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庵夜话》的原文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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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蛎壳町来,渡过铠桥进人南茅场町以后,夜路更加黑暗。外孝场町有许多仓库式的建筑:内茅场町虽说也没有一家像样的店铺,但沿着内茅场町大街,自明德稻荷神社走到右前方五十号,便是东京电力公司的配电所,周围灯火通明,来到这里就放心了。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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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去笹沼家,应从代官屋敷大街拐向地藏桥大街,再向前走两三条街,就有一股浓郁的中国饭菜的香味袭来。那时的东京街头很少闻到这样的香味。那种异国风的、令人馋涎欲滴的甜香,强烈地刺激着少年的食欲。我对每天都能吃到这种饭菜的笹沼的境况简直羡慕极了。笹沼的全身,不管是手还是衣服,都浸透着中国料理的醇香,来到学校,也是浑身散发着这种香味。还有,偕乐园的厨师们,一旦去洲崎逛窑子,立即卷铺盖走人。我们在学校吃午饭、开运动会或出外远足的时候,我总是同笹沼换菜吃。笹沼的盒饭时常装着猪肉丸子、糖醋排骨、炒黄芽菜、油炸鱼等。笹沼吃厌了这类东西,喜欢吃我带的咸鲑鱼、煮蒟蒻。所以,每逢开运动会的日子,我就期待着笹沼分给我一些好菜吃。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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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晓得当时是因为蔬菜远比鱼肉牛肉和鸡肉便宜,还是出于母亲的喜欢,我家平生的副食品皆以蔬菜为主。大都是莲藕、芋头、山芋、慈姑、牛蒡、蚕豆、豆角、豇豆、扁豆、竹笋、萝ト等,拌上鱼皮屑、酱油和白糖。估计小孩子不太喜欢,为了提味,便用油炒一炒,或有时候做点儿甜味牛蒡、油炸茄子、蒟蒻调芝麻酱和杂烩豆腐汤,倒也可口。不过,做起来或许太费事,所以不是经常能吃到。“神茂”¹的“鱼筋”²和“半平”³,比起蔬菜店更是难得。蔬菜里喜欢吃的只有山药粉汤。虽然听人说“吃多了会胀肚子”,但还是吃了一碗又一碗。鱼类菜肴比起红烧,大都是蒸煮的多,比目鱼、鲽鱼、六线鱼、鲹鱼、鳕鱼、鲱鱼、鲨鱼和鲣鱼干等,都是煮了吃。红烧的有蒸鲽鱼、鲂鲱、沙丁鱼和飞鱼之类。煮鱼,我不爱吃。此外,碰到礼拜天,能吃到鱼和蔬菜天麸罗⁴,连父亲都破例来厨房,那就到了全家总动员、极其热闹非凡的时候。不过,这样的场合少之又少。
【1】位于日本桥的鱼肉制品名店。
【2】鱼皮、鱼筋以及鱼的纤维、软骨等混合制作的食品。
【3】鱼肉山芋粉饼。
【4】将鱼虾、蔬菜等蘸上淀粉油炸而成的食品。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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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老年,记忆力衰退。新近的事情转眼辄忘,但幼少时代刻印在脑里的东西,经过数十年也不会忘记。这回我打算尽可能从最早记得的事情动笔写起,一且按此想法顺次回忆遥远的往昔,那些完全被埋没于以往底层的事情,又一一重新复活过来,自己也深感惊奇,原来这些事都完好地保留在脑子里啊!随着当时的往事次第浮现而出,写作也具有了无限的乐趣,决心将这些一个不漏地全部记录下来。
关于这一点,我是这么想,自作为一名作家,迄今为止完成的工作,比原来的打算更多,之所以能这样,还不是得益于自己幼少时代的环境吗?我以往一直认为,自己成为如今这样一个人,靠的是青年时代以后的学问、经验,同社会的接触,以及和诸位前辈友人的切磋琢磨;但至今回头一看,别人不会知道,而我自己现在所具有的大部分知识,早已在幼少时代悉数萌生出来,青年时代以后掌握的东西觉得并非那么多。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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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我在她心中划了一道难以治愈的伤痕,但至今回想起来,对于我和M子之间未能生下一男半女这件事丝毫不感到后悔。