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夢窗生平事蹟述略
吳文英,字君特,號夢窗,晚號覺翁,宋季著名詞人。考證夢窗行誼並為其詞作編年,自劉毓崧始,朱祖謀《夢窗詞集小箋》、夏承燾《吳夢窗繫年》、楊鐵夫《吳夢窗事蹟考》(簡稱朱箋、《繫年》、《事蹟考》)功莫大焉。之後,吳熊和、鍾振振、張如安、田玉琪、吳蓓等人繼有創獲。今在前賢時彥考證基礎上,結合夢窗詞作並特別注重對其交遊群體的循環考索,夢窗生卒年及生平事蹟的輪廓已經大略可以勾勒。夢窗是慶元府鄞縣(今浙江寧波。古稱明州,又取境內四明山為名。見《太平寰宇記》卷九八)人。一生雖曾至臨安府(新城、仁和),湖州府(德清、烏程),揚州府(楚州,南宋中後期稱淮安),平江府(吳縣、昆山、長洲、常熟),常州府(無錫、宜興),紹興府(蕭山),鎮江府(京口)等地,但客居地僅在今杭州、蘇州、紹興三地,而以客居蘇州的時間最長,並最終以此地為老去菟裘之邦。
(一)杭京及蘇州遊幕時期
關於吳夢窗的生年,權威的說法主要有三種:夏承燾《繫年》提出的寧宗慶元六年(一二OO),楊鐵夫《事蹟考》提出的寧宗開禧前後(一二O五至一二O七),張鳳子致夏承燾第一書和第二書所定的寧宗嘉定十年(一二一七)和嘉定五年(一二一二)。筆者基本確定夢窗生於嘉泰二年(一二O二)。
由於夢窗詞中多有十載西湖、十年吳苑的描述和回憶,研究者都認同其行誼中有客杭、客蘇的經歷。而對於客杭客蘇孰為前後的問題,夏、楊二家傾向於客蘇在前;但當代研究者的考證,推翻了前賢客蘇在客杭之前的結論,如錢錫生《關於吳文英生平中的兩個問題》、朱德慈《吳夢窗早年客杭考》皆指出,夢窗客杭時間實在入蘇州倉幕之前,時間約為十年。張如安《吳夢窗生平考證二題》同意此觀點,並通過夢窗集中《西平樂慢·過西湖先賢堂》一詞,進一步考證出夢窗這十年是在臨安府尹袁韶門下為客。結合張如安諸人的考證,筆者認為約在嘉定十三年(一二二O)或稍後,夢窗入袁韶幕中,開始了近十年的杭京游冶及遊幕生涯[一]。
幕主袁韶,亦鄞縣人。累官至參知政事、兼同知樞密院事。袁氏為顯宦,夢窗因同鄉之誼入其幕中,其中有傳統觀念中非常看重的地緣前提。《西平樂慢·過西湖先賢堂》屬於夢窗手寫“新詞稿”十六首之一,據鄭文焯、夏承燾考定,“新詞稿”皆寫於淳祐三年(一二四三)[二],當時夢窗已在蘇州倉幕(全稱“常平廣惠倉兼管勾農田水利差役事”) [三]。袁韶嘉熙元年(一一三七)逝世,夢窗在其謝世六年後,暫至杭京時,以《西平樂慢·過西湖先賢堂》和《三姝媚·過都城舊居有感》憑弔恩主所創先賢堂和故居。
在杭京袁韶幕中的十年,夢窗足跡曾至湖州(德清、烏程)、蘇州(昆山)、常州(無錫、宜興)、揚州(楚州)等地。集中《三部樂·賦姜石帚漁隱》、《齊天樂·贈姜石帚》、《賀新郎·為德清趙令君賦小垂虹》、《念奴嬌·賦德清縣圃明秀亭》、《滿江紅·澱山湖》、《齊天樂·齊雲樓》、《瑞鶴仙·贈道女陳華山內夫人》、《蝶戀花·題華山道女扇》、《木蘭花慢·餞韓似齋赴江東鹺幕》、《水龍吟·賦張斗墅家古松五粒》,屬於少年游幕上述各地的詞作。而《宴清都》(萬里關河眼)、《玉蝴蝶》(角斷籤鳴疏點)、《荔枝香近·送人游南徐》、《水龍吟·惠山酌泉》則是憶及年青時此段經歷的詞作。集中除與遊幕地相關的詞作,另外還有一些詞作回憶了在杭京度過的青春歲月。如《聲聲慢·和沈時齋八日登高韻》:“暗省長安年少,幾傳杯吊甫,把菊招潛。”《永遇樂·探梅,次時齋韻》:“西湖舊日,留連清夜,愛酒幾將花誤。”歲華如昔的“洛陽年少”(《瑞鶴仙·餞郎糾曹之嚴陵》)時光在夢窗情詞中也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如《澡蘭香·淮安重午》:“銀瓶露井,彩箑雲窗,往事少年依約。”《隔浦蓮近·泊長橋過重午》:“年少驚送遠。吳蠶老、恨緒縈抽繭。”二詞皆是在蘇幕回憶杭京游幕時與揚州歌妓的情緣。《齊天樂·白酒自酌有感》一首,別題“飲白醪感少年事”,則是回憶當年與杭州亡妓的情事。
袁韶紹定三年(一二三O)請求辭免臨安府尹之後,夢窗至遲在紹定四年(一二三一)入蘇州倉幕[四]。此時夢窗三十歲,尚未及潘鬢二毛之年。故《水龍吟·癸卯元夕》曰:“猶記初來吳苑。未清霜、飛驚雙鬢。”[五]夢窗在蘇幕任上曾多次行役至杭京。《西平樂慢》“追念吟風賞月,十載事,夢惹綠楊絲”,《鶯啼序》“十載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十載”云云,化用杜牧《遣懷》詩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綠楊,用錢塘名妓蘇小小及西湖典。見白居易《楊柳枝》:“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嬌塵軟霧”,語出蘇軾《次韻蔣穎叔錢穆父從駕景靈宮二首》(之一):“半白不羞垂領髮,軟紅猶戀屬車塵。”後用以形容京城的繁華熱鬧。顯然也是蘇幕暫至杭京時追憶少年游冶生活。倉幕期間亦行役至杭京畿縣,《江神子·賦洛北碧沼小庵》、《金琖子·吳城連日賞桂》、《聲聲慢·贈藕花洲尼》、《醉落魄·題藕花洲尼扇》、《夜行船·寓化度寺》、《鳳棲梧·化度寺池蓮一花最晚有感》諸詞皆寫於行役新城、仁和等畿縣時。《鶯啼序》中的“歎鬢侵半苧”之句,表明此詞寫於紹定五年(一二三二)或稍後,夢窗已經或剛過三十二歲。此後的蘇幕詞中屢屢出現鬢點吳霜的典實,如《鶯啼序·荷》:“如今鬢點淒霜,半篋秋詞,恨盈蠹紙。”《浪淘沙·九日從吳見山覓酒》:“烏帽壓吳霜。風力偏狂。”
夢窗至淳祐四年(一二四四)離開蘇幕寓越,前後歷時十四載。集中《聲聲慢·陪幕中餞孫無懷於郭希道池亭》、《八聲甘州·靈岩陪庾幕諸公遊》、《祝英臺近·餞陳少逸被倉臺檄行部》,陪倉幕遊虎丘、重遊虎丘之二首《木蘭花慢》,皆為入幕顯證。另如《瑣窗寒·玉蘭》、《瑞鶴仙·餞郎糾曹之嚴陵》、《夜飛鵲·蔡司戶席上南花》、《宴清都·送馬林屋赴南宮》、《掃花遊·送春古江村》、《霜花腴·重陽前一日泛石湖》、《探芳新·吳中元日承天寺遊人》、《惜秋華·七夕前一日送人歸鹽官》、《十二郎·垂虹橋》、《木蘭花慢·重泊垂虹》、《喜遷鶯·吳江與閑堂王臞庵家》、《江城梅花引·贈倪梅村》、《漢宮春·壽王虔州》、《瑤華·戲虞宜興》以及次韻時齋(沈義父)三首等等,皆寫於蘇州。加之上引行役類詞作,蘇州詞共百餘首,幾近《夢窗詞集》三分之一。
(二)入紹興幕及杭京再遊幕時期
據集中《喜遷鶯·甲辰冬至寓越,兒輩尚留瓜涇蕭寺》,結合夢窗交遊的另一位顯宦史宅之的行誼,知夢窗甲辰即淳祐四年(一二四四)離開蘇州入史宅之幕中,詞中有“冬分人別。渡倦客晚潮,傷頭俱雪。雁影秋空,蝶情春蕩,幾處路窮車絕”,此年夢窗四十三歲,不僅未老而有蒲柳之衰,更有辛苦營營的窮途之哭。夢窗與史宅之的交往,詞集中有跡可尋。據《寶慶續會稽志》卷二“安撫題名”,史宅之知紹興府是淳祐四年(一二四四)十月十九日到任,六年(一二四六)三月離任赴闕,除工部尚書,不久改吏部尚書。七年(一二四七),提領“田事所”。八年(一二四八)同知樞密院事。九年(一二四九)十一月薨於位(《宋史全文》卷三四記載卒於十二月)。夢窗贈史氏的詞作皆寫於紹興、杭京兩地。集中注明贈主史宅之的詞作多達十一首。其中有六首寫於史宅之任紹興知府時:《瑞鶴仙·壽史雲麓》、《垂絲釣近·雲麓先生以畫舫載洛花宴客》、《江神子·喜雨,上麓翁》、《醜奴兒慢·麓翁飛翼樓觀雪》、《燕歸梁·對雪醒坐上雲麓先生》、《探芳信·賀麓翁秘閣滿月》。夢窗在史氏紹興幕中可辨之事略有三點。
其一,與史宅之交遊始末。夢窗集中有未署名贈詞《齊天樂·齊雲樓》,涉及平江府治後的著名建築齊雲樓。據盧熊《蘇州府志》卷八,齊雲樓分別於嘉定六年、嘉定十六年、嘉熙二年,由陳芾、沈皞、史宅之重修。另據《吳郡志》卷一一,史宅之曾兩知平江府。前為嘉熙二年(一二三八)閏四月二十四日到任,三年正月一日召赴行在。後為淳祐元年(一二四一)三月初九到任,二年二月離任。期間夢窗皆在蘇幕,故劉永濟、吳熊和等前賢認為,夢窗與史氏的交往應始於嘉熙二年,《齊天樂·齊雲樓》是夢窗為史氏重修齊雲樓而作。然據十一首署名贈詞考之,夢窗蘇幕時尚未與史氏交往,唯有《瑞鶴仙·壽史雲麓》涉及史氏平江府任上之事,然皆用回憶之筆,顯因未能躬與任上盛事;並且詞作顯示史氏貼職已為“學士”,也與史氏任平江府時貼職分別為待制和直學士不符。故知《齊天樂·齊雲樓》實寫於嘉定十六年(一二二四)沈皞知平江府重修齊雲樓時,是夢窗在袁韶幕中初游蘇州的詞作。
其二,紹興府治依臥龍山(又稱種山)而建,當地除蓬萊閣、飛翼樓、文種墓等為人熟知的著名建築、古跡之外,尚有“望湖樓”“西園”等名勝。故知《水調歌頭·賦魏方泉望湖樓》、《燭影搖紅·餞馮深居》、《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等詞皆寫於入幕紹興時。
其三,前賢還推測夢窗淳祐九年至淳祐十年或繼入紹興知府吳潛幕中,然據《寶慶續會稽志》卷二“安撫題名”:“吳潛淳祐九年八月以資政殿學士太中大夫知,十一月八日到任。十二月八日,除同知樞密院事兼參知政事。”在紹興僅一月時間。夢窗雖有《浣溪沙·仲冬望後,出迓履翁,舟中即興》、《絳都春·題蓬萊閣燈屏,履翁帥越》兩首贈詞寫於此時[六],但按常理推測,二詞應屬即時交遊,非必入其幕中[七]。
夢窗贈史氏詞作中另有五首寫於隨史氏入幕杭京之後,屬“新葺北墅園池”系列贈詞:《水龍吟·雲麓新葺北墅園池》、《探芳信·麓翁小園早飲,客供棋事、琴事》、《燭影搖紅·麓翁夜宴園堂》、《風入松·麓翁園堂宴客》、《秋霽·賦雲麓水園長橋》。時在史氏淳祐六年(一二四六)三月卸紹興任之後,淳祐九年(一二四九)年底之前。
