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描写香港黑社会的小说。
你猎奇。对，猎奇。然而奇的并非作者想入非非，而是生活本身。请想想，一个虔诚地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积极投身“文化大革命”，向资本主义宣战的红卫兵小将，却不得不走上偷渡道路，来到资本主义的香港，难道这不是奇事。这，决非作者杜撰虚构，而是严峻的现实。
一九八◯年，在香港一家报纸上我曾看到过一条消息，据不完全统计，从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至一九七六年“四人帮”粉碎的十年中，从大陆偷渡到香港的非法移民总数不下五十万人！其中绝大部分是青年，不少是高举过革命大旗的红卫兵。他（她）们之所以离乡背井，冒着风险（四人帮时期是要以叛国罪论处的）投奔香港，有的固然是羡慕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向往“天堂”，但很多却是出于政治原因。有的家庭或本人受迫害，生活不下去，有的武斗失败，走投无路，当然也有想去香港宣传毛泽东思想，砸烂资本主义的。在香港这个大染缸中，有的作打工仔，有的变成老板经理，也有的沦为黑社会中的一分子。
近年来文学创作中以“知青”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不胜枚举，却没有（至少我没有见过）人关注这些人，反映他们的痛苦，欢乐、荣辱悲哀。可以说，这也是个被遗忘的角落。这本小书算是填补个空白吧，尽管是肤浅和不成功的。为此，一位朋友曾建议我，书名应该用“一个红卫兵的命运”，我觉得似乎白了些，还是选了《她在黎明前死去》。对这个书名我也不满意，可一时找不到更好的。
黑社会是资本主义的私生子，是个世界性的问题，社会学家称之为“国中之国”。当今世界上除中国大陆（不久前报上揭露，香港和澳门的黑社会魔爪已悄悄伸到深圳、珠海甚至广州）没有黑社会组织，世界各地均有，香港自然不例外，不仅有而且十分猖獗。黑手党徒贪婪、阴险、凶残。在内部他们争权夺利，互相残杀， 在社会上则将魔爪伸向各个角落。赌博、卖淫、贩毒这些最无耻、最恶劣的勾当几乎非黑莫属，警察和政府几乎无可奈何。
偷渡去港的红卫兵和知识青年，从社会主义的大陆骤然来到资本主义的香港，生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彷徨，迷茫甚至不知所措，其中许多人无亲无眷，无依无靠，一时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有的人怕苦怕累，不愿干下贱活儿，可又想过好日子；有些人遭受欺骗铤而走险，这些人很容易成为黑社会分子。对来自大陆沦为黑社会成员的青年，香港人称为“大圈”，提到“大圈仔”，不仅普通香港市民敬而远之，望而生畏，连黑社会成员也避让三分，原因是这些人有来路无去路， 天不怕地不怕，其中不少人在大陆参加过武斗，见过世面，闹派性，打内战，搞阴谋诡计是行家黑手。
郁金花是其中的佼佼者，也可以说是个典型。
对郁金花这个人物，小说连载过程中我听到不少反映。有人说写得太凶狠，有说写得还不够坏，有说这个人物很可恶，有人认为值得同情……总之这个人物已经引起读者的关心和兴趣。作为作者，我很高兴。对上述问题，我却难以回答。
我想说的是：这是一个人，是在一段奇特、被扭曲的历史和环境中生活的人——一个年轻的女中学生。她身上既有人性，又有兽性，既有光明面，又有阴暗面。她厌恶甚至痛恨自己所做所为，可又不得不依附这种生活。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究竟是痛恨、厌恶她，还是同情、可怜她，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好在现在用不着象过去那样，对人物作简单的“好人”、还是“环人”的结论。
有位文艺评论家说过：对人物的行为不应只从个人气质、性格去考察，而应从历史着眼，站在社会和历史的高度加以分析和考察。我认为此话极是。郁金花作为黑社会成员固然可恶，可又是谁让她走上这条道路？是“文化大革命”。若是没有“文化大革命”，没有这场可怕的浩劫，我相信，她决不会走上这条道路。她可以进大学深造，成为学者、教师，文艺工作者，总之是对社会、国家、民族有用的人。从这一点说历史应该承担责任。这也是我写作本书的目的。
历史的教训摆在面前，我们再也不能头脑发热，再也不能搞这种害人的“大革命”。
写到这儿，我想起一件事。一九八一年四月我在深圳访问，在深圳边防检查站接待室里，看到一个姑娘畏畏缩缩坐在那儿。偷渡犯？我本能地想到这一点。问站里领导，对方告诉我，她不是偷渡去香港，而是早几年偷渡出去，如今要求回来。我觉得这实在是奇闻，后来了解，在深圳和珠海，象这种偷渡出境，如今要求返回的还不少。这不奇怪。原来一个劳动力一天的工分值只三四毛钱，只能买包珠江牌香烟，加上无休无止的阶级斗争，那日子怎么过？现在生活好了，政治安定，深圳和珠海大部分农民都盖起新楼，实现电气化，生活水平同香港一般打工仔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这种情况，对外流的人不能不是个吸引力。在港澳一些日子混得不怎么样的人都想回来。为此深圳有几个村子里规定，回来的人要经过村民大会讨论通过。
这样的变化难道不令人深思，不让人欣慰！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人都想过好日子。这是真理。遗憾的是以往的岁月中我们忘记这一点。正如刚刚发表的党的十二届六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指导方针的决议》中指出的：“我国社会主义发展中的主要历史教训，一是没有集中力量发展经济，二是没有切实建设民主政治。”
美好的未来在等待我们，郁金花式的悲剧我想不会重演。
作者
一九八六年国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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