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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失者》精彩连载之五:火星女郎的信

上海译文 2008-06-26 10:26:59

爱丽斯、花钱、火星女郎的来信
苏醒过来时,我已经坐在闹市区的街边长椅上。我揉了眼睛,搓了脸,又呆坐着抽了好几只支烟,周围的一切才渐渐变得真切起来。颜色成为现实的颜色映入眼帘,声音成为现实的声音传入耳朵。感觉就好像动画片里破碎得七零八落的变形金刚又自行组合成功,电源恢复。
电源恢复。我小声自言自语道。
暮色四合。空气里散发着繁华街市傍晚所特有的亲切气息。喧闹的温柔。路灯和霓虹渐次亮起。人流和车流在我身前身后冲刷而过。一闭上眼,所有的噪音就都汇集融合为一体,附在耳边,像一小朵声响的云。
我靠上椅背,闭着眼睛回想。想双胞胎大汉。想白色房间里的白色怪人。想他让人发冷的微笑。想沸水中的青蛙。想吃人肉。想关于我的过去。想组织、公司、不失者……
犹如一个无比诡异的白色的梦。
要真的是梦就好了,我想,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那样。爱丽丝一觉醒来,发现三月野兔也好猪婴儿也好动不动要砍人脑袋的王后也好,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她仍旧躺在河岸边,头枕在姐姐的怀里,夕阳西斜,青草被风吹得沙沙响,芦苇摇曳,远处传来牧归的牛哞。我特别喜欢这部童话,家里有五个版本,看了不下二十遍。
但我知道,那不是梦。绝对不是。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
我在长椅上又坐了一会儿。不想动。也不想回机场边的公寓。我想多呼吸一会这里人来人往的空气。在离开那怪异寂静的白房间后,这里的嘈杂让我倍觉抚慰。
街正对面的商厦幕墙上嵌着一面巨大的液晶电视显示屏。为转移思绪,我盯着那看了半天。画面推出几名妙龄女郎,全都面带微笑,身着运动劲装,身手矫健地进行各种体育活动:登山、攀岩、羽毛球、排球,诸如此类。这到底是要说明什么呢?原来是广告。某种新上市的卫生棉条广告。下一个是又一个牌子的卫生巾广告。如果我是女人,大概会为究竟是用卫生棉条还是卫生巾而犹豫不决,大伤脑筋。我想。
但我干嘛总要想这些跟自己毫无干系、莫名其妙的事情呢?亟待考虑解决的问题似乎有千千万万,而我却一个头绪也理不出来。
有流动的报贩来推销报纸,我从公文包里掏出零钱买了张晚报。其实并不想看报,只是觉得有必要买一张,作为自己身处现实世界中的证据。
算了!我想,即使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也让它一小时之后再说好了。重要的是现在,此刻。此刻我在这里,在实实在在的现实当中——有报纸和卫生棉条广告为证。
我站起身,打算四处走走。这一带离公司大厦并不远,午休或下班后我常在附近转悠,所以很熟悉。一路上商铺节比鳞次,灯火辉煌。走动之间,我注意到——就像老是不经意间遇见自己似的——到处都有镜子或玻璃门映出自己的身影。看起来惨不忍睹。活像刚刚从地狱旅行归来。走着走着——也许类似于某种转移——我对自己身上的工作服和夹在腋下的公文包产生了无可遏制的恨意。
于是,我走进一间看上去还顺眼的小服装店。木框的玻璃门上镶着一块长方形的红色铁牌,牌上用黑色楷体写着“半空中”几个字。推开门,响起清脆的叮当声。店内冷气开得很足。大概是店主的长发小伙子坐在一张似乎很舒适的橙色单人沙发上,边听音乐边摇头晃脑地翻看时装杂志。节奏强劲的迪士高音乐,空气都被震得一动一动的。店里就我一个顾客。看我进来,他只放下杂志,冲我随便一笑,然后低头继续看杂志。对此我十分满意,甚至松了口气,我买衣服最怕有人在旁边热情地指导推荐。
我很快就挑了一条牛仔裤,一件黑色带风帽的短袖衫,白色棉袜,蓝色布面球鞋,进更衣室全套换上。出来又选了一只灰色的大登山背包。公文包跟换下的衣服皮鞋团成团一起塞进包里。小伙子起身调低音量,报出价格,比我预计的要高一倍。但我没有表示丝毫异议,爽快地用信用卡付了帐。
“眼光不错!”他说,“这样比刚才精神多了!”
“辞职不干了!”我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
“辞职好,大家都该辞职。”他说,“我以前在银行工作,就是因为受不了每天穿工作服才不干的。告诉你,”他以神秘的口吻说道,“工作服那玩意儿十分害人,穿久了人会不知不觉地慢慢磨损掉。磨损一空!”
我觉得很羡慕他,他肯定不是不失者。我很想告诉他我是不失者,并就究竟何谓不失者对他合盘托出。但终究我只是背上背包,与他微笑道别。走出老远,他的话还在我耳边回荡——
磨损一空!


