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入“红灯区”12年,是最了解“小姐”的人
——《我在现场》读书会文字实录
时间:2017年11月17日
嘉宾:潘绥铭、王昕、杜鹃
主持:张弘
主持:欢迎光临言几又书店,和我们三位学者一块来聊聊一个社会学田野调查的话题。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从事媒体工作。中间的潘绥铭教授,是人大性社会学研究所的奠基人,还有两位嘉宾是王昕和杜鹃,也是《我在现场》这本书的作者之一。
这本《我在现场》,我是一天时间从头到尾读完了。书的内容跟我们媒体工作有点类似。我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感觉,就是这里面的文章都涉及从一个课题出发,跟需要接触的人进行深入的交流和沟通。
比如书里提到他们所遵循的调查伦理,这一点我印象非常深刻。作者们强调要尊重调查对象的人格,田野调查不能影响对方的生活,还有必须从对方的角度出发着手调查,这都令我非常感动。因为新闻界有些同行就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其实影响到了采访对象的生活,后果有时是非常糟糕的。
今天的主角是三位作者,我想先请潘老师来讲一讲这本书。
潘绥铭:这些研究不是一次进行的,也不是同一批人,是陆陆续续从1999年一直持续到2015年,起码有16位作者。
我们为什么想写这本书呢?因为我们在研究当中有太多的体验和感悟,可是没法写在学术文章里面。一是感觉跟研究不太沾边,二是人家也不会给你发表,好像不够客观和学术。所以我们就凑在一起写了这本书。16位作者里面,大部分是我的学生,按照过去的说法叫师门。
除了“小姐”之外,书里还有一些别的题材的研究,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研究方法的一致。就像书名说的——《我在现场》,是什么意思?就是研究要深入,不能蜻蜓点水,不能访谈两个小时就走了,而是要跟他们(被访者)长期生活在一起。
我想大家可能更感兴趣,女孩子是怎么做这个研究的。
杜鹃:是吗?今天应该是慕潘老师之名来的人很多。
感谢有这么多的朋友参加新书签售会,支持这本书。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因为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对“小姐”感兴趣,或者对我们这群研究者感兴趣。而我还希望大家能够对这个群体,或者说这个特殊人群少一些猎奇之心,多一些从研究方法、伦理的角度去看待这样一群人,和这样一群人的研究实践。
很多人都会困惑一个问题,就是这个群体(“小姐”)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和一般的女孩有什么不一样?而我这么多年做研究最大的感受,恰恰是我们和她们非常一样。同样有喜怒哀乐,同样关心婚丧嫁娶,人性里同样有小弱点,也有光辉的一面,这些都一样。
如果只是出于好奇,我想这本书也能给你一些答案。但是我更希望跟大家做一个更深入的交流和讨论。
王昕:我们对这本书,真的是饱含感情。为什么?我对它的感觉是掏心掏肺去写的。就像我们在书的前面写了,“希望大家不但喜欢这本书,也喜欢我们这些人”,我们更愿意跟大家分享写作过程中我们自己视角上的反思。
做了这么多年对社会边缘群体或者说非主流群体的研究,收获最多的其实是对自己做人做事和对社会的观察视角。它们是社会学正统训练之外的收获,更多来源于潘老师带我们去做这样的研究,而得到的一些体会。
虽然今天我可能不再做“小姐”研究,但事实上仍一直跟它有关系。
主持:我是“腾讯华文好书”的评委之一,提名这本书参选10月份的好书评选,最终也成功入选。提名理由之一是因为它跟想象中有很多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首先就是对边缘人群的认知。这本书里提供的很多信息是超出我们日常生活经验的。
打个比方,潘老师讲过一个故事。有一次他跟三轮车司机聊天,司机讲到他的情人,眉飞色舞特别高兴,然后他又说了一句,但是少给她钱、让她减价她就不开心。潘老师就问,你既然付钱了,为什么还说是情人呢?司机就说了一句,因为她给我做饭。潘老师感叹道,这个小姐自己都不做饭吃,却给嫖客做饭?