諸詞中“小園”、“園堂”、“水園”乃至“長橋”,皆是“北墅園池”不同視角、不同季節的呈現。《水龍吟》中有“好山都在西湖,斗城轉北多流水”,知“北墅園池”在杭京。《探芳信》詞題中的“小園”,實用李格非《洛陽名園記·獨樂園》贊司馬光園小德馨事:“司馬溫公在洛陽,自號迂叟。其園曰獨樂園,園卑小,不可與他園班。其曰讀書堂者,數十椽屋;澆花亭者益小;弄水、種竹軒者尤小;曰見山臺者,髙不過尋丈;曰釣魚庵,曰采藥圃者,又特結竹杪落蕃蔓草為之爾。溫公自為之序。諸亭臺詩頗行於世,所以為人欣慕者,不在於園耳。”此詞又有“藻池不通宮溝水”之句,表明此“小園”即是地處京城的“北墅園池”。以《探芳信》“獨樂園”典,與《水龍吟》“獨樂當時高致”合參,足見史氏位居樞要的事實。《燭影搖紅》有“銀臺雙引繞花行,紅墜香沾袖”二句,燭臺雙引在唐宋時也是身份及恩寵的象徵。《愛日齋叢抄》卷一:“唐令狐綯為翰林承旨,夜對禁中,燭盡,宣宗命以金蓮花炬送還,此蓮炬故事之始。”宋代鄭獬、王珪、蘇軾、周必大等人皆得到此種優寵。詞中又有“笑流鶯、啼春漫瘦。曉風惡盡,妒雪寒銷,青梅如豆”,實寓淳祐七年(一二四七),史氏任都司、提領田事所,倡括田, 時議沸騰之事。明年七月,史宅之即除副樞。
(三)再客蘇州時期
夢窗雖然淳祐六年(一二四六)至淳祐九年(一二四九)隨幕紹興或杭京,但因家眷在吳,故其間多往來於三地之間。這從夢窗與摯友尹煥(字惟曉,號梅津)的交遊即可看出。夢窗贈尹氏的十一首詞,時間與此犬牙交錯:淳祐六年,尹氏為兩浙轉運判官;淳祐七年,除右司員外郎;淳祐八年(一二四八),任太府少卿兼尚書左司郎中兼敕令所刪修官;淳祐十年(一二五O),尹氏出為江西運判。夢窗贈詞《瑞龍吟·送梅津》、《惜黃花慢·次吳江小泊》分別是淳祐六年(一二四六)和淳祐十年(一二五O)的蘇州餞別之作。《漢宮春·追和尹梅津賦俞園牡丹》、《八聲甘州·和梅津》、《夢芙蓉·趙昌芙容圖,梅津所藏》也寫於蘇州。
史氏謝世後,夢窗再次回到蘇州,開始了再度客居蘇州時期。淳祐十年(一二五O)至開慶元年(一二五九),夢窗漸入頽唐晚境。集中餞別老友翁孟寅入賈似道幕中詞作《沁園春·送翁賓暘游鄂渚》,前賢皆考此詞寫於開慶元年(一二五九),但未詳述緣由。今據《宋史·理宗本紀》,開慶元年正月“賈似道以樞密使為京西湖南北四川宣撫大使、都大提舉兩淮兵甲、湖廣總領、知江陵府”。江陵府治所在江陵(今湖北沙市),而翁氏前往赴幕地為鄂州(今湖北武昌)。這是因為賈氏守防時曾經有過閫幕的遷移。《宋史·地理四》:“未幾,復為江陵府制置使。景定元年,移治於鄂。”但賈似道駐防地似乎開慶元年就已經移至鄂州。《宋史·理宗本紀》詳細記載了賈似道這個時期在鄂州的戰事。開慶元年十二月己亥朔,“賈似道言鄂州圍解,詔論功行賞。”景定元年春正月,“賈似道言:‘高達守鄂州城凡三月,大元師北還。’”景定元年三月,“賈似道言,自鄂趨黃,與北朝回軍相遇,諸將用命捍禦”。賈似道開閫置幕府,與鄂州相關亦僅在開慶元年(一二五九)正月至景定元年(一二六O)三月,同年四月似道赴闕。詞作顯示寫於夏末近秋時,所以可以確定寫於開慶元年。結合詞中 “松江上,念故人老矣,甘臥閑雲”數句,證明夢窗此時雖然可能已入嗣榮王趙與芮幕中,但仍自認是蘇州松江(即吳淞江)的江湖閑人。
(四)入幕榮邸及宋亡後歸客蘇州時期
據陳著《趙節使稽山門外花園》,知夢窗《西河·陪鶴林先生登花園》是陪吳泳游賞嗣榮王趙與芮私家園林。限於吳泳卒年,夢窗可能於寶祐年間(一二五二至一二五八)就已入嗣榮王幕中。趙與芮是理宗母弟,度宗生父。夢窗晚年再以韋布之身曳裾宗親侯王之門。
夢窗贈嗣榮王趙與芮的詞作共有七首,多寫於景定元年(一二六O)前後:《水龍吟·壽嗣榮王》、《燭影搖紅·壽嗣榮王》、《宴清都·壽榮王夫人》、《齊天樂·壽榮王夫人》、《掃花遊·賦瑤圃萬象皆春堂》、《西江月·賦瑤圃青梅枝上晚花》、《宴清都·餞嗣榮王仲亨還京》。其中前六首皆寫於理宗朝,吳熊和《夢窗詞補箋》(簡稱《補箋》)考證出《宴清都·餞嗣榮王仲亨還京》一首寫於度宗朝咸淳元年(一二六五),“送趙與芮自越入杭慶賀度宗乾會節”。吳先生還考證出夢窗詞題中“榮王夫人”皆指嗣榮王之母全夫人;《唐宋辭彙評·吳文英》又考證出紹興與杭京皆有榮邸。
今進而考之,雖然紹興與杭京皆有榮邸,然僅紹興榮邸有瑤圃。見山陰史鑄《百菊集譜》卷二:“今榮王府皇弟大王居邸之側有園曰瓊圃,池曰瑤沼,皆賜御書為匾。”[八]因為《燭影搖紅·壽嗣榮王》、《宴清都·壽榮王夫人》、《掃花遊·賦瑤圃萬象皆春堂》、《西江月·賦瑤圃青梅枝上晚花》、《宴清都·餞嗣榮王仲亨還京》五首涉及瑤圃,故知寫於紹興,其餘二首寫於杭京。
德祐二年(一二七六)元兵攻破臨安後,夢窗再次歸客蘇州,鄭文焯手批夢窗詞箋《鷓鴣天·化度寺作》“吳鴻好為傳歸信,楊柳閶門屋數間”二句曰:“觀於此詞結句,是夢窗亦有老屋在閶門,而兩寓化度寺所作皆有懷歸之意,豈老去菟裘,復以此邦為可樂耶?”[九]夢窗最終雖然實現了歸老蘇州的願望,但淪陷之蘇州已非前朝遺民之樂邦矣。
前此入幕榮邸的特殊經歷,烙進了夢窗憑弔宋亡的詞作中。顯證是《應天長·吳門元夕》。此詞雖然寫於蘇州,但“竟路障空雲幕,冰壺浸霞色”二句,與《齊天樂·壽榮王夫人》“清澈冰壺人世”句皆以“冰壺”形容榮邸涼堂,“霞色”寫涼堂懸掛的絳紅蓮燈。“芙蓉鏡,詞賦客。競繡筆、醉嫌天窄”四句,用宗親梁園典。見謝惠連《雪賦》。“芙蓉鏡”,“鏡”字寫鏡湖清澈之淥水,夢窗造辭慣用“倒、揉、碎三法”[十],前句的“幕”字意屬“芙蓉”,實用蓮幕典。事見《南史·庾杲之傳》。庾杲之的幕主王儉當時官衛將軍,衛將軍在南朝是三公級別,故此典未可泛泛言之。宋人戴埴《鼠璞》卷上“王儉紅蓮”條有詳述[十一]。夢窗入於位居三公(太傅)的嗣榮王幕中,可用此典。“前事頓非昔,故苑年光,渾與世相隔”——恍兮惚兮的隔世之感,實寓如夢如電、如昨夢前塵的故國之思。
《訴衷情》則抒寫帝后北狩之悲,詞曰:“陰陰綠潤暗啼鴉。陌上斷香車。紅雲深處春在,飛出建章花。 春此去,那天涯。幾煙沙。忍教芳草,狼藉斜陽,人未歸家。”詞寫春暮寒食清明時景象。香車,用吳越王妃典,寓寫南宋宮人清明攢宮朝陵的景象。見《夢粱錄》卷二。建章宮,夢窗詞如《宴清都·餞嗣榮王仲亨還京》、《瑞鶴仙·贈道女陳華山內夫人》、《江神子·送桂花》屢以代指南宋宮殿。《宋史紀事本末》卷一O七“元伯顏入臨安”條詳載帝后及趙與芮及庶妻即度宗生母黃氏德祐二年三月北行之事,此詞寫在三月暮春,實為舊客吳夢窗的椎心泣血之作。集中《浣溪沙·題史菊屏扇》與《踏莎行·敬賦草窗絕妙詞》,可與《訴衷情》互為印證夢窗及見宋亡。以其生年計之,夢窗得年應在七十五歲以上。
二、夢窗詞的思想傾向
夢窗詞作是否深寓亡國之悲與關切朝政存在很大爭議[十二],但以持肯定意見者居多。如況周頤《歷代兩浙詞人小傳序》曰:“夢翁懷抱清夐,於詞境為最宜,設令躬際承平,其出象筆鸞箋,以鳴和聲之盛,雖平揖蘇、辛,指麾姜、史,何難矣。乃丁世劇變,戢影滄州,黍離麥秀之傷,以視南渡群公,殆又甚焉。”[十三]楊鐵夫《吳夢窗詞箋釋》(簡稱楊箋)推定《繞佛閣·贈郭季隱》、《西平樂慢·過西湖先賢堂》、《瑞龍吟·賦蓬萊閣》、《三姝媚·過都城舊居有感》、《古香慢·賦滄浪看桂》五詞寫於宋亡之後。吳熊和先生對夢窗詞的思想傾向別有會心,指出《高陽臺·豐樂樓》及《水龍吟·送萬信州》“反映了南宋末年的時代氣氛和作者正視現實所產生的憂患意識。”[十四],“吳文英晚年,於朝政時局顯然更為關切。”[十五]錢仲聯、葉嘉瑩、陳邦炎、吳戰壘等人持論基本相同。然諸家皆未言其詳,此特作申述。
(一)黍離麥秀之悲
儘管楊鐵夫例舉的夢窗五首及見宋亡的詞作,只有《繞佛閣·贈郭季隱》寫於宋亡之後[十六],但楊氏斷定夢窗曾目擊“杭京破後景象”[十七],無疑是基於準確的藝術直覺。
不妨對前引《訴衷情》(陰陰綠潤暗啼鴉)略加分析。詞中“陌上”句,用吳越王妃典。《蘇軾詩集》卷十《陌上花三首》引云:“游九仙山,聞里中兒歌《陌上花》。父老云:吳越王妃,每歲春必歸臨安,王以書遺妃曰:‘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這在攢宮朝陵之外兼寫香車杳杳,蒙塵難歸。“紅雲”句,化用雍陶《天津橋望春》:“津橋春水浸紅霞,煙柳風絲拂岸斜。翠輦不來金殿閉,宮鶯銜出上陽花。”紅雲,此指帝王所居之地,亦即雍陶詩中“紅霞”意。“春此去,那天涯。幾煙沙。忍教芳草,狼藉斜陽,人未歸家”中“幾”與“那”互文。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幾,猶何也,那也;怎也。”此謂“何處”之義。宋徽宗有《眼兒媚》及《燕山亭》:“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兩相對參,哀憫帝后再罹亂離的徹骨之痛溢於言外。
另如《點絳唇··試燈夜初晴》:“卷盡愁雲,素娥臨夜新梳洗。暗塵不起。酥潤淩波地。 輦路重來,仿佛燈前事。情如水。小樓熏被。春夢笙歌裏。”與遺民詞人周密《月邊嬌·元夕懷舊》同含悲慨,充滿盛衰今昔之感。而《浣溪沙·題史菊屏扇》與《踏莎行·敬賦草窗絕妙詞》,雖作寒蛩之苦吟,但卻表現出不入朝元新譜的耿介自守。
(二)關切朝政時局
集中《瑤華·戲虞宜興》、《水龍吟·送萬信州》、《金縷歌·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三詞反映出夢窗對時政一以貫之的關注。《瑤華》上闋曰:
秋風采石,羽扇揮兵,認紫騮飛躍。江蘺塞草,應笑看、空鎖淩煙高閣。凱歌秦隴,問鐃鼓、新詞誰作。有秀蓀、來染吳香。瘦馬青芻南陌。
此詞寫於蘇州,與夢窗在蘇幕時間相符的宜興虞姓知縣,唯虞兟一人。《咸淳重修毗陵志》卷十“秩官門”:“宜興。虞兟,淳祐三年十二月。”據《宋史·虞允文傳》,知虞允文有子三人,孫八人。虞兟是虞允文曾孫,高斯得《淳安縣修獄記》可為確證:“虞君名兟,乾道宰相忠肅雍公之曾孫,予季父鶴山先生之婿。”[十八]另據元代鄭元祐《蜀虞處士墓碣銘》,知虞氏子孫中的一支因虞允文在孝宗朝為相而僑居蘇州,虞兟正隸屬僑吳支族。“來染吳香”云云,不僅寫虞兟前往宜興任知縣時途經蘇州,也實指其族僑居吳地之事。蓀,香草名,與“孫”諧音,隱寓虞兟是能承君子香澤的虞允文後代。