可能是因为花钱、新衣和长发小伙子的缘故,我觉得心情好了不少。我决定继续花钱采购。反正去澳洲饲养树袋熊的理想也已经变得虚无缥缈。且花钱让我有种不可名状的痛快感和充实感。仿佛体内有个破洞被填平了似的。仿佛。
我去了常去的那家音像店。DVD影碟一口气买了大卫·林奇的《沙丘魔堡》和《象人》、黑泽明的《梦》、希区柯克的《西北偏北》、马丁·斯科塞斯的《基督最后的诱惑》、宫崎骏的《龙猫》、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夜》、布列松的《少女莫夏特》和汤勃·霍珀的《德州电锯杀人狂》,还有几部导演名字没听说过的片子。又挑了十多盘新到的4AD公司和岛屿唱片公司出品的另类摇滚原版CD。
接下来去了超市。每星期我都要来一趟超市,填补日常生活用品和周末做饭的材料。我像平时一样买了面包牛奶咖啡豆和新鲜蔬菜。本来没什么再需要的了,但我仍然推着巨婴摇篮般的购物车在这物质堆砌的迷宫里流连忘返。一圈转下来,车篮里又增加了易拉罐装的可口可乐、软皮记事簿、原子笔、巧克力、奶油夹心饼干、色拉酱、番茄沙司、有大力水手图案的马克杯、CD包、两个40瓦磨砂灯泡、一打棉袜、墨镜。哪一样都可有可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在付款处排队时,又抓了几包薄荷口香糖。以前在一本书上看过,超市是一个制造梦幻的神奇仙境,它与天堂惟一的区别是后者没有收银机。而且根据调查,在超市停留的时间与所消费的金钱成正比,所以,在超市中,时间的确就是金钱。
但无论是时间还是金钱,我现在都觉得无足轻重,只想一花为快。
我又掏出信用卡刷卡付帐。信用卡磁条被刷得微微发热。
步出超市,背上的登山包愈加沉重起来。我伫立片刻,做个深呼吸。久违的饥饿感终于返回体内,如同走丢掉又自己跑回家的小狗那样。我恨不得能蹲下摸摸小狗的头。
往前拐进一个小巷,有家清真餐厅。餐厅里生意极好,拥挤不堪,我好不容易才找个靠墙位置坐下。点了大碗的新疆羊肉炒面和一瓶啤酒。这里的炒面酱汁特别够味儿。我花时间从容不迫、全神贯注地慢慢吃面,喝啤酒。啤酒盛在软软的一次性塑料杯里,就像直接把啤酒握在手心似的。吃完边吸烟,边对着空碗发了一会儿呆。发觉有人在旁边等位置时,我掐灭香烟,起身离开。


我沿着小巷向另一端马路上的地铁入口走。小巷长得出乎意料,蜿蜒曲折,穿针走线。夹在高度现代化的都市丛林中,这里好像被时代彻底遗忘了。两边全是低矮古旧的老式住宅,几乎每户门前都有老人泥塑般枯坐在竹椅上乘凉。不仔细看很像是死掉了。哪儿传来小孩的哭喊声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过不久,无孔不入的房地产商必定把魔爪伸向这儿,一举将其改造为新的玻璃阴茎。
由于吃得太饱,我整个身体酥酥麻麻的,脑袋则昏昏沉沉,人仿佛正在渐渐溶化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空气里弥漫出浓重的雨的气味儿。空气似乎被积蓄已久的雨意压得不胜负荷,一触即发。骤雨将至。
我进到巷口一间以前来过几次的店。在二楼开了房间。房间窄小,墙壁被粗粗漆成浅红色。女孩轻手轻脚地——生怕会把什么打碎似的——脱光衣服,脱光后站在那里,笑着伸了一下舌头,然后偎到我身边,拉过我的手,放在她的乳头上。乳头硬硬的,糙糙的,触觉很奇妙,宛如里面藏着什么小小的奇迹。
完事后,我觉得一阵虚脱。女孩抵在我怀里细声喘息。我越过她的肩头望向窗外。窗外是棵树。城市里少见的大树。远处传来雷声。没过一会儿,雨倾盆而下。听声音便知道雨点很大。树叶和地面被打得噼啪作响。腾起一股干燥灰尘被打湿的气息。
我闭上眼,听着雨声,深深地吸入那股气息。眼泪安静地流下来。
这里是在哪里?我究竟是谁?
感觉到我在哭泣,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弓起身子,慢慢用舌头舔去我脸上的泪水。舌头温暖,柔软,细腻。
“没关系,”她附在我耳边低低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出地铁口,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仍生闷气似的燥热不安。看样子雨还要下。
在公寓楼下,发现未来女孩的银色跑车停在那儿。我像被轻微电击了一下。糟糕!我已经把未来女孩完全忘在了脑后。
上楼。我懒得找钥匙,于是按响门铃。果然是她来开门。
“还好?”
“还好。”我说。
“有没有人跟踪?”
“搞不清——大概没有。”
我踢掉鞋,卸下背包,进厨房冰箱拿了啤酒。
“来多久了?”我拉开易拉环,喝了一大口。
“电话断掉就赶到你办公室,没找到你,于是又直接赶来这里。”我们在餐桌面对面坐下。她穿着尼泊尔风格的彩色条纹的七分裤,上衣是嫩黄色背心。恍若一只新鲜漂亮的小柠檬。餐桌上摆着我的《鲁滨逊漂流记》。“自己用万能钥匙开的门。”她说,“不怪我吧?”
我颓然摇摇头。
“发生了什么事?”她担心地问。
“一言难尽。”
“你呢?”我忽然想起来,“你说的‘出大麻烦了’又是怎么回事?”
她站起走进客厅,从沙发上的挎包里拿出一台薄薄的银色手提电脑,打开放到我面前。她移动鼠标,调出文件。
“先看看这个!”她说。


