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辟回归历史之新途径——析拜厄特《占有》
内容提要:拜厄特的小说《占有》以人类发展的不同历史时 期为叙述内容,并从叙
述史上选择与之相适应的叙述形式来进行表述,使故事与话语形成有机结合,超越了传统历
史小说的经典叙述模式,开辟了回归历史之新途 径,体现出她敏锐的历史意识和娴熟的叙述
技巧。本文以拜厄特的历史观为切入点,运用叙述学的基本理论,从叙述形式和叙述结构、
叙述视角和叙述声音以及叙述 节奏等方面来分析《占有》的历史叙述,揭示拜厄特在《占
有》中以故事与话语的照应为基础的独特叙述策略。
英国女小说家安•苏•拜厄特的长
篇巨著《占有》是1990 年布克奖的获奖之作。自问世以来已十载有余,仍一如既往地吸引
着世人的目光。人们为其丰富博杂的思想主题所倾倒,亦迷恋于其繁复多彩的艺术技 巧。
读者大众和批评家们热情不减当年,试图从各个角度尝试解读《占有》的主题,探索《占有
》的叙述风格,有的对小说中人性的欲望、女性人物和神话因素以及 死亡、艺术和历史等
主题进行评述,也有的对作品的象征意象及结构框架等进行分析,①但很少有人将故事与话
语联系起来进行解读,不足以破解拜厄特精心构筑的 这一诡异文本迷宫。本文旨在探讨《
占有》 中故事与话语的照应关系,以求更好地理解拜厄特的历史叙述策略及其主题意义。
《占有》全书长达28 章,共507 页,外加1页半的扉页,和3 页多的后记,堪称鸿篇巨制。书
中各种文体纷乱杂陈,交错相间,包括神话史诗、童话传说、书信、日记、人物传记、科学
报告、学术讲演、批评文章、临终遗书及法律条 文等,大量的文中文形成错综复杂的文本
碎片,人们实难从体裁上对《占有》进行归类。小说各章节的模式和体例似乎没有统一的标
准,除常规的散文小说体外,许 多章节以维多利亚诗人艾什和拉摩特的诗摘为尺牍,引出叙
述正文。第九章通篇为署名拉摩特的《门槛》的童话故事;第十章题为通信,整章均为艾什
与拉摩特热恋 时的信件往来;第十一章和第二十一章分别为长篇诗作《斯旺麦丹》和《着
魔的妈妈》。这几章明显地与其他直接叙述的章节情节断裂,主题各异,文体不一。《占 有
》的故事时间跨度之长史无前例,涉及三个相距遥远的历史时期,其一是人类伊始混沌之初
的远古时代,从世界的起源,人类的童年开始,早期的母性崇拜,初民 的蒙昧及神灵的威力尽
显其中。其二是近代的19 世纪后叶,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景 观中展示着男女诗人间的优美
爱情及他们对信仰,艺术和人生的理性思考。其三是20 世纪80 年代末,学术界上演了一场
滑稽可笑的学术争夺战,其中不乏性爱游戏和名利纷争。拜厄特似乎要在一本书里写尽整个
人类历史,批评界因此将《占有》列为反映社 会演变的历史小说。②在文论集《历史与故
事》一书中,拜厄特坦承她在《占有》中就历史叙述可能采取的形式之多元性进行了认真的
“游戏”———包括侦探故 事、人物传记、中世纪诗体传奇、现代传奇小说,并插有霍桑
的荒诞历史传奇、校园小说、维多利亚第三人称叙事、书信体小说、拟作的手稿小说,和三
个女人的原 始童话故事等。③的确《, 占有》之叙述时空的广阔和叙事技巧的多元是小说
史上空前绝后的。事实上,拜厄特在《占有》中所采取的这种叙事策略是源于她对历史的哲
理思考,是由她意欲表 现的特定历史内容所决定的。从拜厄特的历史观出发,通过分析《占
有》中故事与话语的照应关系来破解其叙述策略和美学原则,不失为一种切实可行的途径,
相信能解答一些疑惑和难题。拜厄特的历史情结由来已久,在她的早期创作中如《花园中的
少女》等已初见端倪。
她 的多部作品借男女情事写社会风貌,以小人物写大时代,用
历史片段折射人类整体经验。在《历史与故事》中《父辈》、《祖辈》和《祖先》等文里,
拜厄特深入地 探讨了小说与历史的关系,坚持“小说表现历史”的一贯立场,并自觉肩负这
种历史使命。她借用朱利安•巴恩斯的话来定义由文本所再现的历史“, 什么是世界历史?
