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善
陈景河先生即将出版他的红学专著《〈红楼梦〉与长白山文化》,嘱我写序,说实在话,我是勉为其难。我和景河先生是几十年的好朋友,他是我很尊重的兄长,我对他的为人和治学的执着精神是非常敬佩的。从朋友情谊,他希望我能为他的第一本红学专著写序,我是不能推辞的。那“难”从何而来呢?老实说“难”就在于我对景河先生研究的领域所知不多。
景河先生是从满族历史文化的角度研究《红楼梦》的。毋庸讳言,过去在《红楼梦》研究中,从满族历史文化的角度研究《红楼梦》很不够。究其原因:一是重视不够,没有认识到从满族历史文化的角度研究《红楼梦》的重要性;二是对满族历史文化不了解、不懂,诸如对萨满教、满族习俗、满族服饰、满语等没有研究,所知甚少,自然就谈不上从满族历史文化的角度去研究《红楼梦》了;三是从满族历史文化的角度研究《红楼梦》,又容易碰到一些敏感问题,诸如作者曹雪芹家的旗籍、族籍等问题。我本人就是这样,长期不关注从满族历史文化的角度研究《红楼梦》。尽管景河先生在这些方面做了多年研究,出了很多成果, 而且他的文章都寄给过我,但还是没有引起我的关注和重视。在红学圈子里,从满族历史文化的角度研究《红楼梦》的人本来就少,而红学界与满学界、民族学界的交流沟通又不够,所以从满族历史文化的角度研究《红楼梦》就成了被红学“遗忘的角落”。
改变我的认识是一次学术研讨会。2013年3月,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中国红楼梦学会、《红楼梦学刊》杂志社三家共同主办的“《红楼梦》与满族历史文化学术座谈会”在北京举行,虽说是三家共同主办,其实主要是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策划组织的,题目是由著名满学专家关纪新先生提出的,他为筹备这次座谈会做了大量的工作。正是为了参加这次座谈会,我认真地看了一些资料,才认识到从满族历史文化的角度研究《红楼梦》是那么的重要。在那次学术座谈会上我代表中国红楼梦学会有个致辞,我说:“我们这次学术座谈会人数不很多,但层次很高,意义很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学术座谈会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因为这是第一次由满学界、民族学界与红学界共同组织召开的专门研究‘《红楼梦》与满族历史文化’的学术会议,这个‘第一次’不容易,它反映出人们对‘《红楼梦》与满族历史文化’关系的认识有了很大的提高,因而可以说本次学术座谈会必将会对‘《红楼梦》与满族历史文化’的研究产生重要的影响。”这是我的真心话,反映出我对从满族历史文化角度研究《红楼梦》的认识有了很大的提高。
从满族历史文化的角度研究《红楼梦》,这原本是《红楼梦》研究的应有之义。《红楼梦》产生于清乾隆年间,满族贵族是统治者,而曹家是正白旗包衣,是清王朝*高统治者皇帝的世代奴仆。曹家与康熙皇帝的关系是极为密切的,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做过康熙皇帝的保姆,曹雪芹的爷爷曹寅很小就做康熙皇帝的侍卫,一生对康熙皇帝忠心耿耿,也深得康熙皇帝的信任和器重。由于这些关系,曹家虽是“身为下贱”的奴仆,但也是皇帝的亲信。受康熙皇帝的关照,曹家得以担任江宁织造达 年之久,成为一时的江南望族。曹雪芹的姑姑是多罗平郡王讷尔苏的嫡福晋, 是王妃。他的表兄福彭曾是乾隆朝的重臣。这些都使曹家与清王朝的统治者有着紧密的联系。曹雪芹出生在南京,而大部分时间又生活在北京,他的许多朋友如敦诚、敦敏等都是宗室子弟,这使得曹雪芹对满族贵族生活的熟悉并受其影响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从满学的角度、满族历史文化的角度研究《红楼梦》,不仅是应该的而且是十分重要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如果不了解满学或者说满族的历史文化,对《红楼梦》的认识和理解就会受到限制,或者说你就不可能更深刻地理解和认识《红楼梦》。