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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之鄉 【沒在書上的後記】

Paul Mak 2016-06-12 00:50:22

  1. 小說
  關於我在台東家鄉的成長經歷,有兩件事我印象深刻。

  第一件是我媽送給我的一本日記簿,比A5更小,格線一公分左右,一頁只有不到十行,可以讓年幼的我塞下注音符號與碩大笨拙的字,再翻一頁則為空白,供我為當天畫下插圖。這本日記的封面是塑膠片,點綴花朵,表面粗糙帶波浪狀,我後來沒有再摸過與之類似的東西。我一直記得第一本日記封面的觸感。
  這本日記帶給我的助益是,如果有人問我從何時開始寫作,我可以精確地告訴他在何年何月何日,以及當日的天氣(用鉛筆畫的一顆小太陽表示)。
  第二件事是小時候我在奶奶家遊蕩,沒有大人管轄,弟弟好端端塞在爺爺懷裡,兩人正在看電視,我很無聊,記起自己還有想像力可玩,那時在放置鑰匙的地方有一根彎曲的鐵絲,鐵絲下方有久未使用的插座,不知誰塞給我這個想法:鐵絲是一把鑰匙,只要我把它插進插座裡,就可以前往我幻想中的世界。
  於是我那麼幹了,在一陣火花跟短暫的失憶過後,我發現手上有數道老虎斑紋似的閃電焦痕。
  每當我寫作太麻里的小說,我都會先想起這兩件事。大概前者清楚地標示出我寫作的初始,後者提醒我為之付出的代價。
  接著才是其他。
  那時我媽還在太麻里開安親班,她的學生都是我班上的同學,他們在外面上課的時候,我因為受傷的關係必須待在燜熱的小房間裡休養。半睡半醒間我聽見他們在說我跑得很慢的事情。
  就是我那幾個國小同學,阿農、崔西、潘、巴布他們,說我就算脫了鞋子也跑得很慢,而且我「不是甚麼族」,大概不能跟著去甚麼有趣的地方。我雖然不甘心但手指疼痛,很快就睡著了,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中是黑暗畫面,有一台老舊的電漿電視機,畫面黑白雜訊,像不斷湧動的狂暴水流,下方有字幕寫「救命啊!」、「救命啊!」
  隔天去上學,崔西跟我說,隔壁班有個女生在太麻里溪溺水死了。
  那是我做的第一個預知夢。
  我們一面聊著這件事,一面在操場上用紅土把一坨狗屎埋起來,我手上的紗布沾滿泥土。回家以後得更換紗布,挨一頓罵。我打開日記本,意識到自己很久沒寫日記了,但我一點也不想記錄任何事情,我不想嚇壞以後的我。只有那些最無聊瑣碎的日常生活,才讓我覺得有紀錄的價值。而且我實在沒有時間寫東西,有太多好玩的事情在我寫字時被錯過了。
  我們國小只有甲乙兩班,溺水死去的女孩是隔壁班的,我跟她不熟,但我一直在想像她掉到水裡的樣子,其他朋友一個個莫名其妙都知道詳情,譬如她的叔叔拉住她,可是又放開了她的手。不對,是因為水流太強,實在拉不住才放開的……
  我們聽說她最後在出海口被找到,並不令人意外,很多珍貴的東西最終都在出海口,是因為颱風的關係。曾有一台賣場提款機在颱風天被大水沖到出海口,後來就有許多人帶著各種儀器去沙灘上尋覓,提款機裡約莫有兩百萬元,從來沒人找到過。
  幾天後在學校的作文課上,老師出了題目讓我們寫死亡。當然那時候題目不是死亡,應該是更委婉一點的說法,但我忘記了,印象中就是跟死亡有關,會引導全班同學都寫下隔壁班女生溺死的事情。雖然手受傷,我也堅持要寫,我一直就是會在作文課上被稱讚的小孩,我捨不得放棄任何機會。
  那天老師說,作文寫最好的人是潘。
  放學大家排路隊回家,我問潘寫了甚麼。她直接把作文簿給我看,我讀了,依稀記得是講一個姐姐家裡有六個弟妹,其中兩個也溺水離世……這是我讀過最美的故事,而且出於某種原因,我知道那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我走了很遠的路回家,打開日記本,寫了老師稱讚潘,寫了班上誰喜歡誰,我開始寫那些已經發生,以及我即將錯過的事。