此詞首三句描寫的是史料中明確記載的虞允文紹興三十一年(一一六一)指揮的著名戰役采石磯大戰。《四川通志》卷四十四《虞懷忠虞允文神道碑銘》:“樞臣葉義問督江淮軍,一戰而奔,兩淮盡失。金軍大臨采石,公受命犒師。時敵騎充斥,我兵星散。公以忠義激勉諸將,或謂公宜灼幾自固,公正色叱之曰:‘危及社稷,吾將安避!’乃收散卒佈陣,列戈船為五,部分甫畢,敵大呼噪,絕江而下,直薄采石。公帥將士殊死戰,遂大破之。亮趨瓜洲,為其下所刺。捷聞,上大喜曰:‘允文忠義出天性,朕之裴度也。’”[十九]《宋史·虞允文傳》還詳載了從九月到十一月的采石大戰始末。此戰取得“僵屍凡四千余,殺萬戶二人,俘千戶五人及生女真五百餘人”的驕人戰績。丁丑,宋兵與伺機報復的金兵再次展開大戰而獲全勝。庚寅,虞允文與楊存中按臨京口瓜洲,顯示出雄厚的應戰實力。完顏亮輕之,被部將所殺。夢窗渲染這場以弱勝強的著名戰役,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頌揚贈主祖烈,更是身際末世時,對捨身為社稷、力挽狂瀾的時代英雄的呼喚。其中淩煙閣,指封建王朝為表彰功臣而建築的繪有功臣圖像的高閣。典出《大唐新語·褒錫》。“江蘺”六句則把虞允文的英雄事蹟與唐朝畫像淩煙閣的功勳相媲美,剴諷當下守疆大臣以長江為邊塞以及雄風不再的現實。這首詞淳祐三年(一二四三)寫於蘇州,表明夢窗中年時期就對政治有所關注。
《水龍吟》詞題中的萬信州,即萬益之。萬氏咸淳元年至三年(一二六五至一二六七)知信州(今江西上饒)。夢窗在紹興為其餞行,座中賓主慷慨激昂,重論時事。詞曰:“問千牙過闕,一封入奏,忠孝事、都應寫。”“聞道蘭臺清暇。載鴟夷、煙江一舸。貞元舊曲,如今誰聽,惟公和寡。”“千牙”,語出柳永《望海潮》“千騎擁高牙”。宋人筆記均以柳永此詞贈杭州知府孫何,故“千牙”亦可代指太守。此指知信州的萬益之。詞句還隱括韓愈《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詩意:“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蘭臺,本是漢宮內藏書處,以御史中丞掌管,後因稱御史臺為蘭臺。御史職責專司糾彈,是朝廷的言事官。御史臺本應糾彈不正,但當時的情形是言事官們卻像范蠡晚年乘扁舟浮於江湖,不問時事。鑒於這種情形,夢窗以為萬益之應該在以太守身份經過杭京時,把座中談論時事的忠孝激憤寫成奏章呈給皇帝。由於宋朝制度非常忌諱越職言事,太守不是京朝官,更非言事官,上奏章談論時事,需要承當一定的風險,所以要有以國是為己任的擔當。宋代邵伯溫《聞見錄》所記蘇軾請求罷相退居金陵時的王安石越職言事,安石激於義憤欲言而終不願言的故事可為此數句注腳。“貞元”三句是對上文的補充說明。化用劉禹錫《聽舊宮中樂人穆氏唱歌》詩意:“休唱貞元供奉曲,當時朝士已無多。”貞元(七八五至八O五),唐德宗的年號。劉禹錫貞元中任郎官御史,後坐王叔文党貶逐,歴二十餘年,始以太子賓客再入朝,感念今昔,故有是語。後用以代指志在改革弊政的正直老成之士。萬益之是紹定二年(一二二九)的進士,赴任信州太守則在咸淳元年(一二六五),已是老而有成德之人。這三句的意思是現在朝中像萬信州這樣憂念國事的舊臣已經凋零寥落,其議論亦曲高和寡——這是鼓勵萬信州越職言事的理由。此時夢窗已經是六十四歲的垂垂老者,卻不見老人衰憊之氣,非常難能可貴。
嘉熙二年(一二三八)作於蘇州的《金縷歌·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贈主為夢窗交遊中的另一位顯宦吳潛,吳潛時在知平江府任上。滄浪亭主人韓世忠在偽齊亡後主張北伐;吳潛任宰執時,在南宋聯元滅金後主張和守,其政治立場據此可以推知。韓吳兩心所同者,或在於收復失地,或在於留存國脈。夢窗並不是僅以戰和辨忠奸,而以時勢論英雄。詞中“後不如今今非昔”之語,反映出夢窗審時度勢的歷史眼光。
(三)借古抒今
夢窗懷古詞主要有《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高陽臺·過種山(即越文種墓)》、《瑞龍吟·賦蓬萊閣》、《惜秋華·八日登高,飛翼樓》、《八聲甘州·姑蘇臺》、《八聲甘州·靈岩》、《木蘭花慢·遊虎丘》、《木蘭花慢·重遊虎丘》等。在詞集中所占比例並不高,但無不承載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表達出詞人在現實與歷史對比中的深沈感慨。
《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通過對華夏民族治水英雄大禹的憑弔,傳達出世易時移、陵遷谷變、盛時不再的文化鄉愁。陳廷焯《雲韶集》卷八評曰:“憑弔中純是一片感歎,我知先生胸中應有多少憂時眼淚。”[二十]《高陽臺》詞題中的“種山”,原名臥龍山,越大夫文種葬所。《會稽志》卷六:“大夫文種墓,在種山。越既霸,范蠡去之。種未能去,或讒於王。乃賜種劍以死,葬於是山,故名。”《瑞龍吟·賦蓬萊閣》中的“文丘廢隧”, 也指越大夫文種墳墓。文、廢,皆有名無實之謂。文種屍柩宋代早已不存。孔延之《會稽掇英總集》卷一注元稹《望海亭》詩 “嵌空古墓失文種”曰:“墓在州城山上。《圖經》云:潮水到山,望棺柩入海,今所存古穴耳。”又,“州宅”條:“《圖經》云:上有大夫種墓,今失其處。《輿地志》曰:潮水穴山,失其屍。蓋子胥乘潮水取以去之,今山西缺處是也。”二詞通過越王勾踐殺戮忠臣文種的歷史事實,隱然表達出對當下政治的看法。陶爾夫指出:“文種協助越王勾踐滅吳,有大功於國,但最後被勾踐害死。南宋小朝廷枉殺抗金有功之臣岳飛等正是這一歷史悲劇的重演。現實針對性分外醒目。”[二十一]而《惜秋華·八日登高,飛翼樓》的用意顯然與撤新飛翼樓的南宋帥守汪綱《飛翼樓記》登高之慨聲氣相同:“萬壑千岩,四顧無際,雲濤煙浪,渺渺愁予。使登斯樓者撫霸業之餘基,思臥薪之雄概,感憤激烈,以毋忘昔人復仇之義。庶幾乎鴟夷子之風尚有嗣餘響於千百世者。”
其餘四首都是蘇州懷古詞。《八聲甘州·姑蘇臺》:“別是青紅闌檻,對女牆山色,碧澹宮眉。問當時游鹿,應笑古臺非。”不僅寫麋鹿游姑蘇臺的亡國之悲,更以一種深邃的歷史眼光,表達出汴京風流消歇之後的今非昔比。寫虎丘題材的兩首《木蘭花慢》都雙吊吳主闔閭與吳妓真娘之魂。並用《晉書·張華傳》龍泉、太阿寶劍鋒芒直沖牛斗的原典,寫游者無人探看埋葬於劍池中扁諸、魚腸等寶劍沖上星宿的精光,寫青萍寶劍與劍匣在時間的長河中共化為異物,空留盤空排奡之試劍石,深寓對冷兵器時代劍刃喋血、豪氣磊落的追慕。《八聲甘州·靈岩》亦寓興亡之慨,正如劉永濟《微睇室說詞》所總結的:“夢窗寫吳越興亡,不但懷古,實寓傷今。蓋南宋君臣,晏安江左,忘國大仇,亦如夫差當日也。”[二十二]
(四)體物寫志
夢窗作為一介布衣,在位卑未敢忘憂國的同時,當然也會關注生於末世運偏消的自身境遇。這一點在他的詠物詞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夢窗詠物詞中最多詠花之什。如詠梅花(臘梅)、蘭花、水仙、牡丹(芍藥)、梔子、蓮荷、木芙蓉、菊花、桂花、瑞香等等。不妨以詠木芙蓉的詞作為例。木芙蓉也稱芙蓉、木蓮、拒霜。《本草綱目》卷三六:“花豔如荷花,故有芙蓉、木蓮之名,八九月始開,故名拒霜。”木芙蓉與水芙蓉(荷花)稱名相同,顏色相似,時間相繼,可堪比並媲美,而木芙蓉更見風骨。唐代李嘉祐《秋朝木芙蓉》、韓愈《木芙蓉》已有稱譽。夢窗詠木芙蓉的詞作有四首:《惜秋華·木芙蓉》、《龍山會·芙蓉》、《醉桃源·芙蓉》、《夢芙蓉·趙昌芙蓉圖,梅津所藏》。夢窗的詠花詞不同程度地被泛本事化闡釋所曲解,詠木芙蓉詞也不例外。以《夢芙蓉·趙昌芙蓉圖,梅津所藏》上闋為例:
西風搖步綺。記長堤驟過,紫騮十里。斷橋南岸,人在晚霞外。錦溫花共醉。當時曾共秋被。自別霓裳,應紅消翠冷,霜枕正慵起。
楊箋:“此為見《芙蓉圖》憶姬之作。”“‘共’者,共姬也。‘被’亦有芙蓉之名,此言游夜湖曾共宿湖心也。”鍾振振《讀夢窗詞札記(續)》駁疑曰:“為友人題圖之作而言自己‘憶姬’,似與此類應酬文字之體例不合,未必然也。”楊箋確實是有違木芙蓉之物理的深文羅織。據戴復古《題尹惟曉芙蓉翠羽圖》及周密《西江月·延祥觀拒霜擬稼軒》,知趙昌所畫為木芙蓉及枝上翠鳥。引詞首三句寫十里蘇堤芙蓉如錦繡。典源見《全芳備祖前集》卷二四引《成都記》:“孟後主於成都四十里羅城上種此花,每至秋,四十里皆如錦繡,髙下相照,因名曰‘錦城’。”衍生的宋代今典見《咸淳臨安志》卷五八:“東坡倅杭日,有和述古中和堂木芙蓉詩。今蘇堤及岸湖多種,秋日如霞錦云。”“花共醉”云云,寫木芙蓉的“醉客”之名。見白居易《木芙蓉下招客飲》詩。王安石《木芙蓉》、宋祁《江南木芙蓉》也寫其醉態,此詞引申擬為卯酒未消、慵懶不起的楊妃。石延年《木芙蓉》有“群芳坐衰歇,聊自舞秋風”。范成大《窗前木芙蓉》又有“更憑青女留連得,未作愁紅怨綠看”。此承楊妃之比擬,以木芙蓉為霓裳舞者;並形容木芙蓉不作水芙蓉愁紅怨綠,更見風骨。
由分析可知,宋代詠物詞通例為“所詠了然在目,且不留滯於物”[二十三]——既有外盡其象的準確描摹,也有內盡其理的比興寄託。夢窗詠木芙蓉詞也不例外。這類詞作承載的是感士不遇的自許與悲慨。在詠花詩詞中,春花被寓許嫁東風,荷花則寓意恨嫁,木芙蓉時節晚於水芙蓉,所寓不遇之悲自然有過於荷花。況且木芙蓉有春花之豐容華彩,秋花之豔質冰骨,但卻因未能植根陶謝名門,無以自托良媒。恰如格調迥異世俗的未嫁貧女,自有一種才高人微,傲心不能稍屈之心志。夢窗雖然數入權貴幕中,但一生漂泊,困躓以終。劉毓崧《校刊夢窗甲乙丙丁稿序》曰:“夢窗曳裾王門,而老於韋布,足見襟懷恬澹,不肯藉藩邸以攀緣,其品概之高,固已超乎流俗。”故知詞中花品實與人品對應同構。