只是黑暗中的声声回音;是闪烁了几个世纪然后暗淡下去的点点意象;是故事,是那些时而重
叠的古老故事; ⋯⋯我们编造一个故事来弥补我们不知道或不愿接受的事实;我们保留几个真
实事件,就此编织出一个新故事。⋯⋯我们称之为历史。”④在《占有》 的扉页,霍桑的一
段引言明确表达了拜厄特表现历史的创作动机:“ ⋯⋯试图将过去的时光和正离我们飞逝而
去的现在联系起来”。由此可见,拜厄特在《占有》中以人类经验的诸个历史阶段为其叙述
内容,而从叙述史上采用与之相 适应的体裁形式,结构模式和叙述方式来表达这样的特定内
容,按照历史叙述求真求实的原则来展开其小说叙述便是拜厄特的必然选择。西方早有“小
说表现历史” 的传统,西文中故事( histoire) 与历史( history) 二词属同一词源。中
国文学史 上也有“小说是历史的载体”之说,古代文人多有作小说借鉴“史传”笔法,读小
说借用“史传”眼光的做派。与众不同的是,拜厄特打破了传统历史叙述风格统一 的经典
模式,充分发挥小说的整合功能,利用叙述史的各种成果,用多元而非单一的话语形式来表现
丰富而古老的历史内容,故事与话语在历史的层面上有机融合, 并以此形成她自己的叙述创
意和叙述个性,使古老的历史叙述焕发出新意,从而超越了司各特、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等
人小说中的历史叙述传统。拜厄特称之为“旧 故事,新形式”。⑤一《占有》的布局谋篇
独具匠心,别具一格。小说叙述打破了单一模式,采用了多层叙述。首先是故事外作者式叙
述者(authorial narrator)对20 世纪西方学术圈内众生百像的描写,反映当代社会景观,
此为第一叙述层;其中罗兰等众多人物追踪19 世纪一段文学秘史时所发现的大量历史文本,
尤其是拉摩特与艾什这两位19世纪诗人的书信、日记等构成第二叙述层,揭示出维多利亚时
代的精神风貌。而这两位 诗人改写的多篇神话史诗和民间传说则讲述远古神仙们的故事,
再现出人类早期悠远神秘的历史。这些神话传说故事虽与两位诗人的书信日记同属第二叙
述层,但他 们实际上是在转述流传已久的他人的故事,实则暗含着第三叙述层。这“三层”
叙述如此巧妙自然地叠合起来,依次形成由20 世纪80 年代末首先向19 世纪后叶的维多利
亚时期,然后向年代久远的人类远古的回溯式追述,分别讲述三个不同历史时期的故事。
不同历史时期的三个横断面,形成横向描述,分别表现不同时代的历史风貌;平行的三个横向
描述串联起来,形成纵向描述,反映出人类历史的完整进程;纵横相交,构成小说结构的经纬
线,同时体现出历史的共时性和历时性。三个貌似互不相干相距遥远的时代在历史的循环中
连成一体,交错并行,互为类比,构成文本的繁复内在结构和多重立体时空,由行文格式或语
言体裁的频繁改变而自如地转换。时空跨度极大的叙述内容融合一处,古今并置,前后呼应;
历史与现实并行不悖,相互映衬,彼此对应;貌似支离破碎的文本片断,实则精心设计的有机
组合,形散神聚,似断实联;相对独立,自成章节的单个部分,可分可合,疏密相间。层层递进
的历史回归,赋予作品以历史的纵深感和厚重性。区区一本《占有》,浓缩了整个人类经验
的漫长历史,《占有》的三个历史时期分别采用了与其所述的时代内容相契合的体裁形式和
结构模式,艺术形态的更迭和叙述结构的变换与历史发展的演进同步。拜厄特打破体裁的规
范,引各类文体入小说,以人类历史的进化意识来结构作品,叙写故事,使叙述的时代内容和
叙述的演进模式形成同构对位。拜厄特对叙述体裁和结构模式的精心选择体现出她独特的
