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嘱我为他的新诗集《晨昏》作跋,于我这倒是第一次的事情。过去少年时读别人的《序跋集》,很惊叹居然写成这样子也可以成书。钱钟书调侃说在我们这个诗书古国只有中学生肯花钱买新书读,至于大学生已经忙着自己写书,到了大学教授则只为旁人的书作序了。我没有做教授的志愿,倒是时常想象自己若还是一个中学生,会喜欢读什么样的一些书。
现代汉语新诗的结集其实很少有序跋。俞平伯就曾以为,序是视书之体裁才有的,诗是性情之物,体认由人,不必有序。他的诗集《西还》只写了个“书后”,交代一下,并叮嘱我们当作凡例来读。后来大多数诗人似乎都听了他的话,出版的诗集都是光秃秃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但我自己却是喜欢读序跋的,因为中间可以见到一个人对于同类的审视,或是对自己的审视。陶渊明给自己的四言诗作小序,每一篇都温润可喜,所谓“欣慨交心”,大抵会是完成一段写作或读完一部好作品时的心情。阿波是喜欢陶渊明的,也喜欢朋友们相聚。我记得有一次去春漫里的“阅读者咖啡”做客,阿波就拿出他早准备好的明刻版陶渊明诗集,一页页给我看,还希望我可以当众读一段《闲情赋》,但被七七拦下了,大概她看我有些踌躇。这里面,有阿波和七七两个人的好,他们各自单独也许还没那么好,但放在一起就特别的好,所以他们可以“天仙配”,彼此贪恋。
和七七的快人快语相比,阿波是沉默的,可这是使人宁静而非不安的沉默,因为其实,“言辞已散开,像看不见的落雨”。我遂喜欢和他们两人一起聊天,觉得天地清明,红尘琐事和虚空里的捕风可以相与言笑。他们本是我最好朋友的朋友,现在那个朋友不在了,他们却成为我的朋友,这是一种真实。
“生活,它不光洁的反面 / 我一直小心翼翼,不去触碰。”这是集中《寒露》一诗里的句子,我觉得可以拿来作为阿波诗歌风格的题词,它看似柔弱和怯懦,却暗自接续上了古典诗“旦复旦兮”的理想,在这一点上,他似乎站到了大多数当代中文诗的反面,且不同于另外一些所谓“新古典”意义上的以今解古,因此又是勇敢和坚定的。恶,和生活里一切不愉快的时刻,它们不是因为不重要,而是因为太过平庸,太过于自我重复,所以不值得被中国的诗歌记录。
张定浩
二〇一五年四月二十五日
跋三 (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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