三、夢窗詞的藝術風格
對夢窗詞藝術成就的評價,可謂說者紛紜;其中以清代周濟的觀點最具理論總結色彩:“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穠摯。”“問途碧山,歴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二十四]指出了吳夢窗作為宋季詞人,卻能由南溯北,雖然具有極其鮮明的南宋特徵卻能回歸北宋情感之穠摯,意境之渾化。
(一)密麗與沈鬱
夢窗遣辭造境之密麗,稱為“夢窗家法”也不過分。其密麗程度即使在文學創作普遍“研味前作,挹其芳潤”——具有濃厚書卷氣息的宋代也不能得到完全的認同。與夢窗同時或稍後的詞論家沈義父和張炎對夢窗因研煉形成的密麗甚至晦澀的風格皆有訾議。《樂府指迷》曰:“其失在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可曉。”《詞源》卷下曰:“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文學創作中的研煉雕飾,是各朝特別是時代末季作家致力創新並走向極端的藝術實踐。夢窗密麗亦即其例,其主要特徵可從四個方面闡述。
其一,從下語用事方面言之,夢窗酷愛用代字。以張炎《詞源》指出的過於晦澀的“檀欒金碧,婀娜蓬萊”(《聲聲慢》)八字為例,可以看到夢窗用代字的三個層面。
代指密集,目難暇接。劉永濟《微睇室說詞》指出此以“檀欒”代竹,“婀娜”代柳,“金碧”代樓臺,“蓬萊”代池沼,八字全用代詞。
出處淵雅,言不輕下。劉氏分別指出了八個字的出處:
“檀欒”,修竹之形容詞,字出枚乘《菟園賦》:“修竹檀欒。”“婀娜”,楊柳之形容詞,字出李商隱《贈柳》詩:“見說風流極,來當婀娜時。”又,魏曹丕《柳賦》:“柔條婀娜而蛇伸。”“金碧”指樓臺之髹漆,因以代樓臺。“蓬萊”,本海上仙山,今以代園中池沼。如質言之,則為修竹樓臺,楊柳池塘也[二十五]。
煉字煉句,指向多歧。劉熙載《藝概·詞曲概》曰:“煉字,數字為煉,一字亦為煉。……多者三四層,少亦不下兩層。詞家或遂謂字易而句難,不知煉句固取相足相形,煉字亦須遙管遙應也。”錢鍾書指出了上引代指的重重糾葛及歧義:
“檀欒”、“碧”三字之撏扯《吳都賦》,易見也;“金”字何來,久思未得!偶讀劉攽《彭城集》卷十《野竹亭》有聯云:“開門金瑣碎,繞徑碧檀欒”,恍悟文英忽以“金”與“碧檀欒”儷屬,或本於此。劉詩詠竹,上句用孟郊《城南聯句》:“竹影金瑣碎”,以與下句用左思賦竹語相對,來歷皆貼合題目,語不泛設。黃庭堅《乙卯宿清泉寺》:“佛廟檀欒碧”,遂移施於屋宇。文英詞中僅道蓮柳,無隻字及竹;苟以“金碧”指宮闕,即下句之“蓬萊”,如《彭城集》卷一八《題館壁》:“壁門金闕倚天開,五見宮花落古槐。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從雲氣望蓬萊”,或孔武仲《宗泊集》卷七《曉過州橋》:“曉日蒼涼宿霧東,蓬萊金碧起浮空”,則“檀欒”只許形容“碧”,未堪形容“金碧”。[二十六]。
其二,夢窗用典極其冷僻。如《婆羅門引·為懷寧趙仇香賦》中的“仇香”原為東漢仇覽的別名。因其曾任主簿,後人常用以代稱主簿。《野客叢書》卷六“古語稚拙”條:“宋子京曰:古人語有稚拙不可掩者。……又近時稱主簿為仇香,似此之類甚多。”故“趙仇香”云云,雅稱懷寧縣(宋屬安慶府)趙姓主簿。《一寸金·贈筆工劉衍》:“念醉魂悠揚,折釵錦字,黠髯掀舞,流觴春帖。”“醉魂”,用裴炎《猩猩銘·序》典,謂猩猩愛酒與屐,為人設計所擒。黃庭堅有《和答錢穆父猩猩毛筆》:“愛酒醉魂在,能言機事疏”,即用此典,此處引申言之,謂猩猩貪酒被擒後,毳毛為人所得,製成了毛筆。
其三,夢窗造辭鏗麗生新。如《瑣窗寒·玉蘭》“梅谷一懷淒惋”中的“梅谷”,《滿江紅·澱山湖》中“浪搖晴棟欲飛空”中的“晴棟”,《天香·蠟梅》“蟬葉黏霜,蠅苞綴凍”中的“蟬葉”,《珍珠簾》“蜜沈燼暖萸煙嫋”中的“萸煙”,《水龍吟·壽嗣榮王》“蟠桃秀、螽蓮綻”中的“螽蓮”,《一寸金》“醉擘青露菊”中的“擘”字,《風入松·鄰舟妙香》“慰溪橋流水昏黃”中的“慰”字,都曾因為被疑生造屢遭校讎者篡改,其實皆不誤。如“螽蓮”,吳蓓女史《夢窗辭彙校箋釋集評》(簡稱吳箋)以為可能是“蠭蓮”之形誤,並舉曹植《七啟》“搴芳蓮之巢”為例證。《七啟》全句實為“搴芳蓮之巢龜。”李善注曰:“《史記》曰:有神龜在江南嘉林中,常巢於芳蓮之上。”無與吳箋所謂蓮蓬狀如蠭巢之義。螽,螽斯。蟲名。綠褐色。出自《詩·周南·螽斯》。喻后妃子孫衆多。嗣榮王趙與芮的生日在農曆八月初十,此時蓮蓬子實累累,但蓬體尚有綠意。嗣榮王是理宗母弟,度宗生父。這首詞寫宮中為其祝壽的情景,“螽蓮”一詞在色彩上是自然景象,但也隱寓著對度宗后妃多子的祝願,並與上句“蟠桃”是極為工整的借對。
其四,夢窗造辭常用“倒、揉、碎”三法,辭語典故碎拆揉倒或疊加用之。最明顯的例證如唐代鄭谷《燕詩》被整體揉碎於《雙雙燕》詞中:
小桃謝後,雙雙燕,飛來幾家庭戶。輕煙曉暝,湘水暮雲遙度,簾外餘寒未卷,共斜入、紅樓深處。相將占得雕梁,似約韶光留住。 堪舉。翩翩翠羽。楊柳岸,泥香半和梅雨。落花風軟,戲促亂紅飛舞。多少呢喃意緒。盡日向、流鶯分訴。還過短牆,誰會萬千言語。
——吳文英《雙雙燕》
年去年來來去忙,春寒煙暝渡瀟湘。低飛綠岸和梅雨,亂入紅樓揀杏梁。閑几硯中窺水淺,落花徑裏得泥香。千言萬語無人會,又逐流鶯過短牆。
——鄭谷《燕詩》
詞作首二句還化用鄭谷《杏花》詩:“小桃新謝後,雙燕卻來時。”詞中散見的揉碎疊加例證更是不勝枚舉。揉碎例證如《倦尋芳·餞周糾定夫》:“寒食相思堤上路,行雲應在孤山畔。”化用馮延巳《蝶戀花》詞意:“幾日行雲何處去,忘了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醉落魄·院姬□主出為戍婦》:“主家衣在羞重著。獨掩營門,春盡柳花落。”化用陳師道《妾薄命二首》(之一):“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妍。”《倦尋芳·花翁遇舊歡吳門老妓李憐》:“漸老芙蓉,猶自帶霜宜看。”化用蘇軾《和陳述古拒霜花》詩意:“喚作拒霜知未稱,細思卻是最宜霜。”《絳都春·餞李太博赴括蒼別駕》:“流水翠微,明月清風平分半。”化用蘇軾《點絳唇》:“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別乘一來,有唱應須和。還知麼。自從添個。風月平分破。”[二十七]
疊加例證如《聲聲慢·宏庵宴席》:“甚時見,露十香、釵燕墜金。”化用李群玉《戲贈姬人》:“骰子巡拋裹手拈,無因得見玉纖纖。但知謔道金釵落,圖向人前露指尖。”蘇軾《滿庭芳》:“報道金釵墜也,十指露、春筍纖長。”《瑞鶴仙·餞郎糾曹之嚴陵》:“掩庭扉,蛛網黏花,細草靜搖春碧。”化用書帶草及相關詩詞典故。見《佩文齋廣群芳譜》卷八八:“書帶草,叢生,葉如韭而更細,性柔紉。色翠綠鮮妍,出山東淄川縣城北黌山。鄭康成讀書處,名康成書帶。”並化用李群玉《經費拾遺所居呈封員外》:“空餘書帶草,日日上階長。”蘇軾《書軒》:“庭下已生書帶草,使君疑是鄭康成。”《繞佛閣·贈郭季隱》:“紅翠萬縷。送幽夢與、人間繡芳句。”承前文錦緞典喻,疊加採用張協、郭璞典。見《建康實錄》卷一八:“(江)淹嘗為宣城守。罷歸,泊禪靈寺渚。夜夢一人稱張景陽,謂曰:‘前以一匹錦相寄,今可見還。’淹探懷中,得數尺與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盡。’顧見邱遲謂曰:‘餘此數尺,既無用,乞君。’淹自此文章躓矣。又嘗宿冶亭,夢一人自稱郭璞,曰:‘吾有筆在卿處,可相還。’淹探懷得五色筆以授之,爾後為文不復麗美矣。”郭季隱與郭璞同姓,此二典被虛實相間地加以引用,不即不離地稱讚了郭季隱的文采。
另外,夢窗詞即使不化用詩詞典故,其措辭用語因主觀思致的刻意安排,也顯示出密麗隱細的特徵。略可分為四類:一如“紅朝翠暮”(《宴清都》),這種看似是借代,又非借代所能囊括的句子。它置既定的形容詞性搭配規範於不顧,把表示色彩的形容詞與時間名詞“鏈結”起來。二如“春寬夢窄”(《鶯啼序》),這類句子,其特點是憑主觀之意把無時空概念的詞與有時空概念的詞“強扭”在一起,似乎意在把前者的模糊轉化為清晰,其實詞人是有意識讓兩個原本無關涉的詞根彼含互攝,從而使讀者陷入更大的“情感混沌場”。三如“彩扇咽寒蟬”(《霜葉飛》)一類的句子,其特點是詞人主觀安排兩個名詞受一個動詞制約,而且,其中一個名詞還有與動詞搭配不當之嫌,必須通過某種辭格“還原”才能完成搭配。四如“怨娥墜柳,離佩搖葓”(《古香慢》)一類比喻倒裝句,它在文人故伎之外,把表達主觀感情的字面放在了最突出的句首,有意讓客觀景物蒙上濃重的主觀色彩。
唯其如此,傾畢生精力三箋夢窗詞集的楊鐵夫也不免奧博之憚,嘗謂集中“陶洲”、“殷雲殿”、“宜男舞”、“胭脂嶺”、“錦雁峰”數處,仍屬所未詳者。究其實,楊箋是為倒、揉、碎三法所障目。如“陶洲”,見《拜星月慢·姜石帚以盆蓮數十置中庭》:“眼眩魂迷,古陶洲十里。”這是寫古陶瓦盆中攢簇的蓮花在庭院裏組成的景象讓人目眩神迷,產生了似乎徜徉於西湖十里荷花洲的錯覺和想像。與前文“昨夢西湖,老扁舟身世”相呼應,非真有所謂古陶洲也。“殷雲殿”,見《水龍吟·壽尹梅津》:“記殷雲殿鎖,裁花剪露,曲江畔、春風勁。”“殷雲殿鎖”實為“殷雲鎖殿”之倒文,是回憶好友尹梅津嘉定十年(一二一七)殿試時的才華嶄露以及賜宴時的春風得意。非有所謂“殷雲殿”也[二十八]。這類“疑似”典故被夢窗雕潤之後,皆有“急索解人不得”之虞,宜受“映夢窗,淩亂碧”之譏也。