看到这个地方我就在想,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可能远远超出了学术研究的范畴,现实总是比学者所能认知和研究的更为复杂。我特别想听潘老师聊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潘绥铭:故事被你讲了。
其实我们强调一个多样化、一个多元化。不管把她们定义成什么,小姐也好、性工作者也好,一定是光谱式的存在。首先有红外线,就是我们永远见不到的,那些最高档的、介于二奶和妓女之间的人,那些在最高档的俱乐部里边做业余兼职的女孩子,我们永远见不到。她们客观上是存在的,但是我们这样的人是观察不到的。
就算我们能够观察到的那些人,也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同的分布,不可能是一个颜色。最低档的里面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分布。
比如经常有一些男性吹牛,会说我太帅、魅力太大,小姐不要钱。实际上小姐跟客人会不会产生感情?我在我的第一本书里面是坚决否认的,我说不可能。但是接触多了以后,我发现不但可能,而且不是个案,实际上有很多。
从哪一个方面可以看出来?比如小姐自己在交流的时候,经常会劝说“千万不要对客人动心”。而且在行规里面小姐做生意,也不包括接吻。什么动作、什么事都可以做,就不可以接吻。为什么?接吻是情感的表达。
反过来,也会看到一些客人真的是跟小姐一见钟情,或是沉迷于其中不可自拔。比如我们在四川一个区,看到七个小姐在一个发廊里边,其中一个非常高兴地说,男朋友今天要带我回去登记结婚了。后来八个人加上男孩子哭得一塌糊涂。我们也不可能跟那个男孩子聊特别多,我抽空问了一下,你跟女朋友是在这认识的,还是以前认识的?他说就在这,认识了有半年,他两个星期来一次。我算了一下,也没见过多少次,可就是产生了感情。
一旦这样的感情产生,我们还能认为它是卖淫吗?还能认为它是一种性服务吗?它就跟我们普通的恋人、夫妻之间是一样的。感情一旦产生并且巩固住了,那么“身在曹营心在汉”,“小姐”还在做着工作,实际上也是别人的女朋友了。
王昕:讲讲她们的情感。
我们当时去做调查的时候,潘老师有一个口号是“同吃同住同劳动”,意思就是与“小姐”同在那个场景中。我们住的都是附近的小宾馆,住下来之后最好能做到不仅仅是在场所里看,像杜鹃已经做到跟她们一块逛街、烫头发。我当时也在西北的某一个地方,烫了一个很丑的头发。因为烫头发的时候可以跟她们聊天,我们就不再只是一个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关系,而是两个女人在聊天。先聊发型,然后男人,最后聊到她的情感。
潘老师给我们训练的时候,强调所谓主体建构的视角,就是不要只去问你关心的问题。因为我们这些研究者有可能是很无知愚蠢的,总问一些她们生活里最不重要的问题。
那什么是重要的问题?我个人的经验,如果你去问一个看起来好像有一定的年龄,不是小姑娘了,都不要去问她是否结婚,直接问她孩子多大了?这个问题非常有效。即便有些人不愿意搭理你,一问孩子,她们往往就拿出照片,说这是我的孩子;有的人把给小孩织的毛衣拿出来,问针法怎么样;还有的会说,你英语应该很好,留个联系方式吧,帮我的孩子买几本英语书从北京寄过来。然后她就会聊到她的情感,会骂她不中用的丈夫,或者说起对她很好的丈夫,整个就出来了。
如果我们只抱着一个非常刻板的印象去丈量,那么只能提出比较浅薄的问题。可是如果把她当作一个具体的人来看,关心她的各个方面,包括情感,那么自然而然就成为一个很顺畅的访谈过程。
杜鹃:潘老师刚才说到光谱式的存在。我想光谱最边缘的地带,也可以是婚姻关系。
“小姐”在两性关系里面,包括和客人的关系,她们的技俩,包括她对情感投入的评估,其实和我们很多人在感情生活里面是一样的。又比如“二奶”和她情人的关系,与普通人的婚姻关系其实很多方面也是一样的,例如对方到底在家庭经济上承担什么样的角色,有多大的贡献?