历史观。拜厄特在展现当代社会生 活全景时采用小说的常规叙事手法。平铺直叙的现代散
文体描绘出当代西方社会的人文景观,传统的线形叙述演绎出一系列环环相扣的喜剧性冲突
,惯常的因果关系 清楚地呈现出故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叙述始终恪守时间的延顺性、
故事的完整性和情节的连贯性这三大重要叙述规则,呈前后连贯情节相衔的历时性线形结
构。叙事伊始,拜厄特设计了罗兰发现艾什手稿这一细节来展开叙事,自然逼真,颇具史实意
味。文学史 上有多个假托得到手稿展开叙事的例证,如《洛丽塔》中亨伯特所留的手稿,鲁
迅的《狂人日记》等都属此类。巴尔特称找到日记、书信等的叙述手法是“为即将开 始的
叙事作品制造一个自然情景作为起因, ⋯⋯试图以此使作品显得真实自然”。⑥小说的当代
人物多为研究文学史的专家学者,故事情节就是众人物对文学史上的一段秘史的追踪,追寻
历史的真相自然而然 成为作品的主题。拜厄特如此巧妙的构思可谓神来之笔。叙事套用了
传统的旅程模式, 罗兰和毛德先后三次出行,先是寻到了拉摩特的故居,获得了两位前辈诗
人的大量情书,接着在约克郡的林间湖畔寻觅诗人昔日的踪影,后经水路远赴法国求 证拉摩
特客居布列塔尼的一段经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考据史实的当代学者一如早期小说中的游
侠一样彼此冲突不止,纷争不断,历史真相的查证成了一场你争我 夺的史料大战,学术上的
竞争变成互相追逐的环欧历险,昔日的英雄追寻演变成了当今文人争名夺利的角逐。罗兰等
当代学者逐步搜寻到的19 世纪的日记、书信和诗歌等历史文本构成维多利亚时代的叙述,
仿佛是当时的人物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和个人经历所进行的实事实录,因而极具真实性和历史
感。作者 带领读者和人物一起从历史史料中探索维多利亚时代以及更悠远的历史真相。书
中人物吐露心菲,记录隐秘的日记,互诉衷肠、倾吐情愫的书信,表达爱的激情和心 的纯真
的诗歌,将维多利亚时代的爱情传奇演绎得回旋跌宕,一波三折,凄美哀婉,真实动人。
在小说中,男女主人公互赠诗文表白爱情古已有 之,中国古代小说如《红楼梦》、《莺莺传
》等亦有大量引诗入文的现象,乃曰“有诗为证”。书信体使才子佳人得以相互抒发情感,
表明心迹,日记体则便于人物 进行真实的心理表述。日记和书信体所惯用的第一人称和现
在时具有直接性和即时性,第一人称“我”容易引起读者的感情上的共鸣, ⑦而确切的时间
和地点等史证特点,则赋予叙事以实证性和记实性,使之显得真实可信,极富史料感,给维多
利亚时代抹上逼真的历史色彩。诚如拜厄特所说“, 依据维多利亚时代词与词之间的关系,
按照维多利亚的次序,在维多利亚的语境下写作维多利亚的文字,是我所能想到的表明我们
能听到维多利亚故人的唯一方 法。”⑧逐步挖掘出的各种史料,最后串联成大致完整的故
事情节,叙述呈层层递进的串珠式结构。两位维多利亚诗人迷恋于人类更遥远的历史,醉心
于解读和阐释 神秘的过去,因为“维多利亚人不仅仅是维多利亚人。他们阅读过去的历史,
并使之复活”。⑨于是,诗人们的作品中重述了人类古代的故事。拜厄特运用民间故 事,神
话和传说这三种人类早期文化的 基本形态,借维多利亚两位诗人之手,不是自己创造,而是
复述了数个流传已久早已家喻户晓的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展示出一个个生动鲜活的远古画