不能否認,遣辭造語糾葛難解之密麗是夢窗詞的顯性存在,但與此同時,夢窗詞中並存著足以彌補這一缺憾的行氣存神、旨趣永長的特徵,也是不爭的事實。宋季以來對夢窗詞的正面評價也可以證明這一點。沈義父說夢窗“深得清真之妙”,張炎也說夢窗與晚宋諸名家“能特立清新之意,刪削靡曼之詞,自成一家,各名於世”。晚清時期,詞壇經過推崇清空到主張寄託的蛻變,末季心態與夢窗所處時代的某種相似,特別是詞集校勘的興起,詞學家們對夢窗的評價在對夢窗詞精研的同時得到了升華。當時操選政者與校讎家的評價最具代表性。戈載《宋七家詞選·夢窗詞選》跋曰:“(夢窗)以綿麗為尚。運意深遠,用筆幽邃,煉字煉句,迥不猶人。貌觀之,雕繢滿眼,而實有靈氣行乎其間。細心吟繹,覺味美於回,引人入勝。既不病其晦澀,亦不見其堆垛,此與清真、梅溪、白石,並為詞學之正宗,一派真傳,特稍變其面目耳。猶之玉溪生之詩,藻采組織,而神韻流轉,旨趣永長,未可妄譏其獺祭也。”鄭文焯《手批夢窗詞》亦曰:“夢窗詞自玉田有‘七寶樓臺’之喻,世眼恒以恢奇宏麗,目為驚采絕豔,學之者遂致晦澀,多用代字雕潤,甚失夢窗精微之旨。……俾知其行氣存神之妙,不得徒以跡象求之。”
夢窗詞作辭境密麗,因而寫景、敍事在盡去渣滓而清泚其體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給人以凝澀晦昧的質實之感。但夢窗化質實為清空的抒情方式,又能使其詞作表達情感及主旨時內蘊著一種阻礙過度飛揚的深摯灝瀚,與北宋特別是豪放詞人相比,顯示出一種密麗其外,沈鬱其中的特色。況周頤《蕙風詞話》對此最能體認入微:“重者,沈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於夢窗詞庶幾見之。即其芬菲鏗麗之作,中間雋句豔字,莫不有深摯之思,灝瀚之氣;挾之以流轉。令人玩索而不能盡,則其中之所存者厚。沈著者,厚之發見乎外者也。……夢窗與蘇、辛二公,實殊流而同源。其所為不同,則夢窗緻密其外耳。”
(二)朦朧與渾化
研究者對夢窗詞最直觀的印象,就是與晚唐李商隱詩的驚人相似。四庫館臣《夢窗詞提要》曰:“詞家之有文英,亦如詩家之有李商隱也。”嚴復《與朱彊村書》亦曰:“竊謂夢窗詞旨,實用玉溪生詩法,咽抑凝回,辭不盡意,而使人自遇於深至。”[二十九]故而錢仲聯題序《吳夢窗詞箋釋》,即以楊箋擬諸馮浩箋義山之功。其實,因李詩吳詞殫精竭慮的“博奧”,雖經箋釋,仍有“解人難”之歎;對於此類極難達詁的詩詞,箋釋家一旦膠柱鼓瑟,試圖把多義渾成的指向進行某種不夠準確的定位,在破譯朦朧的同時也顛覆了文本的深旨。這可以說是夢窗、義山詩詞箋釋中最為獨特的現象。試看夢窗《瑣窗寒·玉蘭》:
紺縷堆雲,清腮潤玉,記人初見。蠻腥未洗,梅谷一懷淒惋。渺征槎、去乘閬風,占香上國幽心展。□遺芳掩色,真姿凝澹,返魂騷畹。 一盼。千金換。又笑伴鴟夷,共歸吳苑。離煙恨水,夢杳南天秋晚。比來時、瘦肌更銷,冷熏沁骨悲鄉遠。最傷情、送客咸陽,佩結西風怨。
引詞所用詩文典實錯綜複雜,按順序撮其要者有,蘇舜元《淮上喜雨聯句》“媚若隱紺縷”,張華《博物志》濱海人八月泛槎銀河典,《左傳·宣公三年》鄭文公賤妾燕姞服媚國香蘭花典,《十洲記》返魂香典,屈原《楚辭·離騷》“予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杜牧《杜秋娘詩》“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衰蘭送客咸陽道”,史達祖《萬年歡》“定應愁沁花骨”等等。令人目眩神迷的是,詞題是詠玉蘭,即玉白色蕙蘭,蘭花從時節看,可分為春蘭與秋蘭,此寫秋蘭。雖然宋詞詠花體例可以兼及閨房情意。但賓主都能各得其位,而夢窗詞中屬於賓從地位的閨房情意,顯然喧賓甚至欲奪被詠之物的主位,所以連國學大師胡適也不勝困惑:“只見他時而說人,時而說花,一會兒說‘蠻腥’和‘吳苑’,一會兒又在‘咸陽’‘送客’了。原來他說的是‘玉蘭花’。”[三十]其實,結合夢窗生平事蹟披文入情,這首寫於蘇州倉幕的詞作意脈可以尋按:“紺縷”三句,用逆入法寫年青時杭京初見玉蘭,並以鬢雲喻蘭葉,以玉腮喻花瓣。“渺仙槎”三句,承上意寫玉蘭從原產楚地沅湘深谷移至杭京,直如泛槎仙境身價驟陞,但蘭花雖占國香卻不改幽怨之性。“□遺芳”三句,展開“幽怨”二字,寫蘭花如從騷畹返魂歸來,保持了要眇宜修的品質。“一盼”五句,寫在蘇幕時再見玉蘭,故以吳宮美女西施喻蘭花。“離恨”五句,時節至深秋,玉蘭似因思湘鄉而肌銷骨瘦。“最傷情”三句,寫作為佩飾的秋蘭,已然衰敗,更見幽怨。這首詠花之作,因隱辭幽思而顯得含思婉轉、怨抑低回,校箋家們因之進行了強勢“再創造”。先是王鵬運、朱祖謀從杜文瀾校本之疑徑改“記人”為“汜人”,因而沈亞之《湘中怨歌》中龍宮鮫仙與太學鄭生淒婉的愛情故事被無端滲透到詞中。接著,夏承燾、楊鐵夫又在“汜人”基礎上衍為蘇姬杭妾之說。楊箋更說此詞:“夢窗憶姬之作,居全集四分之一。此詞更於姬之來蹤去跡,詳載無遺,可作一篇琴客小傳讀。”楊箋中的“姬”,是蘇州遣姬的簡稱。在楊氏的箋考中,這是一位納娶於蘇州,後挈至杭州,復又遣歸蘇州的女子。至此,這首詠花詞被泛本事化成卒難尋其端倪的“愛情之作”。
而且,箋釋與背景的相對明晰並不能完全改變夢窗詞朦朧的本質。關於這一點,馮煦《六十一家詞選·例言》闡述最為確切:“夢窗之詞,麗而則,幽邃而綿密,脈絡井井,而卒焉不能得其端倪。”夢窗詞因黼黻藻會之盛,脈絡綿密卻條縷紛然,雖可瞥見端緒,然斐然麗錦,碎拆即不成片段,夢窗的朦朧亦由此臻於渾化之境。渾化無跡是北宋詞的最高境界,周邦彥集其大成。以章法結構言之,就是不像柳永、秦觀以回憶——眼前——回憶為主線那樣有刻露之痕,而是如草蛇灰線,形跡隱約在可尋與不可尋之間,並能把結構在最大程度上還原成能彙入生活之流而非刻意藝術的“原生態”,即交談式的回憶——眼前的結構方式。在周邦彥的筆下,這種方法恰恰又是最為理性和最為藝術的回憶中有眼前、眼前中有回憶,盤空而行,渾化無跡的章法形式;並且寫出了感情實際存在的如煙似霧、融而未明,以及有波瀾、有回流、有轉折的渾沌狀態。夢窗詞中與“奇思壯采,騰天潛淵”的奇特想像相濟相成的潛氣內轉、空際轉身的章法結構,正是由南追北、對清真章法在更高層次上的回波溯流。
夢窗潛氣內轉、空際轉身的章法特點,是晚清以來詞學家們的共同看法,周濟和夏敬觀的說法比較具有代表性。周濟曰:“夢窗每於空際轉身,非具大神力不能。”[三十一]夏敬觀曰:“予嘗謂夢窗詞,如漢魏文,潛氣內轉,不恃虛字銜接。”[三十二]不妨以夢窗詞集中最長的詞調《鶯啼序》(殘寒正欺病酒)為例。
這是一首贈杭州歌妓的詞作,夢窗與杭妓的交往始於少年客杭時,從“鬢侵半苧”,知此詞是由蘇幕短暫行役杭京時所寫。詞作在時空方面可謂大開大闔,並且儘量不用虛字,以陡接虛接即空際轉身的方式結構篇章。首闋前五句,懸想杭妓曾在情人離開之後,每至暮春,因觸景生情而借酒消愁的情狀。後五句,寫詞人數年清明寒食皆在吳地度過。第二闋陡接當年客杭時暮春初遇,即在西湖蘇堤彼美香巢幽會的整個過程。第三闋是不借助任何過渡甚至沒有鋪墊的多層連接。前三句寫自己寄旅水鄉蘇州數年,不見彼美驛寄梅萼傳情達意。接六句,寫蘇幕時多次短暫回杭,也曾舊地重訪,但都音信杳然。面對暮春風雨葬落花,不免油然而生不祥之預感。“長波”以下,前五句回憶曾經送別彼美至西陵渡口,而以“記當時”後置,句式夭矯,尤見轉身之力。以下三句則寫回到送別地重尋蒙上時間塵埃的舊跡。最後一闋容納的內容也非常豐富。前三句承上文意脈,抒寫在當年送別的長亭眺望,歲月老去,佳人未歸。“暗點檢”五句,空際虛接,寫彼美離開後,自己無數次檢點愛情信物,彼美留下的鮫帕上還殘存記載悲歡的唾痕淚漬,而兩人卻像巾帕上鸞鳳圖案一樣形單影隻,各為對方迷失歸來之路,而無從再生歌舞之歡情。結處八句,虛接了兩層假設。一層是如果彼美還在人間,因不知她所在何方,即便空勞過雁也無從傳遞書中長恨;如果彼美已經殞謝,就只能空憑相思箏曲為之招魂,但未知能否招得香魂飄蕩至這片愛情遺夢的發生地。
這篇詞作不僅承載了銘心刻骨的愛情記憶,還有這份愛情記憶所附麗的青春祭奠、以及命運多舛的人生況味,更有時代末季頽廢世相的投射。由於空際轉身和潛氣內轉,詞中時空被有意顛之倒之,多重情感在錯綜的時空中橫空而來、又飄然而去。其佳者,如“天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斁,追尋已遠”[三十三]。我們從夢窗詞中獲得的永遠只能是搖漾於綠波中天空光影反射出的迷離、飄忽甚至虛幻的粼波,變幻無窮卻映射著天水相接的渾茫氣象。
在南宋特別是宋季詞人中,夢窗詞作似乎具有最明顯的“去北宋化”特徵,但又與北宋集大成者周邦彥最呈合流之勢:“清真格調天成,離合順逆,自然中度。夢窗神力獨運,飛沈起伏,實處皆空。夢窗可謂大,清真則幾於化矣。由大而幾化,故當由吳以希周。”[三十四]“夢窗詞極得清真神似,但清真用典渾成,不如夢窗之破碎;清真用意明顯,不如夢窗之晦澀;清真用筆鉤勒清楚,不如夢窗縱橫穿插,在若斷若續或隱或見之間。至於起伏頓挫,開合照應,格局神氣,無不酷肖而吻合。所以分者,一則峭健,一則雍容。”[三十五]
四、夢窗詞集版本評述