所以我觉得如果说多样性的话,最后会不会发现最边远的,就是我们这些看起来很正常的所谓的主流人。如果是这样,我们更没有理由把“小姐”当作角落里的边缘人,作为亚文化群体去看待。只不过是主流文化给她们加了这样一个标签而已。我们主流的刻板印象太强烈,反而阻碍我们去认识这个社会。
主持:我曾经在新京报做过11年文化记者,我知道那些被社会看不起的,或者在他们自己的认知中不那么光彩的采访对象,采访起来特别困难,有些人会千方百计地拒绝。读《我在现场》这本书的时候,我也有一个非常强烈的印象,就是无论男女调查者,在开始接触小姐的时候都经历了一个特别困难的阶段。怎么样让她放下戒备敞开心扉,把自己的经历分享出来,这一点是非常不容易的。我想听三位讲一下这方面的感受。
潘绥铭:我说这个不可复制。
1999年我第一次做调查的时候,已经49岁了,也有人以为我是60多岁。跟小姐接触,她们看我像爷爷,我看她们像孙女,所以没有什么可借鉴的。要听听两位女孩子怎么说。
王昕:我们做调查有很多种方式。
一种是跟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下场所。我在刚开始做“红灯区”调查的时候恰恰用的这种方式,后来发现带来特别大的麻烦,她们会把我看作是公家的人。哪怕跟她们解释说我是一个学生,她们仍然会认为你是把她当作疾病的传播者看待,因为你是疾控中心介绍过来的。
有一种被研究者,她们口齿伶俐,善于总结学习,会非常愿意接受访谈——因为有时访谈是有报酬的,所以叫作“访谈专业户”。我也遇到过这样的人,我发现她讲完,我的论文就出来的,都不用我自己总结。她总结比我总结得好,我觉得没有什么可写的。后来发现她说的很多都是假的,这种方式也不好。
我一开始也觉得,进入那些场所怎么可能不被人赶出来?虽然我们练得脸皮很厚,但老被赶,就觉得是不是自己有问题?怎么这么不讨人喜欢?后来我总结,怎么可能第一次见面,别人就给你倒茶,和你聊?
我们师门都练就了很强的本领,今天赶了明天再去,后天赶了大后天再去。有一次在一个场所里面,我第一次进去被赶了,第二次又赶了,第三次就坐进去了。有人赶我,但也有人不赶我,我就去跟不赶我的人聊。一般我带一些水果过去,在西北我会买一些鸭头,我发现她们特别喜欢啃鸭头。结果我本来不吃鸭头,但现在我也特别爱吃鸭头。
有一次,一个对我充满敌意,也是她们当中最漂亮的小姑娘跟我说,你怎么不换衣服,在这瞎晃?她嫌我没有化妆。又说,那天那个女的今天没有来?我说我就是那个女的。她看了看我,拿了鸭头就走了,但是她没有赶我。后来我也没对她做成访谈,但至少她对我没有恶意了。
这种调查方式可能需要考验我们的,一个是不怕挫折,另一个是不断总结。总结什么样的方式能够让别人接受你,访谈中哪些问题是比较好的破冰问题。比如针对女性,我会夸她的睫毛,明明看到很多“苍蝇腿”,还是会说你的睫毛好漂亮,她会拿出睫毛膏说这一支多少钱。就跟我们交朋友是一样的。
杜鹃:坦率讲我并不能喝,酒量很一般,进入师门之前也没有发现自己有这方面的潜质。但是因为调查的机缘,我们是疾控中心的人带过去,由他们引荐和场所里面一些负责保安的人员喝了顿酒,吃了顿饭。当天我们四个人干掉两瓶泸州老窖,喝到感觉要直接去打葡萄糖的状态。不过那次达到酒量巅峰之后,我再也没有企及那样的峰值。
但是这样一顿酒喝下来,可能公家关系就变成私人的朋友了。就像赵军老师那篇文章里说的,“研究就是请客吃饭”,有时调查的确是这样。因为中国人在不上酒桌的时候都喜欢端着,戴着面具,上了酒桌之后面具自动就解除了。
这对入圈的确是有帮助,虽然它并不能真正让你进入到这个群体。好处是什么?第二天我到了场所之后,被他们安排到其中一个店,我和另外一个小姑娘坐在那里。这时进来一个客人,冲着妈咪一努嘴:“新来的?”人家立马就说:“不是不是。”她会保护我,虽然她不接纳我。