不仅没有后悔,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我越发觉得,还是不生的好,否则生下来反而显得荒唐。S治和C子姑娘结婚,生下T子。E子嫁给了有个大阪出身的生母K家的H夫,生下K男。S治的女儿T子、E子的儿子K男,相互间自然有着间接的血缘关系,但同我没有这种关系。这帮孙辈是冲着亲生祖母和S子才到这座热海宅第住下,融入我的家庭的。对此,我感到万分满意。令我无比高兴的是,我家庭内血缘之纯洁,乃出自永田家以来关西之风的惯习,言谈举止、吃喝爱好、衣裳花色、皮肤明艳、肌理感觉…论其精确,细小到腌菜之刀法尽皆井井有条,纹丝不乱。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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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明明知道小川内先生伟大,但我自己却不想向他学习。我所描绘的戏剧的世界,处处皆为浮现于我脑际的幻想中的舞台世界,硬要将其镶嵌于现实人世的舞台,就显得格格不入。内行的剧作家在写作剧本时,首先考虑的是现实中的演员,然后自己幻想的舞台配备在他们身上。然而,我并不满足于此。就是说,我是用和写作小说同样的心情写作剧本,两者之间不加任何区别。因此,当我看到自己写的剧本在现实舞台上演出时,感到失望、厌恶,离席而逃出廊下,无端地对演员怀有憎恶和轻蔑之心。当那些和自己头脑中女性的原型迥然各异的女优或旦角登台时,此种情绪尤为深刻。以电影为例,唯一使我感到自己幻想中的女子完全幻化于现实世界的,以前曾经表述过,就是《春琴抄》中扮演春琴的京町子。还有个未能实现的愿望,那就是如果当时大映公司按照我的希望,采用淡路惠子扮演《疯癫老人日记》中的女主人公,也能使我梦幻的世界得以再现。(这里,或许会引起弱尾文子的不悦,其实我并非厌恶文子,只是觉得扮演飒子这一角色的文子,距离我内心的幻影过于遥远。)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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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回忆起永井荷风先生的生活态度,不禁同自己比较了一番。
荷风先生与我不同的是,他继承了祖产,一开始就过着优裕的生活。但是,兄弟亲戚关系不睦,似乎断绝了一切人情来往,这一点倒和我很相似。他的心境恐怕也和我一样吧。他两次结婚,两次都是同居,时间很短。一次是大正元年(1912年)九月二十八日,虚岁34岁,担任庆应大学教授之时。先生迎娶某木材商之女,翌年四月十日离籍。实际夫妻生活期间或许更为短暂。第二次是大正三年八月三十日,先生和藤间(后改为藤萌)静枝结婚,翌年二月十日离籍。其后直到79岁逝世,终生过着漫长的独身生活。这一点和我大不一样。
在我全然没有结婚经验的时代,自明治四十四五年(1911年和1912年)至大正初期那段岁月,十分倾倒于永井先生的生活态度,始终抱有艳羡之情。先生二度结婚失败,听到他婚后不久离婚的消息,深感他做得对,非这样不得了断。有鉴于先生之失败,我自己也绝心不娶,将一生奉献给艺术。然而不久,我觉悟到我自己和先生在素质上大不一样,那种事情我自己绝对办不到。
首先,为了贯彻先生那种孤立主义和独身主义,必须拥有丰富的资产。然而,我缺少这一点。非但如此,当时的我身负众多系累。我的父母健在,且有幼小弟妹。不致力营造先生那般放纵的性生活,就无法创造出那样的作品来。然而,我却受到各种经济上和家庭上的束缚。其次,我在对待女性的态度上,同先生的行为方式迥然各异。我是个 feminist(男女同权论者,女性解放论者);而先生则不是。我在恋爱方面,是个庶物崇拜教徒,fanatic(狂热,笃信,盲目崇拜),不折不扣的过激主义者;而先生则不是。先生较之自身视女性为卑下之人,似乎将她们看作玩物;而我则不堪忍受。我视女性为高于自身之人。我总是从自己一方仰望女性。非为我崇仰者,皆不作女子视也。我虽然也曾踏入游廓或花街柳巷,追求过“恶游”,但我从未像世间所想象...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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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缺乏先生那种反叛和对社会批判之精神。先生的作品中,出现过诸如《日阴之花》里的御千代、《墨东绮谭》里的阿雪那样的女子;而我的作品中,所出现的女子,例如《刈芦》里的阿游,《春琴抄》里的春琴,《钥匙》里的郁子,还有《厨房太平记》的女佣们,尽是些年轻、纯洁而开朗的女性。