夢窗詞集今無宋元舊槧傳世,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詞集版本都是明鈔本或明刻本。一是張廷璋萬曆二十六年(一五九八)的鈔本,一是毛晉崇禎三年(一六三O)的刻本。並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版本源頭只有毛晉本,在張元濟未發篋相示朱祖謀明鈔本之前,毛本孤本行世,各名家孜孜矻矻,務從選本中求得佳證。其中以戈載、杜文瀾、王鵬運、朱祖謀、鄭文焯最為四明功臣。明鈔本後出,因為與毛本同出其時,極有校勘價值。下面以明鈔本為參照,以版本行世先後為序,對本書涉及的重要版本之校勘情況略作評述。
下文涉及的夢窗詞版本有:四卷本《夢窗甲乙丙丁稿》系列七種:毛晉汲古閣刻本(簡稱毛本),陸貽典、毛扆等校本(簡稱毛扆本),戈載批校夢窗稿鈔本(簡稱戈校本),杜文瀾校本(簡稱杜本),王鵬運、朱祖謀合校本(簡稱王朱本),朱祖謀二校本(簡稱朱二校本),鄭文焯校批夢窗詞諸本(簡稱鄭本)。一卷本《夢窗詞集》系列四種,明張廷璋鈔本(簡稱明張本)、朱祖謀三校本(簡稱朱三校本)、朱祖謀四校本(簡稱朱四校本)。略及一卷本中的清康熙六年張夫人學象手鈔本(簡稱清張本)。
(一)毛晉汲古閣本及毛扆校本
毛晉汲古閣本(或稱毛刻、《夢窗甲乙丙丁稿》、《夢窗詞稿》、《夢窗四稿》等》)。雖然毛本是夢窗四卷本的唯一祖本,但向來倍受譏評。戈載、杜文瀾首發其難,王鵬運《校刊夢窗甲乙丙丁稿·述例》(簡稱《述例》)曰:“毛刻失在不校,舛謬不可勝已。”衆口所鑠,幾成毛本定讞。但與明張本對參,可以發現,毛本所謂“不校”,在很多時候,恰恰保存了夢窗詞的“原生態”,後之出於己意的“校讎”,動輒成為違背詞人作意的誤改。下面以毛本為正例(若與明張本有異,則特別拈出)加以申說。
《瑣窗寒·玉蘭》:蠻腥未洗,梅谷一懷淒惋。渺征槎、去乘閬風,占香上國幽心展。
梅谷:朱三校本從明張本作“海谷”,朱四校本再徑改一字作“海客”。夢窗造辭慣用“倒、揉、碎”之法,此處“梅”或“海”實與後句中的“槎”粘合成新語。夢窗雖然酷愛張華《博物志》濱海之人八月泛槎至銀河典實,但集中絕對不用“海槎”之陳言。而是推陳自鑄“梅槎”(美稱香木製成的筏子)新辭。如“梅槎淩海橫鼇背”(《絳都春·題蓬萊閣燈屏》)、“人駕梅槎未渡”(《醉蓬萊·賦越上霖雨應禱》),《醉蓬萊·賦德清縣圃古紅梅》中“客老秋槎變”,因詞題中的古梅樹,也暗用了“梅槎”新語。這裏夢窗顯然也是採用離合技法,故而“梅谷”遠勝“海谷”,“海客”則突兀難通。
《江神子·送桂花》:夜涼沈水繡簾櫳。酒香濃。霧濛濛。釵列吳娃,腰裊帶金蟲。
腰裊: 這是一個不經見連綿詞。朱二校本徑改為另一相對常見的連綿詞“騕褭”。此詞題敘是“送桂花。吳憲時已有檢詳之命,未赴闕”。據鍾振振《讀夢窗詞劄記》,知“吳憲”為吳潛兄長吳淵。當時擔任平江知府、提點浙西刑獄等職的吳淵將調京任樞密院檢詳諸房文字。引例前三句用李賀《秦宮詩》詩意:“樓頭曲宴仙人語,帳底吹笙香霧濃。”寫同官酒樓餞別的熱鬧景象;最後一句直接隱括李賀《惱公》詩:“陂陀梳碧鳳,腰裊帶金蟲。”“腰裊”,宛轉搖動貌。形容侑觴吳伎髻鬟上的頭飾。騕褭,則為古駿馬名。語見《文選·張衡〈思玄賦〉》,與餞別場景鑿枘難合。
另外,還有諸本皆疑毛本,實未必誤者。如:
[一]、《法曲獻仙音·放琴客》:紫簫遠。記桃枝、向隨春渡。
[二]、《探芳新·吳中元日承天寺遊人》:椒杯香乾醉醒,怕西窗、人散後。
[三]、《天香·蠟梅》:蟬葉黏霜,蠅苞綴凍,生香遠帶風峭。
[一]桃枝:朱三校本、朱四校本、鄭本改作“桃根”。謂用桃根、桃葉及桃葉渡典。事見《樂府詩集》卷四五所引《古今樂錄》。典麗派詞人用“桃根”,即有桃葉之妹的特殊含義。如周邦彥《點絳唇》:“憑仗桃根,說與相思意。”桃根就是指舊愛營妓岳楚雲之妹。事見王灼《碧雞漫志》卷二。夢窗此處因平仄需要、加上與姊妹雙雙意不相及,所以用“桃枝”代指桃葉,故不誤。[二]香乾,《詞律》、杜本疑為“香朝”。其實,“椒杯香乾”意思是喝乾了元日用花椒浸制的節令藥酒,餘香殘留杯中。亦不誤。[三]蟬葉:朱三校從明張本作“蟫葉”。毛本不誤。蠟梅含苞欲花時,枝上舊年宿葉如蟬蛻之枯殼,因稱“蟬葉”。夢窗慣伎中有“仿辭”手法,即相對下句“蠅苞”鑄煉而成新辭。周密《齊天樂·蟬》“前夢蛻痕枯葉”,亦以蟬蛻喻枯葉,可以互證。
另如《拜星月慢·姜石帚以盆蓮數十置中庭》中的“意迷”,《齊天樂·壽榮王夫人》中的“芳苐”,《聲聲慢·魏壽方泉》中的“棖徑”。《夜飛鵲·蔡司戶席上南花》中的“梭懸”,《一寸金·贈筆工劉衍》中的“雕礱”,《水龍吟·壽嗣榮王》中的“訊查”等等,都是同類例證。
毛本還有可存異文者,未可云必誤。如《點絳唇》:“推枕南窗,練花寒入單紗淺。”練花,諸家皆改“楝花”。其實,因楝樹果實可以“練”,即用以煮熟生絲或生絲織品,故“楝花”與“練花”實同物異名。《格致鏡原》卷六五曰:“《彙苑詳注》:楝花開,芬香滿庭,其實可以練,故名。”詩詞中常常互通,如陸游《梅雨》作“楝花”,楊萬里《淺夏獨行奉新縣圃》則作“練花”故知毛本實不誤。
毛扆校本,指《宋名家詞·夢窗甲乙丙丁稿》,明崇禎毛氏汲古閣刻,陸貽典、黃儀、毛扆、季錫疇、瞿錫邦校並跋,何煌、何元錫校本。毛扆是毛晉之子。毛扆等校夢窗四稿時,明張本尚未行世,毛扆本校語雖然不多,但因其所見當屬自宋至明的善本;對於無宋元舊槧留傳的夢窗詞集來說,校勘史上的意義未可小視。
其一,整理出脫字、奪字、衍字、錯字。如:
[一]、《風入松·麓翁園堂宴客》:轆轤聽帶秋聲轉,早涼生、傍井梧桐。
[二]、《瑞鶴仙·贈道女陳華山內夫人》:□華峰□□。低屏橫幅,春色長供午睡。
[三]、《沁園春·冰漕鑿方泉》:一泓地,解新波不涸,獨障狂瀾。
[四]、《夢行雲·和趙修全韻》:嬌笙微韻,晚蟬理秋曲。
[五]、《瑞龍吟·德清清明競渡》:簪柳門歸嫩。猶自有、玉龍黃昏吹怨。
[一]傍井梧桐,毛本作“傍井桐”。毛扆校曰:“‘桐’上應脫‘梧’字。”[二]“□華峰”句,毛本無空格。毛扆校曰:“‘華峰’上下應脫三字。”[三]一泓地,毛本作“春一泓地”。毛扆本:“‘春’字應衍。”[四]理秋曲,毛本作“亂秋曲”。毛扆本改“亂”作“理”。 [五]毛本首句作“簪柳嬌桃嫩”。毛扆本改作“簪柳門猶嫩”。雖然“猶”字以下衍訛,但“柳嫩”符合宋代寒食清明習俗。見《武林舊事》卷三:“清明前三日為寒食節。都城人家皆插柳滿簷。雖小坊幽居,亦青青可愛。”而宋代絕無清明時同簪柳桃的風俗,故知毛本確誤。
其二,從韻律的角度校改。
[一]、《絳都春·餞李太博赴括蒼別駕》:萬玉舞、罘罳東畔。
[二]、《暗香·送魏句濱宰吳縣解組》:花隊簇、輕軒銀蠟。
[三]、《隔浦蓮近·泊長橋過重午》:人散。紅衣香在南岸。
[四]、《惜紅衣·余從姜石帚遊苕霅間三十五年矣》:當時醉近繡箔,夜吟寂。
[一]東畔,毛本作“東苑”。毛扆校曰:“‘苑’字押重。”[二]銀蠟,毛本作“銀燭”。毛扆校曰:“‘燭’應‘蠟’方叶。”[三]人散,毛本作“人教”。毛扆校曰:“‘教’字應用韻,疑‘散’字。”[四]夜吟寂,毛本奪“寂”字。毛扆校曰:“‘夜吟’下脫一字。應用韻。失一‘寂’字。”
其三,校句。
[一]、《渡江雲·西湖清明》:還始覺、留情緣眼,寬帶因春。
[二]、《繞佛閣·贈郭季隱》:□□□□。賦情縹緲、東風颺花絮。
[一]後二句毛本作“留情緣寬,帶眼因春”。毛扆本改,明張本正同。[二]毛本作“賦情縹緲,東風搖颺、花絮□□□”。毛扆校曰:“脫四字,應在‘東風’上。”明張本亦自注:“脫四字”。
以上三類多為諸本所從,毛扆本還有一些改動為諸家所忽略,更值得珍視。如《宴清都·送馬林屋赴南宮》:“東風力,任將雲雁高送。”《齊天樂·贈姜石帚》:“籤聲亂葉,蘄竹簟紗如水。”《珍珠簾·春日客龜溪》:“蜜沈燼暖萸煙裊。”其中“任將”、“簟紗”、“萸煙”都應從毛扆本。
校讎家如朱祖謀、鄭文焯等人對毛本的認知,多停留在《述例》“有虞山之刻,遂後霜腴遺稿不致無傳”的層面;並且因為未見毛扆本,不知經過校正的毛本,與後行世之明張本已經非常接近。
(二)戈載批校本與杜文瀾校本
對於杜文瀾曼陀羅華閣叢書《夢窗甲乙丙丁稿》,王鵬運《述例》“杜刻失在妄校,每並毛刻之不誤者而亦改之”一語,成為杜本不易之評。實際上,杜本與毛本各存千秋。杜本之所以在夢窗四稿的校勘史上有重要價值,與戈載批校夢窗稿鈔本甚有關聯。
戈校本錄詞二九七首(刪去偽詞,存夢窗詞二八九首),雖未稱足本,但卻是較早夢窗詞集的單行版本。戈校本注明“朱選”者十首(與朱存理《鐵網珊瑚》本部分重合,可知非一種選本),“范選”者二十八首,皆為後人未見之選本。杜氏之後,諸校家多未曾寓目戈校本,故不知戈校本、杜本都是夢窗詞校勘過程中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先看戈校本。
其一,戈本校出或指出訛字誤句,指迷方來。如:
[一]、《水龍吟·壽嗣榮王》:新棟晴翬淩漢。半涼生、蘭檠書卷。
[二]、《探芳信·麓翁小園早飲》:小闌干、笑拍東風醉醒。
[三]、《尾犯·甲辰中秋》:對日暮、數盡煙碧。
[四]、《醉落魄》詞題:題藕花洲尼扇。
[一]蘭檠,毛本作“蘭繁”戈校本:“‘蘭繁’字誤。”[二]醉醒:毛本作“醇醒”。戈校本:“‘醇’字訛,或‘醉’字。”[三]戈校:“‘對日’句有訛字。”[四]毛本詞題作“贈藕花洲”。戈校本:“此是贈尼之作。”此類校語成為後來校者捄正及申說的基礎。
其二,戈本以韻律校詞。如:
[一]、《木蘭花慢·餞趙山臺》:清奇。好借秋光,臨水色、寫瑤卮。
[二]、《木蘭花慢·餞韓似齋赴江東鹺幕》:悠颺。霽月清風,凝望久、鄮山蒼。
戈氏是《詞林正韻》的作者,精通詞律,校批夢窗詞,是以輕車就熟路。[一]秋光,戈校本:“‘光’字宜韻。”夢窗同調詞中“開尊。重吊吳魂”,“年年。葉外花前”,皆叶短韻。故戈氏有此校語。[二]毛本引句作“霽月。清風凝望久,悠颺。鄖山蒼。”戈校本:“應作‘悠颺。霽月清風,凝望久、鄖山蒼。’”這是根據毛扆本的移刪,改為韻句。另如《法曲獻仙音·秋晚紅白蓮》,上闋結句為“啼綃粉痕冷”,下闋起句為“ 宛相向。指汀洲”。戈校本曰:“末句應作‘啼痕宛相向’。後闋起句應作‘綃粉冷、指汀洲’。”這是因為上結“冷”字以吳音(棱浪切)叶韻,以方音土語押韻為格律派所禁忌。《詞林正韻·發凡》曰:“宋人詞有以方音為叶者,如:……吳文英《法曲獻仙音》,‘冷’、‘向’同押;陳允平《水龍吟》,‘草’、‘驟’同押。此皆以土音叶韻,究屬不可為法。”