面,构筑起荒 诞神秘星斗闪烁的神话天空。可讲述的传奇故事赋予叙事以故事性,可吟诵的
诗文使叙事富有诗意。拜厄特用抽象的时空、朦胧的意象、虚幻的情节、弥散的结构, 在
古老的神话框架中恰如其分地描绘出混沌初开的原始世界图景。颇具古风的大量史诗,神秘
荒诞的超验叙事,逼真地演绎出人类童年的状况,在荒诞的小说世界里 再现虚构的神话历史
。主神奥丁和其子光明之神巴尔德,被幂王掠为幂后的普罗塞耳皮涅,半人半蛇的仙女美鲁
希那,水晶棺里沉睡的美丽公主等,无一不是人们所 熟知的神话传说人物。代代相传的神话
故事或多或少折射出人类童年的情境,神仙们的身影仍在岁月的流光里闪烁。拜厄特不愿凭
空虚构远古世界,而是引经据典, 重述有案可查的文本故事,从神话中推导出人类初始的图
景。《占有》中的数篇神话史诗、童话故事和民间传说形成独立成章,互不相连的板块叙述
,各个文本相对 独立,上下章节之间没有情节上的承传联系。零散的片段式叙述印证了古老
经验世界的散漫性和历史文本的不确定性,与远古历史的模糊性和神秘性形成对应。穿越
无限的时空,悠远的历史已成孤立分散的零星碎片,叙述呈共时性散珠式结构。显而易见,如
同小说初创时对传说和诗歌的借鉴《, 占有》的三个历史时期的叙述所采用的体裁与叙述
历史的演进规律吻合统一,符合叙事文学诗在先,散文继之,先有传奇,后有小说的模式演进
规律。
二 任何叙述都“要挑选一个视角,即看事情的一定方式,一定的角度,无论涉及到
的是‘真实’的历史事实,还是虚构的事件”。⑩《占有》全书的叙述从叙述内容的 历史
性出发,有意识地采用了从当代反观历史的眼光作回顾性叙述。其中叙述视角与当代人,包
括作者本人看待现实,回顾历史及认识自我的认知规律形成同构对位 关系,在三个不同时代
的叙述中由历史距离的差别而采用认知程度不一的叙述视角。对近在眼前、记忆犹新的20
世纪80 年代的当代社会人物事件采用全知视角,全方位地反映当代西方社会全景;对晚近的
维多利亚时代便采用限知视角,用逐步挖掘出的人物日记、书信等“历史的碎 片”还原百
年前的过去,再现维多利亚时代的精神风貌;而对当代人目力所不及的远古则借助19 世纪两
位诗人的“略知”视角,遥望历史的深处,获得一知半解。远古的历史犹如“黑暗中的团团
模糊意象”,影影绰绰,朦胧浮现。叙述由故事外全知叙述者担 任,其身份背景似乎与身处
20 世纪末的作者拜厄特相同。作者式叙述者全知全觉,时隐时现,无所不在,将西方学术圈
的种种形态尽收眼底,对当代社会了如指掌,对众人物的内心欲望把握透 彻,尽管有时佯装
旁观。在小说的第二章,全知叙述清楚地交代了男主人公罗兰的身世背景,年龄外貌,受教育
程度,目前的生活和工作状况等。人物底细,无一疏漏,如同传统文学中为人物作传的小说,
只是没有使用像《弃儿汤姆• 琼斯的历史》那样的书名而已。有时叙述者又自如地切入人
物意识,观照其内心感受,“罗兰认为自己是迟到者。他到得太晚了,那些东西尚在空气中但
已消失了,那些60 年代的狂热,明丽,游历和青春,那个他和他的同代人看作美丽的空白日子
的幸福黎明。”“罗兰觉得自己身置边缘, 只是一位旁观者。”“这里有许多圈子,但他
置身于所有的圈子之外”。现代人那种身不逢时、与世隔绝的异化感清晰可察。第三人称
全知叙述者,有时又如 同一位目光敏锐凌驾一切的权威,居高临下地对人物的一言一行进行
点评。克罗博以传记权威自居,利用各种现代化演绎工具,在一所教堂里进行他题为“传记
家的艺术”的演讲。他对教民们声称,“传记就像性爱和政治运 动一样,对现代人来说是一
种精神饥渴。”紧随其后的现在时态的句式传达出叙述者不动声色的声音“, 福音是什么?