我当时做调查有一个心得,比我们怀揣一个具体的目的马上问人家问题更好的做法是,你可以选择她们聚集的点驻扎,比如我在书里面写了,我找的是这个场所里面的一个公共空间——理发店。在那里大家都是女孩子,没有特殊身份。我只是驻扎、旁听,什么也不问。这是我在研究方法上的一个特点,近似人类学。
结果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是来探路,打算在这里入行。有人还问理发店的大姐,大姐说:“不是,人家是北京来的大学生。”那些人就说我们那儿也有大学生,大学生也干这个。但时间长了之后,她们发现我还真不干这个。
在这种公共空间里面,慢慢就会形成非访谈者与被访谈者的关系,就促进了私人关系的达成,很多事情便水到渠成了。在我们进入现场之前,教科书里边会给你写到各种各样的方法。但具体研究的时候,都需要通过对实地的观察,才能找到真正能敲开的那一扇门。
潘绥铭:我再补充一句。大家看我们的书,会发现我们跟一般的调查者有一个不同:我们最有价值的信息往往都是听来的,几乎没有一个是问来的。因为什么?你不了解情况之前,你连问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在那儿待时间长了以后,好多信息就自己跑过来了。尤其是小姐们之间的聊天,她们是不会撒谎的,也不可能撒谎,因为大家都在同一个场所里面,谁的事大家都知道。她们的聊天给我们提供了非常多的东西。
我们感觉旁听的意义更重大,旁听还可以给你纠正很多错误认识。比如另一位作者黄盈盈,她遇到过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有个“小姐”在她面前谈起包“二奶”,很反感,可是她跟别的小姐聊起来非常感兴趣,还说谁给我介绍一个。她到了我面前,说的是当“二奶”多么好,有吃有喝。所以她会表现出三种不同的形象来。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
我们不能简单说她撒谎或者不撒谎,这跟不同的情景、不同的聊天对象都有关,甚至跟心情都有关。黄盈盈听到的小姐之间的聊天,这就是一个旁证。证明人是多样性的。所以从学术上来说,我们认为只有主体的真实,只有情境的真实,没有一个客观的真实。
什么叫主体真实?人都是多样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看人下菜碟是很正常的。主体在不同的场景下做出不同的陈述,不能当作谎。我的总结是“谎非谎、测莫测”。谎不见得就是谎言;你也不要用技术手段来测验撒谎没有,这个是不对的。
主持:我相信很多人对于小姐会有一个印象,就是她们的生存处境可能会特别艰难。一般人的印象,首先她可能面临黑社会暴力组织的控制,另外还有其他团体可能对她的安全各方面形成威胁,所以被看作非常弱势的群体。但是这本书里有一个男调查者就写,他因为是比较欠缺社会经验的学生,“小姐”就说,你这样还出来做调查,我你把你卖了,你还得帮我数钱。这一段经历就有些出乎我们认知之外。我感到,小姐在她生存的环境中,有一套她们自己的生存技巧,这套生存技巧和生活方式,在她们身处的环境里其实有相当大的合理性。我也想听听三位说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潘绥铭:你说的情况我在第一次去调查之前,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当时第一个担心是,我去了会不会被人家揍一顿。可是当我去了以后才发现,基本上不是这样。为什么?
