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德國士兵,是在莫貝爾廣場-互助院(Maubert-Mutualité)那個地鐵站,那是在一九四○年,為了躲避德軍的大撤退告一段落,民眾回到巴黎之後。在此之前,德國人還只是一個無以名狀的、惘惘的威脅,迫使我們一路上遭受挫敗;我們不斷的逃,但他們總是領先。我尤其記得,我帶著混雜了好奇的恐懼,看過一架飛機轟然低空飛過距離勒芒(Le Mans)不遠的香檳村(Champagné)草原上,可是我從那架飛機完全感覺不到半點人們所說的敵人逼近的跡象,那種就像拂面吹來的幽靈一般,越來越具體的抽象;直到那個返回巴黎的早晨,在莫貝爾那一站的出口,從那個灰色眼眸的男人,從他匆忙穿越廣場的身影(至少我相信這段記憶在我腦中被保存得完好如初),我才感覺到這種跡象。
的確,巴黎人就是有這種特權,把地鐵路線圖當作備忘錄,當作一種記憶的開關,一面袖珍的鏡子,映照出青春鳥兒凌空飛過時的影子。不過,回憶的召喚並不總是那麼清晰──通常是在比較閒暇的片刻,思維才會那麼活躍──:有時候,甚至只是一條偶然的路線(某一站的某個名字),就足以讓漫不經心的旅人突然發現,自己內心沉澱的地質層,和首都地底下的地理環境有著共通點──這種靈光一現的巧合,會在他層層堆疊的記憶裡,引發輕微的內在地震。然而,地鐵的某幾站確實可以連結我生命的幾個特定時期,以至於腦中浮現那幾站,或是瞥見那些站名,對我來說就像偶爾翻開記憶的相簿一樣:記憶和相簿都會按照某種次序排列,翻閱的時候都會令人多少感到沉靜、愉快或無聊,甚至產生憐憫之情──在這些情感變奏的背後秘密起作用的,可能是我們翻開記憶的時刻,也可以是我們尋找的對象。因此,當我經過瓦諾(Vaneau)或是塞夫爾-巴比倫(Sèvres-Babylone),我很難不想起我的祖父母,他們曾住在這兩站中間的一棟公寓裡,公寓外表簡陋,但是當我後來得知安德烈‧紀德(André Gide)曾經跟他們同住在那條瓦諾街上,那棟公寓便在我眼中泛著光暈,不過那時候我的祖父母已經搬離那條街了,所以光暈只在記憶裡閃爍;公寓的窗戶面向天井,可以看到外面的馬提尼翁府(Hôtel Matignon)的公園,雖然它被修剪得像柵欄一般的樹木嚴密的保護著,侍衛隊踢著正步在走道上巡邏的奇觀卻逃不過我的法眼。在莫貝爾和瓦諾之間規律往返的路線,畫出了我童年的地域範圍,而人生的際遇(或是某種神祕的、牽引我的力量)讓奧爾良火車站-奧斯特里茨-奧特伊(Gare d’Orléans-Austerlitz-Auteuil)這條今天已經延伸到布洛涅(Boulogne)的地鐵線,成為貫穿我生命的座標軸。
最初,我的探險是從杜洛克(Duroc)那一站開始的,接下來一連串的站名,我只記得奧特伊門(Porte d’Auteuil)這一個,因為星期天我們有時候會在那一站下車,去森林或賽馬場的草皮上玩。往反方向,是樞機主教-雷蒙站(Cardinal-Lemoine)(這是哪一位樞機主教啊?)和居瑟站(Jussieu),因為離我家很近,我對這兩站的週遭環境並不陌生,但是在我幼小的眼中,那大大的站名沒有什麼實質內容,只不過是為了到達奧斯特里茨車站必須經過的幾個地點而已,一九四○年我們就是從這座車站回到了巴黎,我也曾夢想有一天會從這座車站離開。後來,在這條我可以稱之為生命線的地鐵線上(但我在地鐵路線圖上總是只能解讀過去),基於年紀、工作、居住的理由,其他的地鐵站也陸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奧德翁(Odéon)、馬比雍(Mabillon)、塞居爾(Ségur)於是接連出現,路線日益複雜,卻也延展了我童年的地域範圍。
我想,這個地域範圍不只是我的漫遊和個人回憶的總合而已:它更像是一種社會化的過程,大半由我父母的意願所主導,甚至成為他們自己的故事,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以這麼說,因為他們的故事多少也是我的故事。再說,故事也會逃離他們憑自由意志所下的決定:誠如故事總是來自他方,歷史也被所謂的歷史事件分段(因為經歷過這些事件的人絕不會因此就成為這些事件的主宰),而每個事件的箇中滋味,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那麼難以言喻,儘管我們用來訴說的文字、我們身處的情境,以及情節才剛編織完成、眼看又要鬆脫的主線,這些是多麼平庸(而這就是人生…)。總之,在我的校園、職業和家庭生活裡,一定會出現地鐵站;地鐵站名那種精準又有點抽象的文字,令我意識到我的「公民身分」,我們大可以用地鐵站名填履歷表。在這方面,我的路線和別人沒什麼兩樣,我每天和他們一起搭地鐵,從來不曉得他們要去哪裡上課,他們在哪裡工作和生活,他們來自何方去向何處,然而就在我們的眼神彼此交錯又避開的剎那,當我們的眼神停留在對方身上的片刻,他們也許正在盤算著、注意著什麼,或者,誰知道呢?正打算要改變生命,或只是改搭另一條地鐵線。
因為地鐵線就像手掌的紋路一樣,是彼此交錯的;不只是在地圖上各種顏色的路線像花體字一般展開和布局,在每個人的生活和腦袋裡亦然。於是會發生這種情況,地鐵線彼此交會但是並不交錯,正如掌紋一樣:這些神奇的單色線條,假裝彼此漠不關心,卻在不經意間把一點連接上另一點,從容不迫的用最細密的分岔,讓人在岔口上完全改變了方向。套用地鐵乘客的術語,這就是「轉兩次車」。比方說,如果某人從蘭尼拉(Ranelagh)或拉穆特(la Muette)那附近出發,可是他害怕開車經過史特拉斯堡-聖德尼(Strasbourg-Saint-Denis)那一帶,他只需要搭上地鐵,先後在特羅卡德羅站(Trocadéro)和夏爾‧戴高樂-星形站(Charles de Gaulle-Étoile)換車,他便能夠抵達分散在各個地方的城區,既可以到多菲納門(Porte Dauphine)那邊,也可以相反,接受魔鬼的引誘或勞工運動者的召喚,取道反向的路線,到皮加勒(Pigalle)或饒勒斯(Jaurès)那邊去。
第一章 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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