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文/许丽虹
他是杭州人,有人称他实业家,他的“无敌牙粉”打败过小日本;有人说他是作家,“鸳鸯蝴蝶派”的高手;有人称他报人,曾主编《申报》副刊《自由谈》。他叫陈蝶仙。这个杭州人,曾给这座城市带来过一场蝴蝶绮梦。
陈蝶仙的儿子陈小蝶在《桃源岭十年祭》一书中写到,西湖桃源岭有其父的生圹(生前修建的墓地)。这个秋天桂香最浓的时候,我到植物园,找到园林局的老土地、植物应用研究室的胡中和技师张永成师傅,一起向桃源岭进发。
才知道桃源岭并非一条山岭,而是包括山岭、山坡、村庄的一大片区域。我心里咯噔一下——能找到吗?
1
蝴蝶咬碎金刚石
整整80年前,1929年6月6日,首届杭州西湖博览会开幕。
博览会设在里西湖最美地段。沿湖各地,到处是舞台,京剧、歌舞、音乐、电影、杂技、跑驴、跑冰、交际舞、新式游艺,热闹非凡。梅兰芳、金少山深夜专车赶到,演出《贵妃醉酒》,一曲唱罢,东方既白。更有83岁高龄的发明家爱迪生,从美国专程来杭,在博览会礼堂作《天生万物皆有用》的演讲。
而种种热闹中,让杭人最为惊讶的是——香!好香啊。原来,有人在孤山设一喷泉,喷的是“无敌牌”花露水,香气直逼断桥!女人们将喷泉围得水泄不通,都要沾一点花露香气而去。
此创意正出自陈蝶仙。不过,对于鸳鸯蝴蝶派文人陈蝶仙,“无敌牌”花露水只是小儿科,在西博会上扬眉吐气的是他的“无敌牌”牙粉。
民国初年,日本“金刚石”牌牙粉进入中国,当时还没有牙膏,牙粉成为千家万户必需品,垄断了市场。五四运动掀起抵制日货运动。陈蝶仙放下手头的言情小说,开始研制牙粉。
他跑到镇海、岱山一带,从乌龟壳、废弃苦卣中提炼出了基本原料,又翻译日本《薄荷工业》一书,开设薄荷厂,解决了牙粉原料问题,价格比日本产的便宜一半。
有的老人还记得他们小时候用过的无敌牌牙粉,包装图样中间是一个网球拍,而网球是圆的,与日本的国旗相似,代表日货。以球拍击球,也就是用国货抵制日货,将日货一网打尽。商标名称:无敌牌。左下角一朵大玫瑰花,右下角设计了一只大蝴蝶。最要紧的是正下方四个大字:中华国产。读来真是扬眉吐气!
无敌牌牙粉价廉质高,又具“国货”底气,一上市,日本金刚牌就强虏灰飞烟灭了。“蝴蝶”咬碎了“金刚石”,成为近代历史上国货战胜舶来品的一个著名掌故。
此后,“无敌牌”相继推出雪花膏、润肤霜、香水等等。据说,陈蝶仙的爱女陈小翠,面孔用无敌牌雪花膏擦得雪白,足蹬高跟鞋,在杭城的大街小巷迤逦而过,着实是一幅水灵灵的流动广告画。
陈蝶仙的实业蒸蒸日上,他研究桑、麻、竹、草,做改良造纸的实验,创办“利用造纸厂”,试图抵制外货白报纸。又建驱蚊香厂,与日本产品竞争。还办起了汽水厂、玻璃厂等等。正方兴未艾之时,日寇侵华战争爆发。日本人为报“蝴蝶咬碎金刚石”之宿仇,竟狠炸陈蝶仙在各地的厂房库房,终使蝴蝶失翅……
原来,“鸳鸯蝴蝶派”也有实业救国的功德。
2
“大桥式羽”写芝园
望仙桥旁有座芝园——胡雪岩故居,代表了江南晚清时期民居建筑的最高水平。这座曾经让世人惊叹的宅第,在胡雪岩死后,几易其主。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先后成为工厂、单位、学校和民居,住进100多户人家。
1999年初,杭州市人民政府决定重修胡雪岩故居。但故居长年失修,违章建筑累叠,早已面目全非。档案馆里找到了1920年测绘的平面图和相关图照,体架是有了,但修复面临的是一个个细节,很多细节资料里找不到,又不能杜撰。怎么办?
