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舞集十周年时,林怀民编作了舞剧《红楼梦》,赋予文学经典一种全新的现代角度。贾宝玉穿着鲜绿小三角裤赤身裸体出现,让许多保守的观众吓了一跳。当时为了配合演出,我做了几场演讲,也依据演讲内容,编写了《舞动红楼梦》,由远流出版。
匆匆过了三十年,这几年,舞剧《红楼梦》很少演出,甚至宣布封箱。《舞动红楼梦》这本书也早已在市面上绝版。
远流常接到读者电话,问起这本书,因此决定重新编辑出版。
当初与舞剧演出相关的部分稍做调整,重新回到《红楼梦》原典,增删一些文字,特别强调《红楼梦》中“现代”的部分,就是这新版的《梦红楼》。
这本书以“青春”做主线,是一个大约十岁到十五岁的青少年青春的回忆。
现代人阅读《红楼梦》容易有年龄的误差,总觉得那么成熟敏感的心灵起码过了三十岁,所以改编的电视电影就与原著本质不符合。
三十岁以后其实不容易有《红楼梦》中青少年的单纯、天真,以及不确定的自我摸索。
《红楼梦》写青春的单纯、天真、不确定的自我,是世界文学书写青春的一绝。
青春是生命初始,一切都不确定,连性别也不确定。因此贾宝玉的“爱情”也扑朔迷离,他最早性幻想的对象是秦可卿,实际发生性关系的是贴身丫头袭人。但不多久他就爱上了同性的秦钟。他与黛玉是前世缘分,一见面就觉得面熟,他与年轻貌美的北静王也关系暧昧。
“爱”与“性”都是青少年正在摸索的功课,功课正在做,还没有结论,所以行为上充满“不确定性”。
正是因为青春的“不确定性”,使《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或同年龄的青少年之间的“爱情”或“性”写得非常真实。读者自己家里如果有十几岁的青少年少女,父母长辈若是没有主观教条偏见,不刻意用道德掩盖,应该可以认真观察孩子的行为,与《红楼梦》做有趣的映照对比。
《红楼梦》是一本长时间被误解的书,考证癖好的人努力钻营书与历史的虚假关系,狭窄的古典文学学院教书匠,只囿限在古诗词诔赋的辞章修辞上,假想一个不真实的“古典”。许多人可能遗忘了《红楼梦》在三百年前是一本多么“现代”的小说,多么颠覆主流价值,多么控诉传统威权,多么大胆暴露家族的腐败。而在三百年后的今天,在许多保守的华人社会,这本伟大著作的颠覆、揭发与控诉,依然如此真实,远远胜过当代的许多华文创作小说。
《红楼梦》用“真(甄)”与“假(贾)”两个姓氏串联起整部故事,我们以假当真,或以真当假,都可以在书里有哈哈一笑的领悟。
一部《红楼梦》如此宽容,“真”与“假”任君选择,作者有关心,有悲悯,却不执着,于一切有情无“憎”无“爱”。
《红楼梦》数十年来一直在我床头。一函石印本的《石头记》,有红笔眉批圈印,线装,握在手里轻而柔软,最适合睡前随意翻阅。
我不太在意从哪一章回看起,也不太在意到哪一章回结束。如果是一个梦,通常开始、结束都并不必然。
文学论述、注解、考证,看多了,好像很“真”,却又觉得与《红楼梦》反而越离越远。
在枕上懵懂睡去,似醒非醒、似梦似假时分,好像我多懂了一点《红楼梦》。
许多晚上在入梦前看的《红楼梦》片段,若即若离,丢了书,在枕上睡着,才是真的 《红楼梦》来与我对话。
那些繁华缤纷,只是前世始终忘不掉的一次花季,每每在沉睡中不想醒来。
我总觉得写这本书的人也在梦中,不想醒来。对他来说,梦比现实要更“真实”吧。
《梦红楼》重新出版,也当然只能与有前世缘分的人会心一笑吧。
要特别谢谢文娟、祥琳、秦华费心重新编辑一本旧书,把原来有点零散的条例点滴的笔记式书写,梳理出一个秩序,也还能把“云门红楼”舞台上的缤纷保留,让一个已经封箱的舞台上的华丽也恍如一梦。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九日 即将白露 蒋勋 于温哥华
蒋勋自序——《于一切有情无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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