首先讲一个前提条件。我们能够去的“红灯区”,第一都是比较公开的,第二是不常“扫黄”的,第三是比较成规模的。满足这三点,我们才有可能去调查。像那些分散的,怎么去调查?尤其是你跟当地社会环境一点关系都没有,只能孤零零采访一个“小姐”,那就不是我们社会学了。我们需要了解的是,为什么在这片区域会形成她们的集中,她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老板和小姐是这样的关系,所以是公开的。
像北京,“小姐”一定不比别的地方少,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在北京做过任何调查。因为一点意义都没有,太隐蔽了,背后又有各种各样的复杂关系。第一你调查不到,第二你调查出来没有意义,因为跟中国任何一个其他城市都不一样,弄出来有什么用?最后调查出来在性产业之外的东西,那也不是我们的目标。
所以我们调查的前提条件,是比较低层的(场所),那些才可能比较公开。像桑拿,我们外人很难进去。她们连吃带住24小时都在里面,最多出来一下买点东西,你怎么见到她们?还有一种,卡拉OK,那更难了。她们白天根本不在这待,晚上9点来半夜2点走,你怎么跟她谈话?她来了就上班,音乐在闹。这些人可能很重要,但是对我们来说调查不到。所以我们调查的基本上是比较低档的(场所),主要是发廊、足浴店等。
在这些比较低档、比较公开的场所里,真的没有什么黑社会,看不到的。我们唯一一次看到黑社会,是书里一个男作者张楠写的,那是在云南,黑社会的头目叫疯哥。他们确实是黑社会,但是跟小姐的关系实际上是非常融洽的。也不能说像交朋友,但确实是比较平等的。而且那些“小喽罗”都非常害羞,跟我们聊起这事,都非常不好意思。他们觉得在你们这些上等人面前,我说这个好吗?合适吗?老有这种顾虑。
我们发现在四川存在把小姐关起来的情况,但恰恰是因为当地的性产业太不发达。当地农民的地已经卖掉了,钱拿来搞开发区,盖房子、招商引资。可是钱花光了,房子也盖起来了,发现根本没人来。你想哪一个资本家会花两个小时车程把原料拉到这儿,再花两个小时把产品拉出去卖,疯了?所以在这不毛之地怎么办?于是只好开性产业,招小姐。只有这个产业才能把两小时车程以外的男人勾引来,才会带来消费,饭馆、服装店、鲜花店才能开门,甚至过路费才能有的收。所以当地说,我们吃的三顿饭里面有一顿是小姐给的,要不然我们这个地方就死掉了。
在这些地方,确实有(关“小姐”的情况)。但也不会像我们通常想象的,使用暴力手段,他们是靠骗。他们跑到劳务市场,找农村出来的女孩子,跟她们说,我那儿开卡拉OK,需要人做一些简单的服务员工作,你来吧。小孩刚出来不懂,就去了。路上请她们吃两顿饭,买两套衣服,来了之后才说,你得“出台”。“出台”是行话,就是做性工作、卖淫。小女孩当然不干,要走。他们又说,那你还钱,又吃饭又买衣服,算你250块钱不多吧?其实他们早就知道,四川农村女孩子身上能带多少钱?绝不到一百块钱,也就50块钱左右。还不起没有关系,你在这干吧,真的是端盘子,工资一个月一百。怎么这么低?还管吃管住呢。
小女孩哪懂这个,欠人家钱也没话说。结果用不了一个礼拜,老板不断教育,你看看人家“出台”的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化妆品用的什么?不用打不用骂,很快就开窍了。她带着50块钱出来,现在一下能挣上千,她爸爸可能就病在床上,需要这钱。所以不是直接使用残酷的暴力,生活现实摆在这了。
尤其是我们亲耳听到的——不是我们问的——老板娘怎么教育这些女孩子。说你农村小孩的最高理想,不就是嫁一个好男人吗?你看看来我们这的人,哪一个回家不是好丈夫、好父亲,所以你还存什么理想?把农村女孩子唯一的嫁一个好男人的梦想打得粉碎,人生一下子就完蛋了。这一招是太狠了。我们这些城里的中产阶级永远想不到从这下手,把对男人的幻想打破以后,她的人生就没有什么希望了,就破罐破摔了。
但是她很快就会发现,这个地方实际上没有生意。不毛之地,没有多少人来。所以一旦她成为“小姐”以后,从做生意的角度考虑,她就只好逃跑。这时老板会用暴力,把她抓回来,会打她。但也不敢在大街上打,都是抓回来在屋里打。这种情况会有的,但是比例并不高,不是所有老板都这样,大多数小姐都逃了。所以当地人说了,我们这个地方是全国小姐的培训基地。