有了,工作人员找到一本书——《胡雪岩外传》,作者叫“大桥式羽”,1903年在日本东京出版。那上面,对胡雪岩故居的描写丝丝入扣,从建筑的布局、材质、景象到名称,极为完备,且看它的描述:“……见进门一道抄手游廊,迎面有一座短短的花墙挡着,向花墙角上转出,接一座短短的石桥,装着碧瓦栏杆,两边扑着两株梅树,过桥便是一座白石露台,上面是一所三开间的四面楼阁,两边缝墙都是太湖石砌成冰纹的。再回头一看,突见一座高楼,飞出云际,原来对面是一座怪石的大假山子,可有五丈多高,再盖上一座三层的高楼,所以突目。”修复人员手捧这部书,真是如获至宝。
这个“大桥式羽”,就是陈蝶仙。陈蝶仙的表兄顾紫笙为胡雪岩第四女婿,因这层戚谊关系,陈蝶仙多次去过胡宅,他对“芝园”印象极深而写过《芝园怀旧记》。当初他取这个日本名字时,没想到日后要跟日本人干上吧。
陈蝶仙的字、号很多,如“惜红生”、“陈栩”、“陈栩园”、“天虚我生”,又以“天虚我生”流传得最广。陈蝶仙16岁试作《桃花梦传奇》和《潇湘雨弹词》。19岁时,效仿《红楼梦》写出的《泪珠缘》,轰动沪杭文坛。此后,他陆续推出言情小说《鸳鸯血》、《娇樱记》、《不了缘》等,有人粗略统计,他写的言情小说竟然过百部,道尽人世痴男怨女种种情态,风靡一时。难怪被誉为鸳鸯蝴蝶派代表人物之一。
除了写小说,陈蝶仙的笔还有许多过人之处:一、办杂志:戊戌变法前,陈蝶仙在杭州创办《大观报》,提倡维新学识;28岁创立并主编《著作林》文艺杂志;35岁主编《游戏杂志》;36岁主编《女子世界》;52岁时,创办并主编《上海机制国货联合会会刊》,提倡国货;他出任《申报》副刊《自由谈》主编期间,经常有声光化电的小文章披罗其间。但读者觉得不过瘾,纷纷建议开辟专栏。报馆竟真的特辟“常识”专栏。二、填词曲艺:陈蝶仙曾考正白香词谱,编有《栩园丛稿》。他是南社成员中有名的填词大家,通过办学习班的形式,授徒传曲,牙板所及,即风靡流传。三、翻译:陈蝶仙38岁时,与刘半农、程小青、严独鹤、陈霆锐等一起,译出了《福尔摩斯侦探全集》十二册。他自己也成为中国最早模仿西方创作侦探小说的文人之一。四、保护民间文化:陈蝶仙曾将流传在拱宸桥一带,人们口中所传唱的60多首百姓歌谣,收集整理并装订成《拱宸桥踏歌》。他还是写散文的一把好手,他的《涌金门外谈旧》至今仍是人们探究西湖风景演变史跳不过去的一篇。
3
西泠桥边看“蝶来”
断桥对面,有一条长长的石板小路向山上延伸。秋日午后,独自踏上石阶。半路仰望,山岩之上好一座五角转楼!清水砖墙、红格木窗,遗世独立一般。门牌上写着:石函路6号别墅。
阳光洒在院落里,静悄悄的。依稀还能辨出假山石笋,几棵大树都有十多米高。一回头,见墙壁处有个花圈。问走出屋子送客的女子,方知其公公刚去世。老人90多岁了,49年随部队打到杭州,以后就在这座楼里安家,这一住就是五十多年,直到前些天去世。而二楼的大妈说,当初他先生是统战部的年轻干部,这房是单位里分配的,他们在这里住了四十多年了。我问知道这里原先的主人是谁吗,她们都说不知道。
转身出来,用手挡住娇艳秋阳,我分明看见长长石阶上,颀长身材的陈蝶仙,戴着金丝边近视眼镜,穿着熟罗的长衫,手上拿着一把洒金画牡丹的团扇,和儿子陈小蝶边说边笑走上来……他俩,曾被时人誉为中国的大小仲马。
世事何其怪异,陈蝶仙父子于1934年建起这个别墅,仅仅3年,就因杭州沦陷而与它无缘了。而此后的住户,身居其间长达四五十年,却不知此楼出自谁手。
