于不可不止。作者安倍能成(1883~1966)是岩波的高中同学及终生知交,岩波书店实际上的高参。他还是一位哲学教授、教育家和政界人士,战后初期出任过三个月的文部大臣(教育部长),自叹在那里无法交友而卸印(小林勇《回忆安倍能成》),以后担任多项社会职务,如私立教育机构学习院院长(日本皇室子女历来就读此校)。这位安倍有西方哲学著述(其中《康德的实践哲学》在1984年由福建人民出版刊行中译本),也和彼时很多文化人一样,拥有汉文化素养,著有《孟子·荀子》。日本战后初期自由空气大涨,新兴出版社如雨后春笋,他给一家出版社取名为劲草书房,典出《后汉书·王霸传》的“疾风知劲草”,鼓励年轻人自强不息。1954年9月他曾率日本学术文化团访华。
传记作者与传主的关系历来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同时代人与后来者各有优势与劣势,前者有后人无法比拟的亲历亲闻,但也容易有“身在此山中”的难言甚或过誉。安倍能成在岩波逝世后不久自告奋勇,揽下传记,用了几乎十年的时间,在74岁时方才完成书稿。书中的抒情或激情很少,却也并未绝迹,有的批评(如对于岩波在战时表现的批评)相当激烈。有些涉及岩波家庭生活的部分,今天也会有人觉得属可写可不写的隐私边缘。小林勇曾写到,在看过《岩波传》校样后,对描写岩波个人生活的不实之处,提出过修改意见(小林勇,“回忆安倍能成”,《文艺春秋》1972年第2期)。这位安倍虽然认为中国传统墓志铭隐恶扬善的写法不无道理,也担心自己被视作“讦以为直者”(引自《论语·阳货》),但是他坚持认为对于作为历史人物的岩波,做历史性、整体性的考察时,必然关联其生活历程,而描写其过失和欠缺,不仅有意义,也应被允许。
昔人云,治史需兼备才、学、识三项标尺,这位安倍似可当之。一个逸话是,这部传记当初是分赠有关人士的非卖品,因为反响强烈,三千部的印数不敷派发,最后进入了岩波书店正式出版物的行列,出版后数月即售出45000册,并多次重印,最近一次是作为纪念岩波书店创立一百周年的一环,2012年12月重新装帧印行。
在获得战后第一次(国家)文化勋章时,岩波茂雄曾这样回答《朝日新闻》的采访:“我只是在思想家、艺术家的余荫下,及时地、忠实地做了一个邮差而已。” (《文化邮差岩波访谈》,见《朝日新闻》1946年2月21日)其实,只要阅读《岩波传》即可知晓,做“文化邮差”谈何容易。
试举几例,如破除陈规陋习。岩波起步于旧书店,当时旧书业有一种陋习:售书时可以讨价还价,没有人相信书店的定价。岩波认为这是没有诚信的表现,从开业起就严格执行定价出售的方针,标价低于同行的标准,但对何人都不降价。知名作家森鸥外上门还价被岩波当面回绝一事成了长久流传的佳话。在开展新书出版后,岩波自订并推行新书定价出售的方针,经过四年多的不懈努力,行业同会终于通过鼓励定价售书的规则,曾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讨价还价的陋习终于在岩波的奋斗下终结。
又如规划出版。号称出书却不太看书的岩波是一位规划奇才。他几乎在书店开业的同时就着手筹划新书出版,赤手空拳的岩波依靠大学恩师夏目漱石,也借助银行贷款,起步时三箭齐发:小说《心》、《哲学丛书》和《宇宙的进化》,分别涉及文学、哲学和科学,这宣告了岩波书店的发展思路,在商业上也大获成功。
一直为人称道的是岩波文库和岩波新书的出版,这些至今仍坚持不辍的门类都是源于岩波生前的规划(《岩波传》第二章第七节)。其实,文库来自英国的企鹅丛书,新书则源于德国雷克拉姆出版社的世界文库,可以说岩波只是实行了拿来主义。但是确定思路之后,从选题到书籍设计都认真筹划。“新书”顾名思义是新作,而“文库”以出版“古今东西的古典”的廉价版为使命,有些选题注定要亏损,但依然决定收入刊行,故而单价上也细化到一百页0.20日元,以丰补歉,保证整体收支有余。经过多年持之以恒的努力,薄利多销的文库和新书不仅成为岩波的当家名牌,其他各家出版社也纷纷仿效。时至今日,日本任何一家稍有规模的出版社,没有不出文库本的,新书亦见贤思齐地仿制,并渐渐在业界形成了一种岩波新书式的书籍开本,即“新书开本”(日语作“新书判”)。
《岩波传》还指出,岩波书店对出版发行的各个环节精心运作,装订结实,印刷清晰,选择优良纸张,避免脱页漏页等,各个环节都倾注极大努力。要知道,岩波的绝笔是一封给书店职员的待发信件,要求妥善处理一位未收到邮购书籍的读者的来函。
岩波茂雄对于亚洲邻国和民众一贯的同情心,长久为人所称道。种种事例,在《岩波传》里有专门介绍(第三章第二节)。被称为自由主义者的岩波的形象,不仅与当时猖狂的军国主义势力形成对照(自然,如该书所述,岩波和岩波书店付出了代价),与今天日本那些狂妄的右翼人物仍然是对照。
但是,《岩波传》也指出了另一面:在战争期间,岩波一方面冒着风险,负担郭沫若孩子的教育费用(他与郭从未谋面),另一方面也捐款购置军机,在刊行的书籍连连遭禁、助手不断被捕的同时,对当时的右翼首领头山满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颂扬。安倍能成尖锐地说:“岩波难道认为自己对华的看法与头山满的认识,没有矛盾吗?在头山满的面前,岩波生平所持的立场好像模糊了起来,对此不能不感到遗憾。”《岩波传》没有回避这样的事实——包括1945年在日本战败前夕,岩波竞选参议员并当选。
或许,应该主要从一位杰出出版家的角度来看待岩波;或许,也应该看到战争一结束,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岩波明确地公开地做出反省并付诸行动。他不仅让刚走出监房的小林勇执掌出版,还安排了一件延续至今的文化事业:从1947年起向中国的五所大学无偿赠送岩波书店的出版物(《岩波传》第三章第二节)。据北京大学图书馆捐赠平台资料,自1947年以来,每年收到岩波书店赠书600余册,累计赠书总量达到21825种,23872册(截至2013年5月)。另一获赠大学、武汉大学图书馆亦表示,馆藏日文文献很大程度依靠岩波书店的捐赠。
掩卷之时笔者不仅有些感叹,且不提当年商务版的“万有文库”,80年代以来,国内也出现过多种文库本丛书,发轫之时,烈烈轰轰,现状如何,毋庸赘言。似不宜将原因统统推给客观。放眼岩波书店所处的域外商业化社会,出版机构或有更多的制约和诱惑,但岩波书店从不涉足动漫,不涉足诲淫诲盗的读物,不兴办八卦杂志,而日本的出版大鳄们无不将以上几种作为主打,间或刊行一些学术读物。长袖善舞乎?神清气闲乎?
感谢《岩波茂雄传》,还可以让读者浮想联翩。
转自 http://cul.qq.com/a/20140314/015600.htm
【陈卫平】岩波茂雄与岩波文化:以启蒙和教养为号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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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到现在居然只有84个人想读这本书(五明子)
郭沫若在岩波茂雄墓前所题诗(五明子)
我刚参加工作时在公司图书馆翻看过《岩波数学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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