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抄录《小城之春》中妹妹戴秀的扮演者张鸿眉写的一篇追忆费穆的怀思。
费穆叫我忘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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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鸿眉
(写于1984年12月21日,上海)
1948年年初,文华影片公司特约我参加影片《小城之春》的拍摄,扮演片中妹妹戴秀一角,编剧李天济,演员石羽、李纬都是我在重庆“中华剧艺社”的老朋友,韦伟、崔超明则是上海影剧界的著名演员,导演费穆虽然从未见过面,但我是久闻大名,他是同行公认的权威导演之一,我居然有机会能跟他合作,可亲自得到他的教诲,一定得益匪浅,我非常愉快地接受了下来,但是心里还免不了有些担忧,我虽然13岁起开始登上了舞台,在话剧舞台上也多少有些实际经验,可对电影表演我可以说是刚刚入门起步,只参加过一部电影的拍摄,对电影艺术的特性还很陌生,将妨碍我今后的创作。
由于我喜爱这个全身散发出青春活力的少女形象,我也非常珍惜有一次可以向费导演学习的好机会,怀着又喜又怕,忐忑不安的心情,第二天应约前去。记得是在一个摄影棚里,费导演见面握过手后,对着我上上下下,从头到脚打量了许久,接着便慈祥而郑重地笑着对我说:“原来你是这样的,你昨天看过剧本了吗?”我回答:“看了。”他说:“你能把它全部忘掉吗?”我不觉吃了一惊,这是我做演员以来第一次听到导演对演员这样的问话,我镇定了下来迅速地作出了回答:“当然可以!”他表示满意地说:“好!那就忘掉它!”导演的这个要求在我的心里升起了一团迷雾,就这样我开始迈出了创造角色的第一步。他要我在拍摄时穿自己平时的服装、鞋袜,依然梳我那两条粗壮的小辫子,照样打上两个蝴蝶结,就连平时我有一个爱甩辫子的习惯动作,也被导演发觉后利用成为角色的习惯动作了,我的举止,一招一式都得了他的肯定和赞赏,逐渐地我原有的思想负担解除了,紧张情绪消失了,忘记了摄影机对我的威胁了,我在表演时感到自如自在,仿佛我已经和角色融为一体了,我开始建立了创作的自信。
一个演员在创作中最大的愉快莫过于导演对自己的理解和信任,我在拍摄的整个过程中深有体会,它能使演员产生十足的勇气去冲破一道道难关,去获取最好的成效。我想举两个例子。一天早晨,我刚踏进化妆室,费导演走到我面前轻声细气地说:“今天要拍的这场戏,你要唱一支歌。”我问:“唱什么歌?”他说:“由你选择,你喜欢唱哪支就唱哪支,但是要在拍摄时同期录音,既不能后期配,更不能找人代唱,因为这是生活不是表演。”我当时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有点慌神,导演鼓励我说:“别紧张,我知道你平时是喜爱唱歌的,你一定会唱得很好!”听完导演的话,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开始在脑海里搜索平时常爱在嘴里哼哼的民歌,要符合人物,适合情景,还得适合于我这个女中音的音域,总算选定了新疆民歌《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在导演面前试唱了一遍,他高兴地说:“很好嘛,马上开拍!”摄影棚的准备工作搞好了,摄影机开始转了,剧中人哥哥要妹妹为到家里来的客人唱一支歌表示欢迎,我毫不犹豫地拉开喉咙唱了起来,一曲终了镜头也拍好了,在场的工作人员都松了一口气,也都很兴奋,没想到拍得这样顺利,一次成功,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想想真还有点怕,没有定音,没有伴奏,对演员的考验有多大,唱得荒腔走板连遮丑的东西都没有,正因为有了导演的信任,才使我鼓起勇气闯过这道难关。
后来在拍摄湖上划船一场戏时,费导演又提出要我边划边唱歌,这次我就比较有点信心了,唱了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是同期录音,这可真难为了录音师苗振宇,外景地环境杂声多而大,连对白都受干扰,何况还是在划船时边划边轻声地歌唱。当然在大家通力合作下还是录下来了,导演没有要我在后期重新配唱,我懂得了,他是为了追求影片的生活感、朴实和真实。
还有一次使我同样难忘的是拍摄最后一场戏——送客,地点在松江县破旧的城墙上,快开拍了,导演又走到我面前说:“你会舞蹈嘛?”我愣了一会回答:“小时候曾学过,后来怕吃苦没坚持下来,只学过一点基本动作。”他又高兴地说:“那你赶快回想一想,这个镜头里你就要跳起舞来!”我点了点头,摄影机又响起来了,我随着人物情绪的起伏,不由自主地在城墙上解开了双臂跳跃着,旋转着,飞舞了起来。可是我感觉到镜头记录下来的并不是我的什么优美的“舞姿”,说真话这样的蹦跳哪称得上是舞蹈,但它却是角色自然的、质朴的、感情的真实流露。
费导演第一次见到我时提出“忘掉它”的迷雾,在我心中渐渐地清晰了,导演发现演员本身跟角色所需的性格、素质有着许多共同点,又如此地相吻合时,演员塑造出来的人物就鲜明、生动、多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在我塑造的角色中,凝聚了导演多少辛劳、心血和智慧。我非常钦佩费穆导演的艺术修养和精通古今中外的渊博知识,也更钦佩他那敏锐的观察力和魄力。在我们短短相处的日子里,看到他对演员如此了解和信任,他大胆而善于挖掘演员的潜力来塑造人物,从而为影片增添了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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