令人长叹的还不止这幢别墅。北山路上有许多民国年间的老建筑,在这些老建筑里仔细探寻,可以看到这一幕:
1930年春天,西湖边桃红柳绿。北山路西泠桥这里,西洋音乐唱起来,贺联红幔挂起来,连天鞭炮响起来……满眼考究的西装、长袍中,两个袅袅婷婷的旗袍身影格外引人注目,她们是当时最红的影星:蝴蝶、徐来。这天,她俩一起为一家饭店——蝶来饭店,剪彩助兴。
陈蝶仙父子开的这家饭店,店名既是父子名字的本意,又正好各取她们名字中的一字,可谓“双赢”创意。这对陈家父子,从来不缺创意。杭城最易刮起杭儿风,大家都追到西泠桥边看“蝶来”,整个城市为之轰动,热潮波及宁、沪等地。
原来,1929年的西湖博览会结束后,陈蝶仙父子发现来杭游客不减,遂萌生开家饭店的念头。辗转活动,在西湖博览会展馆背面,盘进一个西泠休养所改建饭店。新建成的蝶来饭店,坐落在栖霞岭南麓的低坡上,大门隔着马路对冲西泠桥,西边紧邻古刹凤林寺,东边连着一大片松林墓地,占地近三亩,极尽雅秀。饭店建筑像个中西合璧的庄园,客房是西式的二层楼,只有28间,散落在坡地上。院中央是花木和草坪,沿马路筑有花式窗棂的矮墙,从大堂去客房要经过蜿蜒曲折、花藤朱栏的中式长廊。
这长廊还留下一些文坛趣事。陈蝶仙喜爱镜子,廊间挂有不少长镜。但楹联入镜,字作反影,每每弄得他憾声连连。后来想出一奇招,用字之正反相同者为联。他那做水灵灵活广告的才女陈小翠,就撰联若干,有一联道:“北固云山开画本,东山丝竹共文章。”在繁体字中这些字都是左右对称。据说当时沪杭很多文人都跃跃欲试,拟成的楹联蔚为奇观。
民国年间,北山路曾有过四家高档饭店:葛岭、新新、西泠和蝶来。“葛岭”很早就息业了,“新新” 的客源大都为商界富翁,“西泠” 接待的尽是外国洋人,而“蝶来”的客人则以军政要员和文人墨客为主。据说,前三家虽也洋房洋灯洋餐具,但与杭城百姓是隔离的。直到“蝶来”开张,文人的参与与渗透,欧风才慢慢吹到了城市中。
抗战期间杭州沦陷,陈蝶仙从此与蝶来饭店无缘。1944年,陈小蝶曾偷偷回到蝶来饭店——那时日本占据杭州已经7年,而陈蝶仙已离世4年。陈小蝶正是想实现父亲安葬西湖桃源岭的愿望,才冒着生命危险潜回杭州。当陈小蝶到达蝶来饭店时,傻眼了:这哪里还是饭店,简直是破落户了。只见他聘请的饭店经理沈剑青穿着一件破长衫,自己在劈柴烧饭。楼上住了三个日本人,正在呼幺喝六,原来饭还是给他们烧的……陈小蝶只能偷偷离去。直到一年后,日本人投降,陈小蝶当即派人筹资整修“蝶来饭店”,重新开业。
解放时,陈家离开大陆。1955年建杭州饭店,蝶来饭店被拆除。而石函路6号别墅,由省级机关使用至今。
4
胜利之后,葬我于桃源岭
张师傅知道桃源岭一个“有松树的地方”。这里完全没有路,我们三个人在灌木荆棘中艰难穿行。
现在,我们就站在这些松树前。这些松树很有规律,约三四排,间距在三四米左右。张师傅说,老底子大约有七八十棵。我说,那找找梅花看。胡中说:“梅花不用找,肯定已经没了。”胡中是植物园的“老梅人”,对这里的梅花了如指掌,他说没那就是没了。
陈蝶仙在蝶来饭店开张的第二年,即1931年,在西湖桃源岭为自己营建了一座生圹,他免去了“墓志铭”等一概俗物,而是由夫人亲自在墓道上栽种了83棵松树和100多株梅花。过了三年,树木都已成林。春秋佳日,陈蝶仙带着全家人去桃源岭登高,西湖似乎就在脚下。
曾有人对陈蝶仙说,这块地葬不得,在风水经上叫做绝地,得不着子孙的祭扫。而陈蝶仙笑笑说:“这有什么要紧呢,只要风景好,我活着有一个登眺的地方,死便埋我,子孙祭扫何必远虑。”还因此做了一副墓联:“未必春秋两祭扫,何妨胜日一登临。”