不就是对传记艺术的一系列各种各样的尝试吗?”lz语言逻辑上的明显谬误让读者知晓这
种貌似肯定的赞赏,实则一针见血的讽刺,喜剧色彩显而易见,与简• 奥斯丁的风格何其相似
。尔后叙述者以稍带刻薄的嘲讽,如此描述女权主义学者利奥里那“, 利奥里那是个高大雄
壮的女人,各个方向都大。”“她娘家姓冠军(Champi2on) ,”l{第一任丈夫是一位新批
评家, 却未能“幸免于利奥里那及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解构主义和女权
主义等割喉的意识形态之战”。l|她儿子的父亲则是一位诗人,其诗歌“充满了操呀废物
屎呀来吧,很显然,他够高大的,足以时不时地揍利奥里那,这可不容易”。l}性感女性的嚣
张及男性文人的酸臭表现得入木三分,令人捧腹。
在 这里,全知叙事模式完成了典
型形象的塑造,介入式评说阐发作家本人的见解,传达了她对同代人的评判,取得了旁观者清
的反讽效果,俨然一部当代讽刺喜剧。大 多数场合叙述者则以史家的身份出现于小说中,我
们可以听到叙述者清晰的声音“他们所想的以后再叙。以下是他们所读到的”。l~此处叙
述行为的有意暴露, 使小说叙述类似于历史叙述,以求小说信实如史。中国古典小说也有“
按下不表”的说词。全知视角对故事的全景透视使叙事能得心应手地表现现实的广度,运用
自如地操作宏大的布局,梳理繁多的事件和复杂的线索,为读者了解现实的总体状况提供一
个恰当的观察角度。避免了限知视角特别是第一人称叙述的主观色彩和视野局限,反映出当
代西方社会广阔的生活领域。可以说,现代小说中全知视角的独裁地位早已不复存在,但它
把握全局,控制整体的权威功能永远不可替代,拜厄特对 此显然心知肚明。作者式叙述者像
一位行文严密的史学家,对自己无法观察到的百年前的往事采用当事人自叙,以求真实可信,
历史人物的书信,日记等史料,便成 为史实考证的文字依据,由历史文本逐步揭示出维多利
亚时代的社会风貌和人文景观。作者让罗兰等当代人物来挖掘研读历史资料,使日记、书信
等派生叙述自然 化,消除人为安排的痕迹,仿佛“事出有因”,自然而然。故事内人物自己
担任叙述者,从第一人称的有限视角,以时代的“见证人”的身份,讲述自己的故事或别 人
的故事。此处的叙述“依据故事参与者的认知能力调节它提供的信息,采纳或佯装采纳参与
者的‘视角’或视点”。在难以触及真相的历史叙述中这种故事内人物 视角较之于无所不
能的全知视角显得更为客观真实,更为读者所信服。
如艾什和拉摩特热恋时的书信往
来,第一人称当事人叙述显得格外情真意切,篇篇信文无不令人动容落泪。颇具主观色彩的
故事内人物限知视角,从不同的角度观察人物事件,众多不同身份的人物参与叙事,各自从自
己的立场出发,或公正或偏颇地提供历史史料, 使历史的真相若隐若现,故事悬念丛生,平
添了几分朦胧和神秘,不逊于流行的侦探小说。与拉摩特同居的女友布兰奇察觉了艾什对拉
摩特的热烈追求,在日 记里记录了这一隐秘恋情“, 信,信,信。不是给我的。我也不能看,
不能知道。”“于是我们这来了个觅食的野兽。那东西围着我们的小居所徘徊,企图掀揭窗
户,向门里呼气吹风。”或许是 出于对男性的敌意和偏见,布兰奇使用了一个诋毁性的隐喻
来形容“来犯者”,并有意隐瞒了他的名字,仅称之为“家门口的狼”。第一人称人物叙述
的主观性和不 可避免的感情色彩歪曲了历史真相,情节更趋扑朔迷离。艾什在携拉摩特同
游约克郡时沿途给妻子写信,向她描述旅途的诸多见闻。但为了不伤害贤良的妻子,并维 护
其忠实丈夫的形象,艾什有意掩盖了与拉摩特的恋情,在信中刻意伪装成独自出游的情景,不
可靠叙述遮蔽了事实真相,令故事神秘莫测。后拉摩特身怀有孕,只 好远赴法国的布列塔尼
,客居远房表妹萨宾那家中待产。作者有意识地采用一个未成年少女尚未成熟的视角来观照
女主人公的那一段经历。萨宾那对拉摩特怀孕之事毫无觉察,她对不期而至的神秘表姐先是
万分仰慕,后又极度妒忌。
年 幼无知的萨宾那像亨利•詹姆斯笔下的梅西一样缺乏成熟的
眼光,没有正确的判断,不知孩子是男是女,是死是活,因而在日记中留下悬念,拉摩特所生孩
于的命运 悬而未决。以书信、日记体为主的第一人称人物叙事便于展开心理描写,表现人
物的内心真实。但人物的限知视角或因人物知识的局限,或因人物的情感趋向而遮蔽 了其