不过最近这些年开始,自觉投入这个(性产业)的人越来越多,占的比例也越来越高。没有那么多顾虑,也不是因为经济上穷,而是她们的选择,她们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工作。相比较而言,在同等情况下你还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吗?机会太少。所以她们会比较自觉地投入到这个工作里来。
杜鹃:对小姐的生存策略,我补充两点。我想说,小姐压根就不是一个同质性的群体。层次不同,收费档次不同,她们的生存策略和她们所面临的危险,毫无疑问也是不一样的。如果选择五块钱十块钱一次的那个,她完全不会考虑有没有疾病风险,是否可能会因此染上艾滋病,她不会想这个。但是一次收费五千、一万,她就要考虑我下一次还能不能做这个买卖。
再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她们的职业化水平。她是不是把这当成一个正经职业,或者一个生计来看待?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她是不是有好的生存策略。
其实任何一个行业都一样,你如果当做一个很好的工作来做,你才会发展出符合这个行业规矩的策略。
王昕:我想到我文章里写过的一个读《读者》杂志的姐姐。当时特别有意思,她给我讲了很多伤心的、灰色的人生经历。她以前是做幼师的,喜欢读书,并且对生活很有坚持。后来她流入到这个行业里,据她说是一个很不情愿的过程。包括她描述自己的第一次,是哭着做完的,然后去洗澡,讲了很多这方面的事情。她还总结说,做这一行有一天遇到自己的爱人,也可以结婚的,但是“雪地里埋不了死孩子”,这段经历终究还会浮出来。她特别灰暗。
但是后来她和别的“小姐”聊天的时候——这段我在书里没写——却大骂说我怎么没有生意?她很纠结这件事情。
我当时是在一个五层楼的KTV里做调查,那里面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姐”,就非常具有所谓的生存策略。她入行很早,做的时间很长,所以周围形成一个圈子,在城市里各行各业都有认识的人。她后来都快做成公关了,变成一个很厉害的牵线搭桥的人。谁要做什么生意,或者需要什么人,她就帮忙凑一个局。她就好比社交网络里的“结构洞”,利用她的各种社会资本。她是我所见过很厉害的一个人。
她在这个场所里聊天的时候,就会说到她又促成了一笔什么生意,那个人给她分了多少钱。读《读者》杂志的姐姐就一直很生气,为什么自己生意这么差?这跟她前几天给我讲的故事,让我有不同的认识和体验。这里面确实很有意思。
在另外一些城市,我还遇到过身怀很多技能的妈咪。
这个妈咪很有意思,她经常跟小姑娘聊天,带有一些心理治疗师的角色。她的店跟其他店不一样,她的小姑娘很团结。她陪客人喝酒时,还会给客人看手相。
有一次她喝醉了,拉我进KTV后面的房子,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所谓套房。她跟我说,你别怕,进来,姐姐给你唱首歌。她唱了一首蒙古族歌曲,声音特别好,我当时就震了,她身上的技能太多了。她唱完还说,把这首歌专门献给北京来的这位同志,我印象很深。她醉倒之后,我给她买了口服葡萄糖,放在桌子上。
我感觉(场所里)所谓生存策略多种多样,有各种各样的人。有很多高人,也有很多傻白甜。
主持:学术研究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角度,就是人文关怀。我想听一下三位老师的意见,怎么样对这些人能够实施更好的保护?
王昕:我的一个想法来源于这两年的变化。因为认识一些基层草根组织的工作人员,他们会说性工作这个行业最大的对手,其实很可能来自于性开放。比如手机的“摇一摇”,这个事不需要找非常职业的人。所以可能对“小姐”来说,要面对的是互联网时代对她们整个生存现状的影响。
到底互联网的影响是淡化了一个界限,还是强化了这样一种所谓的群体?还有一些人可以说是兼职的,她摇的时候是约炮,她不摇的时候,是一个专门的性工作者,这又怎么界定?我觉得这些问题都值得深究。
潘绥铭:王昕提到了很关键的一点。真正抑制、减少,最后消灭性产业的,是性解放。当性的关系相对自如以后,用商品化的方式获取的机会就会越来越少,有这样需求的人就会越来越少。这是全世界一个普遍的规律。
在19世纪中期欧洲的一些城市里面,妓女的比例居然可以占到总人口的7%,但这个比例会逐渐下降。我们中国1948年大概占到2%到4%,现在占百分之零点几。真正原因是市场越来越被压缩了。