发件人:混血女郎
收件人:火星人
主 题:暗示

火星人,你好吗?
写下这句,就不知道下面该写什么了(所以干脆就把这句话写了下来)。毕竟,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提笔写东西了,面对白纸,好像有千万条路在面前延伸,脚却偏偏如黏在地上无法迈出半步。我究竟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
不过,反正不急。今天一天都没事。外面阳光明媚,房间收拾得清清爽爽,咖啡和音乐都准备好了(最近我煮咖啡的水平大有提高),总之,仿佛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已经各居其位,我尽可以悠悠然地,像聊天一样,给你这火星人写信。对,就是聊天!我不是最喜欢和你聊天的吗?想像一下,想像我现在就坐在你对面,正在对你说话,好吗?餐桌上铺着蓝色的亚麻桌布,热腾腾的咖啡香气四溢,香烟和打火机就摆在手边。火星人!认真一点。请闭上眼睛,用力想像一下(1、2、3、4、5……10秒钟,好了)。

先说说我的情况吧。到达蒙特利尔已经有半个月了,因为遗产继承的手续相当复杂,所以还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不过,一切都逐渐稳定下来。我在市中心租了一套小公寓,从窗口可以望见圣劳伦斯河。白天我半天在街角的一间咖啡馆做侍应生,另外半天上法语课。晚上则在公寓里自己做饭(我很想念你做的饭菜),看看电视,温习温习法语,偶尔去看场电影。总之,生活得很有规律。
知道我下飞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是去美容店恢复自己的棕色头发。这样,我看起来就和普通的加拿大女孩没什么两样了。但就跟在国内时把头发染黑那样,这么做,对于治疗我的孤独,并没有太大效果。而且,与在国内时的寂寞相比,这里的寂寞似乎显得更加清洁,更加宁静,从而也更加无以排遣。有时候,走在大街上,我会蓦然涌起那样的感觉——我正走在明信片中。就像在你那儿读的那本《爱丽丝漫游仙境/镜中奇遇》一样。爱丽丝走入了镜中世界,而我则一不小心走入了外国风景明信片中。

刚到咖啡馆上班的第一天,发生了一件事。
因为法语太差,我刚到这里时基本上用英语同人沟通。那天,当我上前用英语招呼一位刚坐下的客人时,对方狠狠瞪了我一眼,于是我用更柔和的口气又说了一遍,没料到他腾地站起来,勃然大怒,用听不懂的法语对着吧台里的老板乱吼一通,然后摔门而去。我完全不明白做错了什么,当场眼泪就流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蒙特利尔这座城市,在加拿大多少有点特别。虽然英语和法语同为官方语言,但在现实生活中,大部分人都说法语。法裔占总人口的60%。然而矛盾在于,掌握整座城市经济命脉的却又是人口比例较低的英裔。两者互相看不惯,经常会有摩擦。为了方便起见,我报名参加了法语学习班。
为什么我要跟你说这个呢?因为我觉得这里头有某种暗示。你不觉得,蒙特利尔与我有相似之处?换句话说,我觉得蒙特利尔也像个混血儿。由于构成材料不平衡而造成的内部冲突。你可能会认为这种类比太牵强,太无谓。但是,我不这么看,我非常非常在意身边的暗示。
因为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世界就是由各种各样的暗示组合而成的。