观察视野和判断能力,导致不可靠叙述,不足以展示历史真相的全部,必须由作者式叙述者进
行“补充性干预”。所以除第一人称限知视角外,作者在维多利亚 的叙述中采用了第三人
称全知视角作为补充,以解限知叙述留下的悬念。拜厄特称“都是为了讲述我小说中的历史
学家和传记家们不曾发现的东西, 为了让读者进入文本的想象世界”。一处是第十五章艾
什和拉摩特遮人耳目不为世人所知的约克郡秘密之旅,先是一位虚拟的观察者(据原文) 对
两位秘密情人进行外聚焦叙述。不知姓名的男人和女人仿佛素不相识的旅客,凑巧乘同一节
车厢驶离伦敦。最后全知叙述者才道出结伴出游的秘密恋人是读者早已 熟悉的男女诗人,
延宕多时的真相终于大白天下。另一处则是故事终结之后,游离于故事之外的全知叙述者出
场,交代无人知晓的一幕历史场景,“有些事情发生 了,却未留下可辨的痕迹,无人提及,不
见记载,但如果说以后的事情不经意地继续着,仿佛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那就大错特错了
。”1868 年维多利亚夏日的原野上,一位云游的诗人遇到了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姑娘不知
道那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诗人也没能证实这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代史学家们亦无 从得知
历史上发生的这一幕,只有作者和读者分享艾什父女相见不相识的秘密。这一作者精心安排
的补充叙述足以反映历史真相的不可知性和人类认知的局限性。在 远古时代的叙述中,拜
厄特沿用了传统历史叙述的外聚焦叙述模式,重述了北欧神话中拉格纳罗克诸神大战世界毁
灭,法国传奇里仙女美鲁希那造福人类《门槛》里著名的三难选择,还有公主被囚水晶棺等
诸多传说故事。历史仿 佛超越了茫茫时空,回到了远古那神灵出没、英雄当世的非理性神
话时期,众神和诸英雄上天入地,在无边无际的宇宙空间自由驰骋。一时间,仙女再世,神灵
复 活,久违的神话世界虚无缥缈,若隐若现,似真似幻,神秘莫测。和传统的历史文本一样,
叙述者以说书人的口吻,描述具体的人物事件。在讲述《门槛》的故事 时,说书人称听众为
“亲爱的孩子们”,“我怎么描述她的眼睛呢? 我必须给你们讲述,因为我是你们的故事人
。那么就想象深夜里一模一样的两汪潭水, 想象漆黑的不带一点蓝的,就像黑葡萄一样”。
这种传统的叙述模式仅对人物做外在观察,不进入人物的心理世界,往往只对人物的情感做
简单的交代,如“他们住 在城堡里,从此幸福快乐”等等。在童话故事里,我们无从得知美
鲁希那被迫离家别子的凄惨,公主被囚于水晶棺的痛苦,以及女城之王遭受灭顶之灾的愤怒
。凡此 种种,虽留下遗憾,但却符合那个时代的审美标准和叙述规范,是叙述历史的局限使
然。我们不能违背历史的认知规律,单凭想象去揣度神仙或古人的心理,破坏叙 述的真实性
。无疑,这正是作者拜厄特的高明之处。
三拜厄特从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截取了三个
具有代表性的横断面,作为其作品的内容,以期反映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对《占有》的 总
体叙述节奏如三个历史时代在叙述文本中应占的比重,需用笔墨文字的多寡,细节内容的取
舍等,拜厄特均有其周密的思考。从总体上来说,拜厄特是按照当代人 对不同历史时期的认
知能力的差异来决定叙述内容的详略,叙述节奏的快慢,及选择讲述或展示的叙述方式的。
人们对自己置身其中的当代有着深刻的感悟和全面的 了解,可以做出准确细致的描述。而
对百年前的维多利亚时代则相对隔膜,只能按照历史文本进行有限的讲述。至于历史深处的
远古时代就更是鞭长莫及,只能依据 神话传说略叙一二。从当代到维多利亚时代最后至人
类远古《, 占有》的叙述节奏由慢到快,故事密度由密到疏,叙述方式由详到略,历史逐步淡
化为现实的背景。在表现不同时代的各个具体故事的内部又根据主题的需要,时而 讲述时
