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
宋国诚
素有「后殖民文学教父」之称鲁西迪,以其传奇性的生命经历和旺盛的创作想象,写下20世纪几部最具神秘性与争议性的作品。其中,《午夜之子》(Midnight’s Children, 1981)是其享誉全球作品中最成功的一部。这既是一部大型政治小说,也是一部家族联合传记。鲁西迪运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以光怪陆离、玄思异想的缤纷色彩,涂写出独立前后印度社会的现实风貌,审视了印度民族曲折的命运和苦难。小说创立了人们后来谈论不止的「鲁西迪风格」,诙谐捧腹的个人奇遇交织着沉重的历史命运,个人阴错阳差的际遇交错着民族宿命的逻辑,现实事件混杂着神话传奇,浩瀚的篇幅却能引人轻快阅读。可以说既是经典,也是奇书。
一千零一个「独立之子」
《午夜之子》的叙事时间长达63年(1915~1978),剧中人物近50个,地理区域涵盖整个南亚次大陆。故事开端于主人公撒利姆‧撒奈伊(Saleem Sinai)发觉自己将不久人世,向他的情人帕德玛(Padma)回忆他一生的故事。1947年8月15日印度独立之日,总计有1,001名婴儿在「独立之夜」诞生,其中两个婴儿是故事的主角。以第一人称出场、象征「印度复兴之子」的撒利姆‧撒奈伊(Saleem Sinai)为富商之子,一个是街头卖唱艺人的私生子、与撒利姆相对抗的湿婆(Shiva)。
撒利姆出生时,恰恰就在印度宣告独立的那一刻,一出娘胎,撒利姆这个脸上长满痣、鼻子流出闪闪发亮鼻水的孩子,就登上了《印度时报》(孟买版)的头条,他被形容为「生在光荣时辰的幸运小孩」,他甚至收到了印度总理尼赫鲁的贺信,从此他的命运就与国家前途结合为一,永不分离。
撒利姆有许多绰号,分别是鼻涕鬼、小花脸、秃子、毒虫、佛陀……,更奇特的是,他和其他「独立之夜」出生的小孩,都具有超自然的能力,能够心电感应和心领神会,有些甚至可以穿越时空,变换性别。他还具有一个巨大而奇异的鼻子,可以嗅出政治动乱的味道……。鲁西迪通过对撒利姆出生的描写,象征「印度新希望」的降生与燃起,并且通过对撒利姆这一既具世俗化又具神话色彩人物事迹,表达了鲁西迪对印度历史的观察与省思。
「新印度理念」的破灭
小说第一部叙述撒利姆的祖先三代。撒利姆的外祖父是一位留学德国、受到西化教育的医生,他是印度开明主义与政治改革派的象征,是希望与幻灭的混合体,他既想置身事外、逍遥于蓝山绿湖之中,又期待破旧立新,寄望一场巨大的社会变革与改造。在小说中,祖父被塑造成一种过渡性理念──从传统到现代印度之间的犹豫和摇摆,它交织着传统印度智慧的明哲与安逸,又渗露出某种革新的热力与不安。在祖父身上,可以看到文明思维与残破现实之间的张力,可以领会一种新生前的阵痛,也可以感受一种希望之前的迷乱。
至于撒利姆,一个具有超能力的怪胎,他生来拥有被一大块黑斑染色的东方式耳朵,一对凸出的太阳穴,状似一个洋葱形的拜占庭大教堂;但是他的母亲看到他只长了一个脑袋,就已感到满足与欣慰,完全无视于他身体上怪诞的缺陷。似乎,因为急于长大,撒利姆需要大量的奶水,「九月中旬,我已经吸干了我母亲不算太可观的乳房里的奶水」。他具有可以用肉眼观察到的速度在成长,由于成长太快,使母亲和褓母异常的忙录,「以致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皮不会动」,只好由母亲和褓母轮流替他打开与阖拢眼皮……。通过回忆,撒利姆述说他自己的婴儿时期:
我得承认我的新陈代谢很健康。废物大量地从正确的出口排出;我的鼻子流出一道黏答答、闪亮亮的瀑布。整支军队的手帕、整团的尿片,络驿进入放在我母亲浴室的洗衣篮……。
怪胎撒利姆正是「新印度」的「国家象征」,它贪婪地急于成长和壮大,它奇形怪状的五官,正是处于英国殖民、政教冲突、种族残杀、印巴分裂、边界战争等等多事之秋之印度的「魔幻写照」。然而,印度就像一染着鼻窦炎的、滴滴答答流着鼻涕的「大鼻子」,外强中干、痼疾难治。大量吸奶和大量排泄,象征了印度这一地大人众的国家,它充满恶臭地塞满在一个洗衣篮里,人们终日为了处理这些臭布,根本无暇看清正确的事实,就像不会眨眼皮的眼睛,只能呆若木鸡地凝视这个世界……。
