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兰竹精神——柳子谷艺术论》
张荣东
柳子谷曾经沉寂许多年,但人生的沉寂往往生发着真正的创造,我在写作中也时常为寂寞所困,然而只有在此时,我的心灵才能与柳子谷相通。我把这次写作的历程视作对遮蔽历史的揭示,所以我在题记中写道:
我们阅读的时候,总要借助于烛火,它们在历史的某一瞬被点燃,在文本与心灵被照亮的时刻,当代与传统,过去与当下,都已经消失了界限。烛光下的漫笔因此而获得生命。
柳子谷曾经在泉边生活多年,泉水不仅养成着兰竹之魂,也养成着高尚、洁净的灵魂。泉边的叙述往往宁静、澄澈,百年的历史烟云逐渐浮现,又归于平淡,我追求文字的诗性,也期望这诗性能够与柳子谷的人生、艺术历程完美融合,虽然,这也许须仅仅是自己的奢望而已。
柳子谷上世纪三十年代即以诗、书、画三绝驰誉画坛,与徐悲鸿、张书旂并称“金陵三杰”,有“画竹圣手”之谓。柳子谷是一个热忱的入世者,他用自己一生的创造表达了对国家、社会、人民的挚爱:他早年从军北伐,心系国患,其人其行颇具初唐文人气象;他关怀苍生之苦,直面惨淡的人生,在艰难的岁月,他画《灾民图》、《流民图》,表达心中的忧患,抗日战争时期,他画《梁红玉》、《戚继光抗倭图》等,唤起民众的民族自信;建国后,他完成《抗美援朝战争画卷》、《山村新貌》两部时代巨制,体现出宏大的时代视野;在此后长期的沉寂生活中,面对雪欺霜压,他自养高洁沉静之心,写尽兰竹高致;春风一至,他又感奋莫名,以老而弥坚之笔,构建出笔下明朗清新的艺术世界。柳子谷之入世表现为心系国家、民族,这在他的一生中是始终如一的。
柳子谷又是一个难酬其志的入世者。文人入世,尤其是艺术家入世,大抵如此。艺术家在自然与文化的滋养中渐臻纯粹,终悟天人之道,而世俗之志却要求其由纯至浊,由是,艺术家世俗之志往往难酬。然亦有于二者间游弋自如者,则其必受二重人格之苦。东坡居士一生流离,虽内心和谐浑融,智慧过人,却难应付官场诡谲之变;板桥先生志为百姓,清高自许,难免挂印而去。柳子谷亦曾当过县长,虽尽心竭力,亦不可长久,有时局原因,也是艺术家本性使然。柳子谷怀天下之志,却常有局促辕下之感。这与柳强烈的现实主义艺术倾向是分不开的,传统文人失意时多隐于道,隐于山野,避世休闲,乐得自在,柳则不然,他的艺术激情合为时代情境而发,胸臆在胸,合者至寡,诚为悲情之士也。
然正如冯其庸先生所说,柳子谷是不幸的,缘于其怀才不遇,柳又是幸运的,因其必有千秋之名。冯其庸先生的论断是从人生境遇出发,若从艺术积淀的规律而言,也颇中肯,柳子谷受到几十年的冷遇,其寂寞之状与先前的繁盛之境恰成对比,而艺术精神之锤炼,为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过程。深厚的人生况味,悠长的精神蕴涵非从歌舞升平中来,亦非纯出于困厄,乃是从二者的出入、从心情的跌宕顿悟中来。诗穷而后工,曹雪芹居蓬窗瓦牖之下,笔生华采,非蓬窗风雨致之,实人生启悟之结果。柳子谷在1979年画《风晴雨雪》,笔墨厚重而有灵性,境界开阔,尽精微,致广大,亦可视为人生积淀之结晶。
柳子谷晚年乐观洒脱,艺境亦臻上乘,为数十年面壁静心所造就。他放弃对抄家财产之追索,在听到当年扣压徐悲鸿信件、改变自己命运小人物之忏悔时,平静无语,当非出于无奈,而是出于内心之大平静。有了这种平静,才有他晚年开阔潇洒的画境。从这个角度而言,冯其庸先生所说的幸运,亦可作此解。柳子谷无奈屈居他人篱下,则恍惚难得归依。或曰:何为乎可恨之人出而不绝?思量之,此又非个人偶然之患,实时代之患也。柳子谷身处动乱之时,何处可觅温暖乐土?君不见,以李苦禅之才情,却沦为收发信件之传达,郭味蕖则黯然回乡,郁郁终其一生,足可痛惜。同在山东,关友声夫人因不堪迫害而自杀,关先生也痛苦离世,柳子谷面对时代之痛,也只有无语宁静,他不会将命运之厄归于一二人,柳公之心也如此。后人叹息之情,大可理解,而叹息之余,更应深悟柳公之心也。
人生经历于有灵悟者为财富,思之得益;于愚钝者则为负担,弃之如敝履。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此非虚言,没有哪一种人生是刻意致之的,只有回顾时,才发现精神的宿命与人生的偶然。柳子谷在前行的道路上不会预知自己的命运,他只是坚持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观与艺术精神。缘于柳子谷的生命精神——这是他人生历程的自然积淀,也缘于柳子谷的艺术趣味——这也是人生积淀的结果,才给了后人以历史梳理的必要性,这又是另一个时代文化的重新阐释。对柳子谷一生的揭示,涉及近代社会的转型,艺术形态的流变,思想的分化、整合,不同的论者见到不同的结果,反倒是梳理过程的本身,更显意味,对于柳子谷人生与艺术的勾勒,我想即如是。
(《兰竹精神——柳子谷艺术论》, 群言出版社2008年1月版,定价48元。本文系节选自书中自序,有删改)
贴近一位世纪老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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