出于如此情况,我不可能像先生那样满足于没有规律的性生活。但我对于先生的独身主义、孤立主义、艺术第一主义,依然不禁欣羡。因此,我想同既是妻子又不是妻子的M子结为连理,抹杀我的家庭,一任M子、S子和N子实行她们之家风,必要时独自一人锁在书斋里,埋首于创作之中。关于我的艺术上的工作,从来不会同M子她们商谈。她们很少进入书斋,也并不想来。偶尔进来一次,我就感到不安,露出不悦的神色。大凡世上小说家的老婆,总希望丈夫告诉自己“眼下在写些什么”,并主动征求自己的意见,而我绝对不干这种事。M子对于我在书斋里做些什么,这次又在写什么小说全然不知,更不想知道。她总是热衷于和妹妹们一起商谈赏樱季节应该穿什么衣裳,或者埋头阅读自己喜欢的外国作家的译作。我的东西即使在杂志和报纸上发表出来,也不会抢先跑过去看个究竟。再说,我也不希望她们那样。性格腼腆的我,不喜欢别人将我的作品置于面前,指指点点,妄加评判。我有个脾气,要是碰到那种场合,总是逃之天天,一走了之。我把此种癖好,带进家中来了。我在我的家庭之中,打算另建一个唯有我自己一人的世界,同M子她们隔离和孤立起来。在他人眼里,我的家庭看起来多么华丽,但实际上,我建立了一方M子三姐妹无法探知的孤立的世界,她们认可了这一世界,但不想进入这个圈子之内。
我虽然过着婚后的生活,但实行的却是不同于永井先生的孤立主义和独身主义。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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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同年的吉井勇君,年轻时走遍日本全国,从北海道至九洲边陲,几乎处处刻印着他的足迹。比及晚年,一会儿去长崎,一会儿来佐渡,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我是多么羡慕他啊!我也很想到各处走走,看看那里的风景,接触一下风俗人情。但不用说外国了,就连日本国内,我也不能如愿以偿。作为作家,立世以来近六十年生涯,我未曾去过北海道,也没有时间去那里。四国,虽然到过香山和爱媛一两次,但尚不知德岛和高知。九州,一度去过大分和长崎,山阴地方也是一次。北陆,福井、金泽去过一次,却不知新潟。东北,青森、秋田、仙台各到过一次,而不知福岛县。外国,上海两次,北京、南京、苏州、杭州、九江、汉口和奉天等一次,朝鲜的京城、平壤一次。假如说,六十年的作家生活时期内,很少有关于旅行的回忆,那么可想而知,其经历是多么贫乏!这类事绝不限于旅行。不论提及哪方面的经历,都可以这么说。
再重复一遍,这样看来,大部分原因都在于我写东西的速度太慢。想到这里,随即感到手头慢是如何紧紧地缚着我的命运啊!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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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在旁,对于作家来说,比什么都刺激,老人、壮年都样。但像我这般爱羞愧的人,身边守着一位佳丽,反而会因为过度兴奋什么事都干不成(兴奋对于狭心症十分不利)。因此,美人从眼前离去,尚存几分余韵,使兴奋状态适当减弱之时,オ是创作欲望最活跃之时。话又说回来,关在自家里的老人,很少有艳丽的美人出现于眼前。不过,说起来,我自己虽然没有特意外出观赏美人的劲头儿,但因为那毕竟是好事儿,为了使如今的自己得到适度的刺激,并不需要多么漂亮的人为我红袖添香。令人高兴的是,近来年轻姑娘们丰腴的肉体,有的实在令人眼亮。有人说,战后越来越强势的东西是尼龙袜子,而我要说,比那更更强势的首先当数异性的肉体。这个不仅限于年轻姑娘,五六十岁的妇女也一样。美丑不在于面孔,而在于颈、肩、背脊、臂腕、臀部和腿脚等,样样都具有弹力,丰满、美艳、坚实。我日常所熟悉的周围女子的肉体,突然觉得每个部分都各有所长,令我瞠目而视。梅原龙三郎君的裸妇画中常见的那种丰硕肥白而带有几分红晕的肉体,尤其使我迷醉。每当看到那样的肉体,感到世间俄而变得明亮起来,心想还是不能死啊,一种欲望渐渐从腹中涌起。我变得积极而又强劲,正是那个时候。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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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读者所知,《细雪》三姐妹的模特儿就是《雪后庵夜话》中的M子、S子和N子。我想,她们姐妹的翠袖上似乎也倾注了千本樱的花雨吧。我曾这样写道:“我对三姐妹的感情深处,亦有着东京人对大阪人所抱有的异国情怀。”这种异国情怀,难道不正是若叶内待和静御前所持有的异国情怀吗?换言之,M子、S子她们,比起我来,更接近《千本樱》舞台上出场的女人们。在东京人看来,京都、大阪的女性们,比我们多几分人间的距离之感。这一点,正是我为她们所吸引的缘由所在,其遥远之源来自《千本樱》的舞台,不是吗?我和M子之所以保持“既是夫妇又非夫妇,有着一定间距的特别关系”;M子三姐妹之所以“想以根津时代的家庭气氛,完全征服谷崎家,我也努力避免东京风格”;我们之所以“一日三餐饭盘中的饭菜一概都是大阪风味,将东京风味看作是粗俗而难以下咽加以鄙视”……所有这一切的缘由尽在于此。