而展示,或详写或概述,可忽略的事件,广而概之,一笔带过,有意味的情节,累赘铺陈,历历在
目。间接讲述和直接展示这两种最基本的叙述方式相结合, 对故事内容或压缩提炼,或扩展
放大,灵活自如地调节审美距离,筑就人类历史上具有代表性的篇章,在短短一本书里浓缩整
个人类历史的全部经验。表现80 年代的当代叙述以详写为主。故事时间的跨度仅从上一年
的冬天延续到次年的春天,短短的几个月成为文本的主叙述,约占总篇幅的二分之一强,叙述
时间与故事时 间大致相等。罗兰如何在伦敦图书馆意外发现艾什手稿,如何来到林肯大学
和毛德联手进行调查,如何探访拉摩特故居,在娃娃摇床里找到大量信件,后如何去法国 调
查拉摩特生子一事,而其他人物如克罗博、布来凯德等又如何闻风而至,尾随其后,到最后所
有人物在风雨之夜聚集艾什墓地,挖掘出陪葬的书信,终至真相大 白。叙事有始,有中,有尾
。大量的细节描述贯穿叙事始末,文本中有不少精彩的场景展示。维多利亚时代的叙述以两
位诗人的情爱故事为主,故事时间从19 世纪的50 年代持续至80 年代,覆盖了男女诗人长达
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但作者仅摘取了人物生命中的几个闪光的亮点作详细展示,其他则一笔
带过,或忽略不计,叙事有详有略,叙述时间 明显小于故事时间。回首过去,百年前的往事只
是历史的长河中短短的几个瞬间,留下诸多空白和疑惑。拉摩特在沉默三十年后,届艾什临
终之际,给他发出了最后 一信,称“三十年来我一直是美鲁希那,乘风盘旋在城堡之上,想要
看望我的孩子,想要喂养她,抚慰她,而她却对我一无所知。”拉摩特以美鲁希那自喻,一句
话 高度浓缩了自己与爱人分离,与女儿以姨甥相称的长达几十年的痛苦岁月,留给读者无限
想象回味的余地。
远古时代的叙述所涉及的故事时空涵 盖了人类早期千百年的
漫长历史,但叙述者只撷取了相当有限的几个片断,总体上用讲述进行略写,叙述时间大大小
于故事时间。叙述者遥望历史的深处,仿佛视力 减退,只对目力所及之处略叙一二,交代古
老历史的大致概念,历史形成的空白无疑多于遗留下来的片段印象。神话和传说故事演绎出
有限的几幕远古场景,如诸神 取木造人,人类始祖阿斯克和艾姆布拉诞生,达狐治下的女城
为海水所淹,三位女神所设的著名三选难题,小裁缝拯救被囚的公主等故事。只有少数具体
场面进行了 细致的过程展示,如众神分别用榛树和桉树造出男女两个人形那一幕“, 奥丁
吹灌进灵魂,光明的霍尼尔/赋予感知和领悟及站立和行走的能力。最后阴沉的罗基织就血
液循环的管脉/ 吹进生命之火”逼真的细节写活了想象中的神话世界。现实背景中的远古
片断,宛如遥远大空中的点点星光,隐约闪烁,神秘诱人。《占有》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经典
历史小说,其中对虚构历史的回顾是在与虚构现实的比照中进行的,突出历史与现实之间的
同一性和延续性。不同的历史时期互为镜像,彼此映衬,在各叙述层展示 出近乎相同的类比
。里蒙•凯南把这种现象称作“层层相嵌”(mise en abyme) 。《占有》 中各种叙述形
式之间的互相渗透,拆解了小说与其他文体如诗歌等的人为界限,跨越一时一地一人一事的
单一叙述,个体经验折射出集体历史,人类历史的不 同时期统一于多层复式叙述中,文本话
语的共时性和历时性体现了历史叙述的深度和广度,赋予叙述以经验的整体性,最大可能地
涵盖和包容人类历史文化传 统的各个阶段,展示出气势恢宏的广阔历史画面。在此,故事与
话语在历史的层面上合二为一,形式与内容形成有机结合,话语不仅仅是一种表达手段,也是
对叙述 内容本身的一种建构,体现了作者对历史内容的独特审美把握。拜厄特以自觉的历
史意识和成熟的叙述意识,以自己的叙述个性和艺术独创性,开辟了一条回归历史的新途径,
完成了当代小说的历史叙述。《占有》就是一部人类历史的缩影。END.
开辟回归历史之新途径——析拜厄特《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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