正如周汝昌先生所说“:不懂满学,即看不懂《红楼梦》—— 此看不懂,至少是指不能全部看懂。”(周汝昌:《满学与红学》)从某种角度说,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在红学界,景河先生是比较早地关注从满族历史文化的角度研究《红楼梦》的人,也是在这方面用力最多的人之一。他在本书的后记中有两段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1980年至1983年,我的小说创作小有成果,短篇(《黑阎王轶事》)、中篇(《五峰楼的传闻》)等在吉林省破天荒地被《小说选刊》选载并得奖,有了一点影响。作为乡土文学的作者,亟待补“地域文化”课。在翻阅长白山史料时,发现《魏书》与《北史》中均称长白山为“太皇山”,这里的“太皇山”当读为“大荒山”。突地,满族“发祥地”三字闪电般浮现脑屏:“呀,难道《红楼梦》中的‘大荒山’隐指长白山?”也就是说,《红楼梦》是从大清根脉写起的?我意识到,这一发现非同小可!如果真是这样,此前的一切红学论说,将重新验看,某些“红学”观点或者将重新改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发现,这么浅显的隐寓,二百多年来没人论及?于是我仔细查询史料,发现《山海经·大荒西经》曾直呼长白山为“大荒山”,史上脂砚斋、高鹗、王希廉等看破, 只是有所顾忌,不肯言破;邓狂言、景梅九则接近言破。这让我信心百倍,开始了以满族“发祥地”长白山为发端的《红楼梦》与满族文化的思考。
……
几十年来,我礼拜长白山达八十余次,翻阅的史料达千万字。天道酬勤,长白山对我不薄,不仅让我发现《红楼梦》文化系于长白山,还让我有幸撞见了天池女真文字碑、抚松长白山大祭坛群、白头山大睡佛…… 山神赐我以这么厚重的信任,当以何报?我想,发现固然重要,认识它,研究它, 开发出来,以飨世人,才能体现其存在的价值。
原来景河先生的研究是从“长白山”起步的。我记得他最早发表研究《红楼梦》的文章是1990年,他的《大荒山小考》《“太虚幻境”辨》《〈红楼梦〉中东北风》等一系列文章发表以后,还是有一定影响的,当时就引起同是东北人的著名作家、红学家端木蕻良先生的注意,评价为:“给人以石破天惊的感觉”,“你已经刮起了东北风”。这个评价不低呀!景河先生引经据典,以《山海经》《魏书》《北史》及其历代文人笔记、诗词材料关于大荒山的记述为证,深入到满族历史文化之渊薮,提出“大荒山即长白山说”,自成一家之言。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你不能说他没有依据。景河先生的“新说”在当时一提出,就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但坦率地说,红学界许多专家虽然注意到了景河先生的文章,不过当时赞成的却不多。原因就在于多数专家学者对满族历史文化的不熟悉,尤其对景河先生的研究方法如有一些索隐的方法的不认可。更在于景河先生的观点太“大胆”了,因为如果陈景河先生的观点成立,几乎要颠覆人们对《红楼梦》的基本认识。
景河先生研究《红楼梦》的基本观点,就是“大荒山即长白山说”,可以简称“长白山说”。这是陈景河的一家之言,是深深印上陈景河标记的《红楼梦》研究“新说”。
景河先生认为,《红楼梦》开篇“大荒山”暗指满族“发祥地” 长白山,他考证出书中的“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谐音寓意为“长白山勿吉哀清根封”。景河先生认为化生为宝、黛的一石一草就出自长白山,而且那些丫头小姐的文学原型,无一例外地来自满族“发祥地”的长白山。
景河先生认为:“《红楼梦》是揭示大清王朝社会生活的,作者自然地要将笔触撩拨到满族‘龙兴之地’的长白山。”他还说:“我尝以为,没有满洲族系对长白山崇祀,没有大清以来皇家对长白山的验看、封神、望祭,就不会有曹雪芹掘写‘清根’的灵感和立意;没有满族贵族的入关取得天下,也不会有曹雪芹将顽石埋根于长白山的构思。让幻化入世的灵石出源自长白山,堪称神来之笔。”