如此说来又想起一件事,M子作为根津夫人同两个妹妹住在阪急夙川的时候,S子右脚的大脚趾长痈疽,每天开着自家轿车司塔德贝克,到阪大医院皮肤科就诊。她一个人乘在车上,将右足大脚趾和其他四趾用绷带绑在一起。那是她二十三四岁的时候吧?我曾经眺望着她那雪白的绷带前端,可爱的足趾犹如四根新芽向外窥探,顿时感到那是我在这个世上见到的最美的脚趾,令我至今不忘。同时,我也联想起四世福助寿司店阿里姑娘绯红的裸足。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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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神户鱼崎累遭空袭,两年后谷崎将全家疏散到热海。然而,终战前夕,美国飞机无远弗届,空袭加剧,不久又将西山别庄脱手。
战后,谷崎全家重返关西,卜居于京都下鸭。他在此地住了四年之久,这段时间里,完成了《细雪》和《少将滋干之母》的写作。谷崎虽然喜欢这座文化古都,但随着年龄老衰,渐渐不适应京都冬寒夏暑的气候,尤其是冬季彻骨的严寒令他难以忍受。1950年2月,又在热海市仲田购入一座别墅,命名“雪后庵”。但他在这里住不多久,不满意逐渐变得喧闹的环境,又转居距离热海十五分钟车程的伊豆山鸣泽。原来的居所叫“前雪后庵”,新迁入的叫“后雪后庵”。这里群山连峰,千岛环顾,空气新鲜,景色宜人。然而,新居的完美并未锁住不断追求生活质量的谷崎的心,九年之后的1964年,他再度转居于附近汤河原町吉浜带有冷暖设备的新购宅邸“湘碧山房”。这里面临大海,阳光灿烂,更适合于写作兼养病的暮年时代的谷崎润一郎。
谷崎这年7月转居,在新家住了整整一年,完成《雪后庵夜话》的写作,不料患有心肾不全的病体逐渐恶化,遂于1965年7月30日辞世,享年79岁。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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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还是拥有广宅大院的富豪,今日一变而为蜗居陋室的穷酸,可怜见地衰微下去。于是,“谁谁败落”的传言流布四方,朋友圈里也改变了态度。昨日的哥们不再理睬今天的失败者。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定律,倒霉的人也只得认命,无须再发牢骚了。相反,昨天还处于穷途末路之徒,一朝时来运转,起死回生,转瞬间众皆蚁附,车马盈门,前呼后拥。“伞屋”店我曾多次见过这种例子。即便是从略略点头、打打招呼的方式上,也能惊人地看出来谁春风得意,谁穷困濠倒。在如此激烈的风云变幻中,始终保持江山不倒、度过幸福晚年的人,固然并不罕见;但一般的人一旦落魄,十之八九都很难东山再起,最后只有郁郁而终。像我每次所说的我的父亲等人,一跌到底,再也没有爬起来过。在米屋的经纪人中,就连恪守经营之道、全靠努力奋进而获得资产的“伞屋”的伯父,到了晚年——我逐渐以作家身份登上文坛的大正初期,因遭遇偶发事件而蒙受悲惨结局。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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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里,不知小舅究竟是如何说服母亲,避开父亲,大白天将寿美引到家里来的。时间大概是在下午两三点钟,有时小舅先来一步,焦急不安地等待着;有时寿美预先到达,对我们不好意思地寒暄一番,送点小礼物,同母亲唠一会儿家常。两人聚齐后,母亲默默陪他们到库房内室,我们或在六铺席房间里静静待着,或者在母亲眼神的指使下,到外面玩去。我和母亲共同瞒着父亲,并不觉得干了什么坏事。母亲同情自己弟弟的爱情,一心想办法满足他,其心理并不觉得内疚,反而有着任侠一般做戏的味道,使我感到非常高兴。如今,眼看着在我蒙昧之时,赐予我非凡的恩惠的小舅,如此穷困潦倒,我自己总想给他一番安慰。正好在这个时候,能给这位为生活所迫、被逼入穷途末路的小舅整温存,对于寿美的此种真情实意,我不能不抱有好感。 (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