王昕也提到,现在卖淫跟不卖淫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了。我们所谓的“小姐”也越来越模糊了,业余的、兼职的、临时的、短期出去旅游的,等等,非常多样。收取报酬过去是现金交易,现在也有越来越多的形式了。
在我们中国,还有另外一些牵制因素,例如男女性别比例失调。在将来的几十年里,男性会远远多出女性,怎么办?全世界性产业都呈下降的趋势,可是我们面临一两千万光棍的时候,该怎么办?所以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主持:读这个书,我还有一点特别深刻的印象。包括王昕也好、杜鹃也好,你们的文章里面都写到一点,就是你们的调查对你们自己精神上的影响。
表面上看是我们在做这种社会调查,但实际上是我们自己被调查改变了。我想听三位老师讲一下,社会学调查对你们自己的改变。
潘绥铭:确实。大家注意到没有,我们书的封面上竖排的那一行字,那是临到出版之前我想出来两句话:“我体验到你的人生,你丰富了我的心灵。”我们大家觉得真是这样。我们不是去调查,不是把她们的故事讲出来就完了,我们是体验到了她们的人生。
我自己最深的体验,是无聊。“小姐”们坐在发廊里,没有客人来,真是太无聊了。打牌、打麻将又不敢,因为她们输不起。老板好一点的,给搁一个电视,很快也看腻了。呆若木鸡,真是很难受。她们也是有血有肉的呀,都是年轻人。
另外一个感受,一旦跟她们成为朋友,她们相信你第一不是嫖客,第二不是记者,第三不是卧底,那么对你是非常好的。我印象特别深是一次下雨,我想出门。她们都不出门,所以没有雨伞。结果其中一个人跑出去,跑半条街帮我找雨伞。
我作为一个男性来讲,最开始像天下男人一样,都是好奇,想搞清她们是怎么回事?以后越来越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她们跟任何一个行业有什么区别?只是涉及到性罢了。只要一涉及性,尤其是女人的性,就容易被丑恶化。实际上是这个社会有问题了,不是她们那些人有问题了。
杜鹃:调查对我们的人生是有很大触动的。
在接手研究以前,我们才是生活里的傻白甜。包括在座很多朋友可能也一样,背景非常简单。我们叫“三门学生”,就是从一个校门出来,到另一个校门里去,实际上不知道真正的社会是什么样的。
后来我在硕士阶段接触到这些“小姐”,发现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太大不同。你和她们接触之后就会发现,生活太多样性了。如果只是用一些刻板印象去做道德评判的话,这种事情太简单了。
我从开始抱着好奇、猎奇的心,变成对这个社会平心静气的体察和感受,这段经历绝对是我一辈子值得珍惜的财富。
王昕:我的感受一样,这是一辈子值得珍惜的经历,而且到现在还会影响我。虽然这两年参与类似的调查机会比较少,可是其中的视角和方法仍在影响我。
这段经历,总的来说我是从愚蠢到愚蠢。一开始是不知道自己蠢,觉得自己各种高大上,名校本科生。在外人看来就是很讨厌的一个人。因为你的世界只有你,你的简单导致了自己的高傲,仅此而已。经过社会学的训练,包括做这么多田野调查,我看到的东西丰富了,所以我的内心才有可能丰富。而且我能够理解她们的丰富,所以我才告诉自己,当我用刻板印象去那样简化她们,只是因为我自己脑子有限,转不动。
这两年我做中学生调查,涉及一些跟隐私相关的课题。这个过程中我有时也在反省,我是不是又走向愚蠢了。一次我的学生去访谈一个初二的学生,那个学生对着访谈他的人类学大三的学生就说,弗雷泽的《金枝》看过没有?这个本科生当时就傻了,说没有看过,初二学生说上册还行,下册不行。
我的学生把这件事转述给我,我就想,我们去调查这些青少年,目的本来是要干预他们的一些不良行为,但是到后来发现,其实他们是非常丰富的。他们在我们的调查中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发出来,甚至有的孩子在问卷的最后写:你们难道是外星人吗?我们这些人还需要调查吗?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晚年。这就是他们眼中的我们。
所以我在不停地体会我的视角,还有别人的视角。当我能够理解他人视角所看到的世界,某种意义上我不仅理解了他们的人生,我也理解了我的人生。这个视角即使不做“红灯区”的调查,也会让我一直受用下去。
主持:王昕在文章里讲到两次被偷的经历?