  2. 巴布
  在《怪物之鄉》這本書裡,我最早完成的是〈巴布的怪物〉,寫於大學時期,內容為幾個小孩在沒有名字的東部小鎮尋找專吃老師的怪物,我將怪物的真面目描述成山豬。兩年後,我寫了〈山鬼〉,裡頭巴布成為一名巡山員。再過兩年,我開始撰寫畢業創作,作為曾經將山豬描寫成怪物的人,我後來忍不住去追逐這個怪物,同時,我一直記得巴布。
  《怪物之鄉》在今年年初幸運獲得文化部藝術新秀補助,與出版社洽談期間,得知一名國小同學病逝的消息,他某種程度上是巴布的原型,包括成為巡山員這點,儘管長大以後我們並不熟識,我一直想一名和我同樣年紀,卻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年輕人,他在我們分別後的十年內過著怎樣的生活?
  因曾經見過對方年幼時的樣子,總覺得我們保存了彼此一小部分的靈魂,包括那些過往的回憶與夢想。
  我將這本書獻給所有出身於怪物之鄉的孩子,不知道你們至今身處何方,但願一路好走。

  3. 謝辭
  謝辭必須要算上我準備畢業創作時的那些名字,雖然很多資料後來都沒有使用,我會在未來為故事安家。
  在此感謝太麻里圖書館,那位我非常糟糕沒有問及名字的圖書員女士,她送給我一本厚到不行的《太麻里鄉誌》。花蓮里漏部落的女巫阿嬤們,是在深夜跟隨她們搖搖晃晃、挨家挨戶祝禱的背影,使我感受到接近失神的儀式性。最重要的是曾就田野資料帶給我幫助的小鎮人們,我致上最大的謝意,但由於他們更願意過自己平和的生活,我想並不會介意我不提起任何名字。
  我在台東大學借得的《臺東地區林木盜伐問題之研究》,由許銘修先生撰寫,裡面諸多細節讓我在寫作上得以更加豐滿。
  謝謝于珊與我一起準備口考的日子,在9803咖啡館,若沒有她,我一個人整理台灣林業期刊資料會整理到睡著。當然還有金龍、若榆、策子、士庭,我在華文所認識的每一個人,因為他們,我不再感到書寫時的孤立無援。
  謝謝林育德在我書籍的籌備期間不斷鼓勵我,要我好好玩一場,他的摔角小說將在七月底由麥田出版,屆時我們會合作一些活動,再請大家多多支持~
  以及幫助這本書誕生的人,我在聯合文學的編輯黃榮慶,不僅冷靜地安撫擅長演出緊張劇碼的我,還默默看透我是朱疋的迷妹,甚麼都沒說就幫我聯繫好封面設計。
  我要特別感謝推薦這本書的吳鈞堯老師、郝譽翔老師、須文蔚老師、黎紫書老師,謝謝你們祝福這本書,我真的沒有預料到可以獲得這麼多老師推薦。
  我的指導教授許子漢老師,他在這本書還是偽長篇時就一直耐心忍受,給予我最大的自由嘗試極限,他是最早提醒我注意他人傷痛的引導者,以及在寫作期,他協助並陪伴我建立了那個搖搖欲墜的想像世界。
  還有吳明益老師,我一直很喜歡陳凱歌《和你在一起》中某個段落:年輕的小提琴手拉完李斯特第三號安慰曲,他的老師在收養的幼貓輕叫聲中,對男孩說「你拉得真好」。我或許還要很久,才能把琴拉得跟男孩一樣好,但我仍偷偷在太麻里老家書櫃上,把《天橋上的魔術師》擺在《凝望.海飛茲》的旁邊,紀念做為一名在他的課堂上無比安靜的學生,我擁有最佳視角,得以仰望最好的小說家。
 
  最後是那些我刻意不提,但頻繁出現於書裡的影子們,為了永遠保存你們的幻象,我不惜扭曲真實。

( 邱常婷 /2016.06.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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