长大之后的「独立之子」,组成了「午夜之子联盟」,他们怀着复兴穆斯林的理想,实际上却是一事无成的乌托邦集团,但也无意中塑造了湿婆(Shiva)这一印巴战争的英雄。湿婆既是好战主义的代表,也是黑暗势力的象征。然而吊诡的是,湿婆才是撒利姆父母亲的孩子,而撒利姆根本个「抱错的婴儿」,他实际上是一个街头卖唱艺人的私生子。这场乌龙事件,既是一种政治诅咒-藉以影射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三国既亲近又互残的政治现实,也是一种民族讽刺,藉以批判偏执于「血统论」之印度民族的盲目性。
实际上,撒利姆与湿婆的对立,乃至于两人共享着──一妻二夫──女巫师帕华蒂(Parvati)的乱伦关系,尽管充满神话与巫术色彩,但却具有多重涵义:它既是新旧势力的对抗、也是乡村与城市的疏离、印度传统与西方文明的对抗,乃至本质上是自我分裂式的对抗。但「午夜之子联盟」的理想最终归于失败,它只是带来一阵机会主义的残酷,乃至某种「巫术政治」的迷幻效果。它的解体意味着「新印度理念」的破灭,而撒利姆也其特异的身体秉赋,不到30岁就已年老色衰。
小说第三部对印巴战争的描写,不只是「惨烈」一字可以形容。「一座没有记号的坟墓里,埋了许多喉咙被割裂的尸体」,「在这儿,女医生先挨刺刀然后强暴,一再强暴之后加以射杀」……。在这场敌我分明但胡涂赴死的战争中,撒利姆失去了记忆,迷失在森林中,逃窜于废墟之间。当他藉由女巫帕华蒂拾回自己的姓氏时,他发觉少掉了一个名字。他决定在一个不懂他的语言的城市里作一个逃兵,他决心告别这这不公平的历史命运。然而,撒利姆这个为国家而出生的肉体,就在他去除一切爱国意志之后,便开始萎缩和碎裂,化成了5亿个(印度人口数)灰烬……。
在一场关于午夜之子「灵魂聚会」和帕华蒂「魔法篮子」的巫法中,鲁西迪发挥了他惊人的魔幻现实技法。在帕华蒂的魔法世界中,撒利姆化身为一个具有记忆和生命力的鬼魂,但这鬼魂丝毫不恋栈生前的一切,而是企求淡忘死亡本身。在魔法篮子里,存在成为一个空心的实体,真实被感受成没有重量的虚渺。在这里,记忆不是对真实事物的回溯,而是脱身与逃离,一种没有认同因而也无须回归的解放。这场剧情,是作为一个印度人却无法把握印度人命运的转喻和托言,它像似一种孢子与疾风的关系,随处飞散,却不知何地安身。
印度-一种魔幻史观
无论从文字、人物、叙事与剧情来看,《午夜之子》是20世纪不可取代的大师级经典。作为一部政治寓言小说,乃至一部魔幻史诗,它以充满神话密码的历史拼贴,表达了鲁西迪自身难以归类的身份认同,也反射出印度这一难以定位的巫术国家。鲁西迪似乎在暗示,印度这一千年古国,像似一个过重的老人,早已失去自我改造和复兴的体力,任何记忆也已失去把握历史的能力;而在这个争战不休的土地上,认同已经碎裂,民族情感因为过度早熟而注定过早老化。
对于非印度读者来说,基于阅读上的一般理解,完全无法通过小说叙事去理解印度的真实历史。历史,经过小说的「魔幻-现实化」以后,小说本身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历史写实小说,而是通过人物投射,将历史象征化、变形化、戏剧化,从而得出一种间离性和暧昧性的「象征史观」。鲁西迪特异的表现手法在于,他一方面刻意将个人、亲友、家族与印度从殖民到独立的过渡历史搅合在一起,通过一种「鬼魂叙事」使人物具有历史投影效果,亦即刻意将历史事实与小说之间的界线模糊化、揉合化,但同时又完全放弃对历史作纪实性或编年式的描写,使历史本身虚拟化、流动化。
鲁西迪之所以采取这种类似「哈哈镜式」的手法,甚至以梦幻般事件来对抗真实的历史背景,正是为了凸显历史的荒诞性与非真实性,但实际上又试图从一种扭曲的投影中,放大并扩散印度历史意义之荒诞性、偶然性与错乱性,藉以展示一种非真实性的历史解释。换言之,鲁西迪旨在通过「历史真实之不可理解性」,去阐释一种「不可理解的真实历史」,进而表达他对印度命运不可测、不可定义的无奈与疏离感。
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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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读不下去……(一颗红枣Jujube)
和百年孤独相比还是有差距(stevenywan)
通过第一段,你会选?(白9)
作者写给中国读者的话(《新京报》2015年度好书答...(户川博人)
P25的昌贝丽花是什么花?(穆肃)
请问哪里有台湾版本啊?(爱看书的小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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