王昕:对。第一次被偷,我那时正读大学,家在西宁,从北京坐火车需要将近三十个小时。我旁边的一个小伙子一直挤我,但我不敢说话,学生证和钱包都丢了。第二次被偷,我已经有过一些社会调查经验,不怕跟别人讲话,而且知道该讲些什么,我就跟身边的那个小伙子聊。问他去哪,穿的衣服少不少,聊一些很日常的话题。
那是个染了黄头发的所谓杀马特青年,也是一直挤我,所以我怀疑是他偷了我的钱包。聊着聊着,忽然有一个话题让他觉得很开心。他一直在说自己挣得少,非常羡慕我是一个大学生,说他连小学都没有读完。我就跟他说,我们研究生每月只有250块钱补助,我们都叫自己二百五。他就用力地笑。然后我们开始分吃零食。
后来我就忘了钱包被偷这个事了,确实是忘了,一直在聊。他给我讲他学理发那个地方的师娘怎么虐待他,冬天让他洗毛巾,还给我看他打架留下的刀疤。后来他下车一直站着不走,一直看着你,偶尔挥挥手。我印象很深,对这样一个很底层、很朴素的青年。等火车开了以后,我才发现我的钱包回来了。
主持:潘老师是开创了性社会学研究的先河,我非常尊敬潘老师的学术成果。到现在为止,这一块研究已经有了相当多的学术积累,对此有了解的读者也越来越多了。再有一点,我觉得这个书特别接地气。我想请三位学者聊一聊这些方面,包括这些年来大家对于研究的认识。
潘绥铭:我们师门的同学和老师们,不光是在做这个研究,同时还做别的研究。而且同样用过问卷调查的形式。比如我们做过四次全国随机抽样总人口的调查,最少一次是(抽样)3500人,最多一次是7200人。并且总结为2013年那本书,叫作《论方法》,当然它非常学术。所谓社会研究,不论问卷的定量研究,还是访谈的定性研究,实际上有共通的东西,所以我们在那本书里面专门总结了一下。
至于和读者之间的互动,不是特别多。跟我直接交流的很少,都是通过邮件之类的方式。
杜鹃:如果说反馈和互动,我的学生有一点。
在这本书出版之前,我以半教材的形式给他们读过一些;包括现在出版之后,我会买书送给他们。我特别开心的是,他们跟我说这本书看得懂。
事实上我们的整个研究,包括潘老师之前的著作,都是看得懂的研究。我觉得学术不一定要搞得非常高深玄妙,才很高明。看得懂,说得明白,让大家知道你在讲什么,这是很重要的。
如果说有一个变化的话,那么早期的著作有点就“红灯区”论“红灯区”,现在这本书则是从方法反思的角度去谈“红灯区”的研究,这是一种进展。我们无论从研究方法还是研究伦理上面,这种自省和反思一直是在增进的。
王昕:所谓接地气,我的感觉写作跟体验是有关系的。如果调查不接地气,想写得接地气也是比较难的,只能写得晦涩难懂。
其实真正难的是写简单,把事情说清。潘老师对我们经常说:“一句话说清。”当一句话说不清了,用两句、三句,甚至一段话都没说清,那是没有想清楚。潘老师就说想清楚了再回来。我觉得很多时候不能够写得简洁,或者用一种特别晦涩的语言去呈现,那是因为没有想清楚。
另外,接地气也可以上升到一种方法论的角度来看。
从这本书里,大家能看到作者的痕迹,并且带有很强烈的个人色彩。无论男性作者、女性作者,每一个作者都有其自己的影子。你会发现能看到他们生命的故事。这种写作方式在我们的社会学论文里是看不到的,因为学术要求完全价值中立,不要看到写者太多的东西。
而我们想通过这本书告诉大家,我们看到了什么。这是跟大家交流,我们在“红灯区”看到的那些人眼中的世界,也希望大家由此看到我们眼中所看到的他们。这其实某种意义上就是要了解他们。因为我们的心都放在一个有温度的位置上,是真诚去看待,整体地去看待,而不是只做价值评判。这个角度就使得这本书更加接地气。
主持:下面我把时间交给大家。大家有关于这本书的任何问题,都可以向三位老师请教沟通。
(问答环节略)
读书会视频链接:http://zhibo.ifeng.com/video.html?liveid=112070 (转自凤凰网“风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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