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的诗文,浓得化不开的情感和优美娴熟的语词,一直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读他的情诗,这种感触则更为深刻。
情诗作者执笔时,大都有特定的对象。有时作者可以坦承,如法国龙萨《给海伦的十四行诗集》,拉马丁为艾薇•夏烈夫人写的《湖》,缪塞给乔治•桑的《四夜组曲》;有时也会出现难言或隐晦,如莎士比亚的某些十四行诗,李商隐的《锦瑟》等。不论何种情况,情诗作者与心仪的对象均不在场的时空下,更能凸显爱情的永恒和普遍。
徐志摩于1924年秋与陆小曼相识。同年11月23日,他写了《为要寻一个明星》,诗里说“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为要寻一颗明星”,诗里的“明星”自然是特定的对象。同年12月30日,徐志摩写的《雪花的快乐》,希望“凭借我的身轻,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诗中的“她”,当然还是陆小曼。时至今日,读者已不必在乎诗人追求或倾诉的角色,依然可以陶醉于这些优美诗篇之中。
徐志摩深受读者喜爱的诗篇不少,短者五行的《沙扬娜拉》,最能由此感受到诗人细腻和婉的心思: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1924年泰戈尔访华期间,徐志摩负责接待和翻译。5月29日,徐志摩陪同泰戈尔到达日本,7月离开,《沙扬娜拉十八首》即创作于此期间。
《沙扬娜拉十八首》形式相似,每一首五行,第五行均为“沙扬娜拉!”因而,前四行所表现的文字与思想相当关键。第十八首实为这组诗的精华,除了重复的文词,诗人把思绪全押在第二行的明喻——“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夏日微风吹拂水面,含苞待放的莲花无比娇羞,花儿不堪“风力”,人儿也承受不了“离情”。异国女子唇中轻吐的“沙扬娜拉”,带着难舍的“蜜甜的忧愁”;而起笔“最是”二字,更加深这种情绪——舍此别无他求。短短五行,把异国女子不忍惜别的神态与内心的起伏,表达得惟妙惟肖。
《偶然》是一首琅琅上口的诗歌,相当优美: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记,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偶然》一诗写于1926年5月中旬。1928年,徐志摩与陆小曼合著的戏剧《卞昆冈》第五幕结尾,将这首诗用作老瞎子的唱词,谱成曲子后流传开来。你我云波邂逅,萍水相逢,情谊可长可短,既是缘,也激发了“光亮”。这首诗明丽爽脆,前后两节形式近乎对称,长短适中,正好作为一段感情的潇洒收尾。就文词、结构与形式言,《偶然》是徐志摩情诗的绝品。
跟《偶然》形式相近的诗,包括《丁当——清新》《珊瑚》《呻吟语》《黄鹂》等,都是由四行或五行诗句推衍的短小精简的两节诗。《黄鹂》前后两节的末行均为“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仿佛是作者自身的写照。
《我等候你》写于1929年秋,是徐志摩诗作中较长的一首,总计七十九行,没有段落分隔。诗人等候的是:“我守候着你的步履,/你的笑语,你的脸,/你的柔软的发丝,/守候着你的一切”。作者用连续堆砌的繁复意象,一气呵成,而结尾“每一次到点的打动”都是“活埋的丧钟”,凸显出失恋的酸楚。也可以说,无悔的“痴”使整首诗流露哀婉的等待与盼望。
表达情诗的两种主要技法——委婉含蓄和直截铺陈,前者宜短,后者可长。徐志摩的情诗两者兼具,短诗创作“最是”他迷人的特色之一,这得力于他诗句的节奏和韵脚,产生绝佳的音乐美。1925年第一本诗集《志摩的诗》出版时,朱湘就对此予以肯定,他在1926年发表《评徐君〈志摩的诗〉》一文说:“徐君是一个词人……徐君的想象正是古代词人的那种细腻的想象,徐君诗中的音节也正是词中的那种和婉的音节。情诗正是徐君的本色行当。”
自然也有不同的观点,如穆木天在1934年发表的《徐志摩论——他的思想与艺术》,引述别人的话说:“志摩感情之浮,使他不能成为诗人;思想之杂,使他不能成为文人。”这里“浮”与“杂”应属道德的评判,但时至今日,似乎没有谁怀疑徐志摩“诗人”与“文人”的身份了。
徐志摩自1921年开始写诗,到1931年飞机失事身亡,十年的文学生涯里留下了许多杰出诗篇。台港两地编印的《徐志摩全集》辑录较全,诗歌总计一百五十首左右,一半为抒情诗,其中情诗约六十余篇。因而称徐志摩为“爱情诗人”当不为过誉,他的情诗有着宋词的意蕴,益增其温柔儒雅的风采。当然,情诗只是徐志摩的侧影,他的抒情诗、社会写实诗、散文,以及文学评介与翻译等,都值得我们了解和欣赏。
(莫渝)
《假如我是一片雪花》编后记(莫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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