其三,戈本創擬疑刪補之法。如:
[一]、《水龍吟·雲麓新葺北墅園池》:浮碧亭□,泛紅波迥,桃源人世。
[二]、《夜行船》:紅葉中庭,綠塵斜曳,應是寶箏慵理。
[三]、《三姝媚·姜石帚館水磨方氏會飲》:付與金衣清曉,花深未起。
[一]浮碧亭□:毛本作“浮碧亭”三字。戈校本:“失一字。疑‘寬’字。”[二]綠塵斜曳:毛本作“綠塵斜□”。戈校本:“闕一字,擬‘柱’。 ”楊箋亦曰:“‘斜’下空格,擬補‘柱’字。何以‘塵’?以‘慵理’故,以下句足上句意。‘箏’、‘柱’二字,拆分兩句,又一法門。”[三]金衣,毛本作“嬌鶯金衣”。《三姝媚》詞調各家俱九十九字,唯夢窗此調多二字,故戈校:“應去‘金衣’二字。”後二例句可作為異證以備一說。
其四,戈本還嘗試從詞作風格辨別詞作真偽。如謂《東風第一枝》“非夢窗詞”,後來楊箋、朱箋皆有此疑,與戈氏不謀而合。
杜文瀾博極群書,深究詞律,杜本以“校正之精,刪移之善,輯補之密,評論之公”(劉毓崧語),提升了校勘品質。
其一,杜本校改皆得自詞選甚至詞選所據之本,並自加裁斷。如:
[一]、《鶯啼序》: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霞遼海沈過雁。
[二]、《惜秋華·七夕》:宮漏未央,當時鈿釵遺恨。
[三]、《倦尋芳·花翁遇舊歡吳門老妓李憐》:墜瓶恨井,分鏡迷樓,空閉孤燕。
[四]、《醉蓬萊·七夕》:月嚲瓊梳,冰銷粉汗,南花熏透。
[五]、《瑞鶴仙·贈道女陳華山內夫人》:□華峰□□,低屏橫幅,春色長供午睡。
[六]、《金縷歌·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遨頭小簇行春隊。
[一]殷勤,毛本作“般動”。杜本從《詞緯》改。[二]鈿釵遺恨:毛本作“鈿釵送遺恨”。杜本從《詞譜》刪“送”字。[三]空閉孤燕,毛本作“空閒孤燕”。杜本從戈選改。[四]月嚲,毛本作“月蟬”。戈校本眉注“嚲”字。杜校:“‘蟬’字應仄。疑‘嚲’字或‘蝕’字之誤。”[五]“□華峰”句,毛本無空格。《詞綜》作“少華峰頭有”。杜本將《詞綜》的補字改為方空。[六]行春,毛本作“行香”。杜本從《中興以來絕妙詞選》改。此寫太守勸農之行,語出杜甫《嚴中丞枉駕見過》:“元戎小隊出郊坰,問柳尋花到野亭。”
特別值得提出的是,杜氏親見後之校家未見的毛扆本,杜本據以厘句改字,後人從改,因之而有版本依據。
[一]、《渡江雲·西湖清明》:還始覺、留情緣眼,寬帶因春。
[二]、《尾犯·甲辰中秋》:竹房苔徑小,對日暮、數盡煙碧。
[三]、《珍珠簾·春日客龜溪》:蜜沈燼暖萸煙裊。層簾卷、佇立行人官道。
[一]“留情”二句,毛本作“留情緣寬,帶眼因春”。 [二]“對日暮”二句,毛本“對日暮教煙碧”。 [三]層簾卷,毛本脫此三字。杜本皆據毛扆本校改或增補。
其二,杜本疑誤或增補,能裨助一字之碻立。如:
[一]、《點絳唇·試燈夜初晴》:暗塵不起。酥潤淩波地。
[二]、《蕙蘭芳引·賦藏一家吳郡王畫蘭》:素女情多,阿真嬌重,喚起空谷。
[三]、《花犯·郭希道送水仙索賦》:湘娥化作此幽芳,淩波路,古岸雲沙遺恨。
[一]暗塵,杜本從毛本作“晴塵”。然校曰:“‘晴’字宜去聲,疑‘暗’字之誤。”[二]喚起,杜本從毛本作“喚□”。然校曰:“‘喚’字下原闕一字。宜上聲,擬補‘起’字。”[三]化作,《詞律》校曰:“‘作’字宜平,疑‘為’字之誤。”杜本從《詞譜》改,校曰:“‘為’字不及‘作’字健,蓋以入聲作平者。”
其三,杜本的徑改,常得到諸本認同,亦非妄改所能擬議。如:
[一]、《永遇樂·乙巳中秋風雨》:香吹輕燼,倚窗小瓶疏桂。
[二]、《聲聲慢·宏庵宴席》:綠窗細剝檀皺,料水晶、微損春簪。
[三]、《水龍吟·雲麓新葺北墅園池》:舉頭見日,葵心傾□,□□歸計。
[一]輕燼,毛本作“輕爐”。 [二]檀皺,毛本作“擅皺”。 [三]舉頭見日,毛本作“舉見日”。以上杜本徑改,諸本皆從同。
其四,杜本中的闡釋,為校語之精金碎玉,甚或有糾正毛本箋語之誤或加以申述者。如:
[一]、《惜秋華·木芙蓉》:愁邊暮合碧雲,倩唱入、六幺聲裏。
[二]、《蕙蘭芳引·賦藏一家吳郡王畫蘭》:奉車舊畹,料未許、千金輕儥。
[一]毛本注《惜秋華》曰:“大曲六幺,王子喬芙蓉城事。有樓名‘碧雲’。”杜校:“案,芙蓉城乃王子高之事,與王子喬無涉。子高名迥,與東坡同時,詳見蘇集原注。作‘喬’,蓋因形似而訛。”[二]輕儥,杜校:“輕儥,‘儥’字音‘育’,《說文》:賣也。《周禮》以量度成賈而征儥。”明張本正自注曰:“(儥)音‘鬻’。”杜本之後,朱箋、鄭氏手批往往是在杜校基礎上進行精彩闡發。
其五,杜氏以毛氏夢窗四稿為底本,校讎極合規範,甚至具有創新體例的作用。如因當時各家選集尚夥,就各家選集逐闋核對,是清代校勘夢窗詞通例。杜氏《凡例》又曰:“選本所遺、無從校訂而訛脫顯然尚可推測者,謹就管見所及,將擬改何字、擬補何字附注,而正文則仍其舊。其原空出者,作‘原闕’,未空出者,作‘原脫’以別之。”存疑而不改舊文,區別“闕”、“脫”一字之差等體例,皆為後世校讎家所遵奉。
杜氏校夢窗四稿時,明張本尚未行世,杜氏目見版本中以毛扆本、戈校本、姚子箴本最為上乘,此三種校本皆為後來夢窗詞的重要校讎家王鵬運、朱祖謀、鄭文焯所未見,杜本因而成為引用之源[三十六]。
杜本還有一大貢獻,就是作為夢窗詞完整版的單行本,進一步厘清毛本體例:刪去毛本重收和誤收十二首詞作,又從各選本中檢出十一闋,作為《續補遺》別錄於後,夢窗四稿漸近完足。《述例》“有秀水之校,然後汲古誤書,始有條理”,實未能道盡杜本在詞籍校勘學領域中的示範作用。
(三)王朱合校初刻本、王朱合校復刻本、朱二校本及札記
王朱合校初刻本,指王鵬運、朱祖謀光緒己亥(一八九九)初刻本,王朱合校復刻本指光緒甲辰(一九O四年)重刻本,朱二校本指光緒戊申(一九O八)無著庵刻本。王朱本雖然有朱氏參與,但執牛耳者為王氏,校語凡例也是王氏所撰寫。《述例》謂“擬五目以為的。寫本確定,遂述之以為例”。所謂校詞五例,曰正誤、曰校異、曰補脫、曰存疑、曰刪復,詞籍校勘學始自於此。王朱本在戈氏杜氏校書之後,明張本仍尚未行世之時,對於校勘夢窗四稿,具有承前啟後的意義。略述之如下。
其一,王朱本有據宋代論著中引詞諟正補闕者。如《塞翁吟·贈宏庵》“黃簾綠幕蕭蕭夢,燈外換幾秋風”二句,毛本、戈校本、杜本等原闕四字,王氏從《詞旨》補入“綠幕蕭蕭”;又從《詞旨》中錄得夢窗殘句“霜杵敲寒,風燈搖夢”。此因出自宋人詞論,版本價值極高。
其二,王朱本徑改了毛杜諸刻不少顯誤之處。地名方面如:《念奴嬌·賦德清縣圃明秀亭》詞題中的“德清”,毛本、戈校本、杜本等作“德明”。王氏徑改,校曰:“按卷中《瑞龍吟》、《賀新郎》均賦德清事,乙稿《燭影搖紅》賦德清縣圃古紅梅。宋無德明縣,‘明’應‘清’誤。”《木蘭花慢·餞韓似齋赴江東鹺幕》:“霽月清風,凝望久、鄮山蒼。” 鄮山,毛本、戈校本、杜本等作“鄖山”。王氏徑改,校曰:“按《太平寰宇記·江南東道十》:明州,理鄮縣。《宋史·食貨志·鹽法中》:其在浙江曰明州、昌國東西兩監。毛刻‘鄮’誤‘鄖’,鄖鄉,宋屬均州,不惟平側不叶,亦與鹺幕無涉。”人名方面如:《祝英臺近》詞題為“悼得趣,贈宏庵”。杜氏校曰:“是題有脫誤。”王校:“按得趣居士,周氏,為丁宏庵妾。《陽春白雪》有得趣和基仲《瑞鶴仙》一調,即宏庵也。杜校謂題有脫誤,非。”《齊天樂·會江湖諸友泛湖》:“南花清闘素靨,畫船應不載,坡靜詩卷。”王校:“‘靜’應作‘靖’,蓋指林和靖也。卷中《木蘭花慢》‘靜梅香底’句同。按宋人說部,如《苕溪漁隱叢話》、《癸辛雜誌》等書,於林和靖皆書‘靖’作‘靜’。”詞中字句之徑改,也往往能得一字之精勝。如《雙雙燕》(小桃謝後):“落花風軟,戲促亂紅飛舞。”戲促,毛本、戈校本、杜本等作“戲從”。王朱本依據杜甫《城西陂泛舟》:“燕蹴飛花落舞筵”、秦觀《滿庭芳》“飛燕蹴紅英”等句意改正。促,用同“蹴”。“從”顯然是形近而訛。
其三。王氏疑而未改者,因為采自夢窗詞集及相關詞作,所以雖無版本依據,實為不易之碻論。如《江南好·友人還中吳》:“□暗豆花紅。”毛本、戈校本、杜本作“暗豆花紅”,未空格。毛扆校曰:“‘暗豆’下脫一字。”王朱本增空格於“暗豆”上,校曰:“按丁稿《慶春宮》有‘豆花寒落愁燈’句,前段末句疑脫‘燈’字。”《祝英臺近·悼得趣》:“□□□□,從今醉何處。”毛本、戈校本、杜本空四格。此詞夢窗為友人丁基仲(字宏庵)悼亡姬周得趣,王朱重刻本據丁氏詞作校曰:“按《絕妙好詞》錄丁基仲《水龍吟》一調,即悼得趣之作。其換頭云:‘醉鄉醒,溫柔鄉冷。’此詞脫文疑即‘鄉冷溫柔’四字。”皆可謂言出有據,可以從改。
其四,王氏注為“句疑”者,往往存前人之疑,結論或有所推進者。如《塞翁吟·餞梅津除郎赴闕》中的“夭勁秋濃”,戈校:“‘夭勁’不解。”王校:“句疑。”《荔枝香近·送人游南徐》中的“因詰、駐馬新堤步秋綺”,王校:“(詰)疑作‘話’。”後來面世的明張本印證王校不誣。
其五,王氏在杜氏厘清體例之後再刪除四首偽詞。
朱二校本在王朱二刻的基礎上進行,間有出藍之勝。此本最堪重視者為《重校夢窗詞札記》中的箋語。略可縷分如下。
其一,刪除標目,還原詞集。朱氏校曰:“鄭文焯按:‘宋人詞不盡標題,《草堂詩餘》輒增春景、秋情諸目,取便依時附景,當筵嘌唱而已。甲乙二稿無一詞無題者,其中秋感、春情、春晴、夏景及有感、感懷諸題凡二十餘見,且依調編次,與丙丁稿體例迥別,顯出後人重定,以意摽目,猶踵《草堂》陋習,應一律刪去。’今從其說。又如玉蘭、梅花、上元、七夕諸題恐皆有本事,亦經刪節,觀《蘋洲漁笛譜》與《草窗詞》繁簡異同可證,惜舊本久佚,莫能詳考矣。”[三十七]