在景河先生的眼里,贾宝玉是一个“活脱脱的满族小阿哥”, 这位小阿哥文学原型的“灵石”就出自长白山下。而女主人公林黛玉的前身绛珠仙草也出自松花江之源的长白山,指的是长白山的神草——人参。他甚至认为:顽石象征入关取得天下的满族贵族的话,绛珠草(人参)则象征着大清的国体已如林黛玉之病体,“怯弱”不胜。“怯弱”二字,状写人参 , 极为传神;借寓大清国体,亦恰如其分。
坦率地说,景河先生的许多具体观点,包括对宝玉、黛玉、芳官等形象的分析及其“隐喻”,红学中人未必都能同意,但景河先生缜密的考证、新鲜的悟解、丰富的想象力和灵动活泼的描述,以及大量的有关满族生活的民俗资料发掘,确实令人耳目一新,读起来十分有趣,引人思考,与完全凭主观臆测的新旧索隐派是不同的。
景河先生认为《红楼梦》堪称流光溢彩的民俗大全,所涉民俗,有北俗,有南俗,但以北俗为主;有汉俗,有满俗,但以满俗为主,几乎囊括了民俗学所要研究的方方面面。诸如满族的崇山敬水习俗、萨满信仰习俗、宗族眷顾习俗、迷信禁忌习俗、岁时节令习俗、家族礼仪习俗、服饰习俗、饮食习俗、居住习俗、尊女习俗、护婴习俗、寿诞习俗,丧葬习俗、交通运输习俗、岁时祭祖习俗、交际礼仪习俗等等。在景河先生的著作中,有关这方面的论述是很重要的部分,也是令我十分感兴趣的内容。景河先生做什么事都非常认真,涉及到满族历史文化知识,特别是关系到满族民俗的内容,他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请教了好多位著名的满学研究专家,因此这方面的内容是很扎实的,往往能自成一说。当然,如果认为《红楼梦》的故事包括人物形象皆秘藏于满族风俗及其变异之中,这我是不相信的。我还是那句在一些人看来非常浅薄的老话——“《红楼梦》是小说”。我很赞成这样的表述:《红楼梦》是满汉文化交融的结晶。这个话好像是我的朋友扎拉嘎先生最早提出的,我认为这是非常准确、非常形象的表述。
这些年来,人们对从满族历史文化的视角研究《红楼梦》的认识可以说有了很大的提高,强调从满族文化的视觉研究《红楼梦》的重要意义,人们不会有什么不同意见。但如果深入地研究《红楼梦》与满族历史文化的关系,一些问题,甚至是敏感问题,人们的意见则大不相同。从上个世纪80年代,《红楼梦学刊》上就曾讨论过曹雪芹家的旗籍问题,进一步又涉及曹雪芹是满族作家吗?或者说曹雪芹是满化了的汉人吗?《红楼梦》是否可以看作是满族文学作品?《红楼梦》中的贾府是否是一个满族贵族的典型家庭?《红楼梦》中有反满倾向吗?再具体探讨问题就更多了,诸如贾宝玉的打扮服饰是满族还是汉族?《红楼梦》中是否写到“大脚”“小脚”?《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写到给芳官起了个“耶律匈奴”的名字,到底是对满族的歌颂还是讥讽等等。这些问题过去曾有过讨论,但似乎很不够,我想如果就这些问题深入开展《红楼梦》与满族历史文化关系的研究讨论,大家好好争论一番,必将会对《红楼梦》研究、对我国满学的研究产生积极的影响。而景河先生的研究,如能引起人们对从满族历史文化研究的重视,甚至引起一些争论,那正是我的期待 , 恐怕也是景河先生的愿望。
借为陈景河先生的书写序,说了上面一番话,意在强调从满族历史文化的视角研究《红楼梦》的重要意义,希望有更多的学者关注从满族历史文化的角度研究《红楼梦》, 关注《红楼梦》中满族习俗方面的研究,如是这样,景河先生的研究就是非常有价值了。因为从满族历史文化的角度研究《红楼梦》,可以开辟红学的新途径,推动《红楼梦》研究事业的深入发展。
是为序!
2015年 9月8日于北京惠新北里
(张庆善,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导师,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原中国艺术研究院党委书记、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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