他还特意在墓东隙地添了一座石头亭子,预备登高时休息,只是这亭子还没有题名字,日本人已经打过来了。陈蝶仙带着全家由杭州转向芜湖,到汉口,到宜昌,到重庆。他们随处建后方工厂,又随处被敌机轰炸……
逃难的日子里,陈蝶仙经常梦见桃源岭。1940年,他在上海病逝时,只说了一句:“胜利之后,葬我于桃源岭。”3年后,他夫人去世时交代儿子:你把我们的双柩葬到桃源岭。因此有了陈小蝶冒死回杭那一幕。
话说那晚陈小蝶在饭店的一间小黑屋子住下,可他怎么睡得着,月亮亮得非常惨,满湖罩上一层霜,半夜里他起来,看见西泠桥上立着一个宪兵,而靠山的后脚子并没有哨,便偷偷爬了出去,直奔桃源岭。翻过栖霞岭,过了紫云洞,遇见打游击的坟亲钱德保。他们来到桃源岭,陈小蝶一见久违的墓门,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当初全家登高远望的欢快情景历历在目,而今双亲客死他乡,他却无力带柩来返,内心好不凄楚。
终于等到抗战胜利的消息,陈小蝶运柩回杭安葬。他补种了83棵松树,梅花隙地,改种了竹,意思是想它长得快些,可以遮盖被炮火摧残的痕迹。可叹的是,胜利来得艰难,消逝得却很容易,地上疮痍未复,他已到了台湾……
那么,我们三人站立的地方是陈蝶仙的生圹吗?
突然,胡中似乎想起什么:“我好像记得上面有对华表。”快步上前,脚下特别多的残垣断壁颠得我们东倒西歪。终于找到了。
站在华表脚下,一座大坟的轮廓显露出来,直径有十多米,月白色太湖石包裹,非常考究。坟前是一块浇铸的水泥地,长方形。沿石阶踏步而下,左右两条弧形的断垣依稀可见,断垣之外深凹的弧线应该是水沟。站在坟前望去,越过青松,视野里就是西湖。我们扒开灌木,试图寻找片言只语的石碑或石片。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桃源岭上的石碑,一部分毁于日据时期,另一部分毁于文化大革命。虽然找不到字碑证明这是陈蝶仙的生圹,但从它的形制、材质来看,应该没错。高高的华表,上好的太湖石,土黄色的民国早期水泥,这与陈蝶仙建生圹的年代正好相符。那么,这里就是陈蝶仙最后的归宿吗?
1959年,早已在台湾的陈小蝶收到妹妹陈小翠的一封信:“海上一别忽逾十年,梦魂时见,鱼雁鲜传。良以欲言者多,可言者少耳。兹为桃源岭先茔必须迁让,湖上一带坟墓皆已迁尽,无可求免,限期四月迁去南山或石虎公墓。人事难知,沧桑悠忽,妹亦老矣。诚恐阿兄他日归来妹已先化朝露,故特函告俾吾兄吾侄知先茔所在耳。”想来这样的家书令陈小蝶老泪纵横吧。就连我这个外人,事隔50年读到,也长久发怔。
国庆长假,我去了南山公墓。去办公室查找陈蝶仙的墓,工作人员态度很好,但电脑里遍寻不到。领导又派了个师傅陪我去寻。然而,秋阳下转悠了整整半天,还是没能找到。
“未必春秋两祭扫,何妨胜日一登临。”我又想起了这副对联。也许不必来找,也许,在那个风起云涌、东西方文明冲突融合、民族心胸豁然打开的年代,做过一场蝴蝶绮梦,已经足够。说后事已属多余。
那样的蝴蝶绮梦,后人未必有过。
寻找陈蝶仙
|
> 去泪珠缘的论坛
最新讨论 · · · · · · (全部)
与这两本书是同一本书(lonelyplanet)
> 我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