其二,斠正音律,考詳出典。如:
[一]、《東風第一枝》(傾國傾城):信下蔡、陽城俱迷,看取宋玉詞賦。
[二]、《宴清都·送馬林屋赴南宮》:應茂苑、斗轉蒼龍,唯潮獻奇吳鳳。
[一]下蔡、陽城,《詞律》校曰:“(末二句)亦拗,不可從。”朱校:“疑當作‘陽城、下蔡’。”[二]唯潮,朱二校雖從毛本等作“淮潮”,然眉批曰:“《燼餘錄》:吳郡自景祐中范文正公建學後,文教漸盛,然狀頭之選終宋之世得三人,可謂難已。故老相傳,潮到唯亭出狀元,亦有驗有不驗。”此為鄭本最終改定“唯潮”提供了資料依據。
其三,質疑誤改,略復舊觀。如:
[一]、《拜星月慢·姜石帚以盆蓮數十置中庭》:蕩蘭煙、麝馥濃侵醉,吹不散、繡屋重門閉。
[二]、《江南春·賦張藥翁杜衡山莊》:風響牙籤,雲寒古硯,芳銘猶在棠笏。
[一]侵醉,毛本、戈校本等作“侵酒”。《詞律》、杜本皆以失韻,徑改為“侵醉”。朱校:“陳蒙按:乙稿《金琖子》‘臨酒論深意’,‘酒’亦叶‘紙’。……按酒、久,同在古韻四十四,有‘久’可叶‘紙’,似‘酒’亦在可叶之列。”據知“侵酒”或不誤。[二]棠笏,王鵬運以為《鐵網珊瑚》中的“棠”字誤,故據毛本、戈本、杜本作“堂笏”。朱二校從《鐵網珊瑚》。並校曰:“按《唐書·魏謩傳》(謩)為起居舍人。帝問:‘卿家書詔頗有存者乎?’謩對:‘惟故笏在。’詔令上送。鄭覃曰:‘在人不在笏。’帝曰:‘覃不識朕意。此笏乃今甘棠。’”
其四,再汰偽詞,甄明定本。朱二校汰盡夢窗四稿中最後一首偽詞——劉涇《聲聲慢》(梅黃金重)。並甄定《好事近》“秋飲”為夢窗所作。至此,《夢窗詞稿》遂以詞三百四十首、兩條殘句的“廬山真面”行世。
(四)明張本與朱三校本、朱四校本及小箋
明代張廷璋萬曆二十六年(一五九八)鈔本《夢窗詞集》,錄詞二百七十四首,其中偽詞十八首,實錄夢窗詞二百五十六首。與夢窗四稿四卷本系列不同的是,此為一卷本。朱祖謀在二校本行世後,獲得此本。《彊村叢書》融合一卷本與四卷本(分為《夢窗詞集》與《夢窗詞集補》),而成三校本。而《彊村遺書》所刊朱氏四校本,號稱彊村定本。此定本刪去明張本偽詞,僅錄二百五十六首,實為明張本校本。朱三校本、朱四校本成於張元濟發篋相示明張本之後,朱氏錄副以歸,逐闋核對,最稱精審。
明張本數量未稱足本,但與毛本對勘,驚豔生新,最近夢窗本色。校勘中諸多疑而未決的問題,如冰遇春風,渙然而釋。可從以下三方面略述之。
其一,明張本諟正疑誤,爭價一字之奇。如:
[一]、《高山流水·丁基仲側室善絲桐賦詠》:空傳有西子,應不解、換徵移宮。蘭蕙滿襟懷,唾碧總噴花茸。
[二]、《尾犯·甲辰中秋》:竹房苔徑小,對日暮、數盡煙碧。
諸家對毛本《高山流水》中的“唾碧”句,疑難紛起。其實,引例二句所用典故見《紺珠集》卷一:“后(趙飛燕)與婕妤(趙合德)坐,誤唾婕妤袖。曰:‘姊唾之染紺袖,正如石上華。假令尚方為之,未必能若此衣之華。’以為石華廣袖。”華,同“花”。並化用蘇軾《夢回文二首》(之一)及李煜《一斛珠》詩詞句意:“酡顏玉碗捧纖纖,亂點餘花唾碧衫。”“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碧”字形容衣襟。總,縱然,雖然的意思。意屬前文“空傳”三句。集中《玉蝴蝶》“舊衫染、唾凝花碧”, 用典相同,可以對參。
對日暮二句:毛本等作“對日暮、教煙碧”。毛扆本改“教”為“數”,並增“盡”字。杜本從。但王鵬運、朱祖謀皆疑誤。明張本正例同毛扆所校,校勘者之所以疑誤,是因為對引例三句的意思不甚了了。三句化用江淹《休上人怨別》“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詩境,但翻過一層,謂日暮碧雲將合時,立於竹房苔徑,不唯不見佳人,且數盡漸行漸遠的征鴻,亦不見傳遞書信者。意頗同集中《新雁過妝樓》“小黃昏,紺雲暮合,不見征鴻”(為“黃昏紺雲暮合,不見征鴻小”之倒文)。
其二,明張本自注頗有價值。《倦尋芳·花翁遇舊歡吳門老妓李憐》:“聽細語、琵琶寫怨。”寫怨,諸本皆作“幽怨”。明張本作“寫怨”。自注曰:“‘寫’,當作‘幽’讀。”《探芳信·麓翁小園早飲》“藻池不通宮溝水”,明張本於“通”字下自注:“去聲。”鄭氏手批:“‘透’字,鈔本徑作‘通,去聲’。蓋北音即‘透’字。《韻會》:‘透,通也。’”《塞垣春·丙午歲旦》:“迎路柳絲裙,看爭拜東風,盈灞橋岸。”明張本校曰:“多二字,腔譜過處第二句合九字住。夢窗得之。”《暗香疏影·賦墨梅》,明張本詞調下自注:“前用《暗香》腔,後用《疏影》腔。”
其三,明張本有六十四首詞旁注宮調,有雅調、俗調並注者,也有僅注雅調或俗調者,《夢窗詞集》成為晚宋詞集中較多篇目兼注宮調的版本。
朱三校以明張本為參校本,其校勘價值正如朱氏所說:“今遘是編,覆審曩刻,都凡訂補毛刊二百餘事。並調名亦有舉正者。”朱三校本小箋與朱二校札記相比,後出轉精,多有足以推進夢窗詞研究的箋釋。如朱箋《瑞龍吟·德清清明競渡》及《垂絲釣近·雲麓先生以畫舫載洛花宴客》二詞題中清明競渡習俗與“洛花”典源:
《歲時廣記》引《越地傳》云,競渡起於越王勾踐,殆習之以為水戰者。《荊楚歲時記》亦云:南方競渡者,治其舟使輕利,謂之飛鳧。蓋競渡之俗,在荊楚以五月五日為吊屈原,在越俗則以春水方生,便於水事,流傳為清明水嬉故實。《吳郡志》競渡亦用清明寒食是其證也。
《續博物志》:牡丹,初不載文,惟以藥見《本草》。唐則天以後,洛花始盛,沈、宋、元、白亦不及此。按宋人稱牡丹曰“大花”,或曰“洛花”。歐陽修《牡丹記》:“洛花以穀雨為開候。”周密《蘋洲漁笛譜·楚宮春》“為洛花度無射宮”是也。
箋語還涉及詞中時間地點、典章制度、以及交遊者生平事蹟等等。僅以夢窗晚年幕主嗣榮王趙與芮的相關資料為例:
[一]、《水龍吟·壽嗣榮王》:《宋史·理宗紀》,父希瓐追封榮王,家於紹興山陰縣。又《度宗紀》,嗣榮王與芮,理宗母弟也。又《世系表》,希瓐子與芮。
[二]、《宴清都·餞嗣榮王仲亨還京》:仲亨,當是與芮之字。
[三]、《掃花遊·賦瑤圃萬象皆春堂》:按榮邸瑤圃在紹興,見《癸辛雜識》。
朱三校本雖然牉合一卷本與四卷本,但相較四卷本,繼起者易為功。詞集整理與小箋相得益彰,所箋內容為深入研究夢窗詞導夫先路,亦為校勘提供了重要佐證。
朱四校本更加精嚴詳慎。如朱三校對宮調僅作校批而不改動,朱四校本則取用校批中改正後的宮調,或雅俗兼存,或僅存雅調,體例統一,故為《全宋詞》所本。若校批有誤,則不茍循。如《淒涼犯》,明張本宮調作“仙呂調犯雙調”。朱三校曰:“《白石道人歌曲》‘雙調’作‘商調’。”朱氏顯以姜夔為是。朱四校本仍取“雙調”。夏承燾《題〈夢窗詞集後箋〉之後》云:“《白石道人歌曲》此調注‘仙呂調,犯商調。’誤,當依吳詞改‘商’作‘雙’。仙呂調與雙調皆‘上’字住,可相犯。商調‘下凡’住,不可犯仙呂也。元曲亦有仙呂犯雙調。”[三十八]正可與朱四校所取互證。此本對朱三校用字亦有糾正者。如《祝英臺近·上元》中的“素蛾”,朱三校本作“素娥”。朱四校本則依王鵬運所校:“按《武林舊事》‘元夕節物’:婦人皆戴珠翠鬧蛾,遊手浮浪輩則以白紙為大蟬,謂之‘夜蛾’。作‘娥’非是。”而且此句若用“素娥”,與詞中“玉練”二句寫明月犯復。朱四校於分片也有糾繆者。如《浪淘沙慢·賦李尚書山園》朱三校本作上下二疊,朱四校從《歷代詩餘》,以“花下蒼苔盛羅襪”句為三疊之始。楊箋亦云:“《詞綜》於清真詞‘憑斷雲留取,西樓殘月’句分段,然則此句當作第三段另起。玩詞意,鄙見亦以為然。”
朱三校本、朱四校本刪除明張本中的十八首偽詞,朱三校並從毛刻《夢窗詞稿》中增入六十八首,《夢窗補遺》中增入五首,從各選本增入十一首(與杜本《續補遺》同),輯入《夢窗詞集補》,得詞與四卷本同,遂使一卷本《夢窗詞集》亦成完璧。詞集稱名扼要明晰,不似四卷本易滋甲乙丙丁四卷是否關乎編年之疑竇。
需要一提的是,清初張夫人學象手書《夢窗詞集》,收藏家、校勘家多未寓目。張元濟《涵芬樓燼餘書錄》云:“鄧君正闇《新刊寒瘦山房書目》中有是詞,注康熙六年太原張女古圖校錄,跋言此為張夫人學象手書。張為太原名族,清初從父拱端僑居吳門,其姊名學典,以能畫名。又言詞不分卷,與毛刻四稿不同,有標宮調者六十餘闋,與涵芬樓明鈔本同出一源。”[三十九]今以此本與明張本相校,知為影鈔本,僅有極個別筆誤字。
(五)鄭文焯校議本與手批本
鄭文焯《夢窗詞校議》及《手批夢窗詞》向為世所重(以下簡稱鄭校、鄭批),鄭氏一生數校夢窗詞,並與王鵬運、朱祖謀相與析疑,精芒炳煥。鄭氏批校後期也曾目閱明張本副本,持論尤為鑿鑿。略可分為三點述之。
其一,鄭氏校議及手批以在前人校勘基礎上校字審韻的申說最為深湛。如:
[一]、《大酺·荷塘小隱》:峭石帆收,歸期差,林沼半消紅碧。
[二]、《宴清都·送馬林屋赴南宮》:應茂苑、斗轉蒼龍,唯潮獻奇吳鳳。
[三]、《風入松·鄰舟妙香》:梅花偏惱多情月,慰溪橋、流水昏黃。
[一]歸期差,杜校:“第二句‘差’字應仄,疑‘左’字之誤。” 鄭批:“‘差’字音‘釵’。去聲者一訓‘病除’,一訓‘較衩’。去聲者見韓愈《瀧吏》詩:‘颶風有時作,掀簸真差事。’此與‘詫’意同,訓‘異’也,此從‘差異’義。”[二]唯潮,毛本等皆作“淮潮”。鄭校: “‘唯潮’,用《中吳紀聞·夷亭潮汛》引諺:‘潮過夷亭出狀元。’案:‘夷’,《吳志》亦作‘唯’,《圖經》只作‘唯’。夢窗正用此吳諺以頌馬南宮之捷。馬號林屋,蓋洞庭山人。今毛本則訛作‘淮潮’,失考並失作意已。”[三]慰溪橋,諸本同。王校以為不辭,改作“熨溪橋”。鄭
孙虹教授《梦窗词集校笺》由中华书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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