说到暗示,不知你有没有那样的经验。在一段时间里,你老是会不经意地遇到什么,也许是某种颜色,也许是某个数字,也许是某种声音,或者其它什么。而且,那个什么,好像是专门为你而存在着似的,好像有谁在不停地提示着你:即将要发生什么了!不过,一般人即使模模糊糊感觉到了这一点,也只会对自己说“别胡思乱想了”,就此作罢。
我却不一样,我会小心翼翼地循着暗示的线索,一点点地向前移动。然后,就如在一片漆黑中走进一个陌生的房间一样,我停下来,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能确切地感受到那个房间的气息和氛围。
那个陌生黑暗的房间,就是未来。
我并不是说我有某种特异功能,可以准确地预知将来。我只是在暗示的指引下,对将来有强烈的预感。对气息和氛围的预感。在那种预感的控制下,我本能地做出各种选择。
比如说,离开你。

至于这样的选择到底正不正确,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呢,我觉得,一旦做出了选择,其实就已经不存在是否正确的问题了。发生的发生了,没有发生的没有发生。如此而已。有谁能认定(凭什么认定)——没有发生的就是正确的或不正确的呢?
这让我想起一个小故事。大意是这样:从前,有一只生活在树下的小蚂蚁,它自小就立下雄心大志,一定要克服一切困难,登上大树的最高点。于是,它爬呀爬呀,爬呀爬呀,花费了很长时间,来到了大树的中间,在这里有无数分岔的枝干向上伸展开去。到底该选择哪条枝干呢?蚂蚁考虑了很久。然后,它选择了其中一条(总得选择一条,也只能选择一条)。爬呀爬呀,这条枝干又有了新的分岔,于是它又选择了其中一条。就这样,不停地往上爬,不停地选择分岔。渐渐地,小蚂蚁爬成了老蚂蚁,终于有一天,它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它所选择的路线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抵达大树最高点的。它甚至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哪一个环节的选择上出了问题,因为任何一个都有可能。
你不觉得这故事有点悲伤?我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像那只蚂蚁。

好吧,我承认,我说谎了。没有遗产,没有律师。那都是为了离开你而编造出来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大概会问。
因为我害怕。怕极了。表面上我好好的,但心里怕得要命。是预感到飞机即将出事的那种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恐惧。飞机飞行平稳,机舱内的乘客昏昏欲睡,只听得到发动机的嗡嗡声,一切正常、宁静,可是,只有我知道:飞机即将坠落!但我也清楚,哪怕我大声喊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我。于是我只能任由那种恐惧像热乎乎稠糊糊的水泥一样注入胸腔。不消片刻,水泥开始凝固、变硬。明白吗?就是那样的感觉。
我在害怕什么呢?我扪心自问。说不出来。我根本没法用具体的语言表达出来。就如同身处黑房间里,我能感觉到那个什么的存在,甚至听得到他的呼吸,嗅得到他的气味,但却看不到对方的模样。这才是最恐怖的。我在想,要是看得清那到底是什么,反倒不至于那么害怕了。不知道在害怕什么的那种害怕,才是最令人害怕的。
总之,有什么将降临到静静蜗居在飞机场旁小公寓里的火星人身上。
而我选择了逃。
跟你说,有时候,我有那样的错觉(也许不是错觉),我好像不是我。不对,更准确地说,是还有一个我,跟这个优柔寡断、游离不定的我截然不同,那个我冷静而坚定,真正操纵着一切。这个我所能决定的,大不了也就是染染头发什么的。虽然我的心是属于这个犹豫不决的我,但我的实际行动,却对那个冷静的我言听计从。这么看来,我这个人,实在是个很不健全的人。
在这个意义上,你也是很不健全的人。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感觉到了你的这种不健全性。那就类似于某种直觉:我们是同一类人。混血女郎也好,火星人也好,全都是不健全的族类。这不禁让我想到被冲上沙滩的一群鲸鱼。报纸上见过那样的报道。鲸鱼体积庞大,犹如一座座小山丘,全都在沙滩上动弹不得,只能耳听海涛声,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等待什么呢?死?也许。不过,即便如此,它们也还都是一幅置身事外的样子。人们称之为“鲸鱼集体自杀”,是吧?但我想,那肯定不是什么“集体自杀”。鲸鱼们肯定是由于某种神秘的原因而上到陆地的。比方说听到什么特别的呼唤了,或者要寻找什么了。鲸鱼大概也是不健全的。
正因为彼此的不健全性,我们相处得很好。情投意合。可是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好像周围的世界也慢慢变得不健全起来。一天半夜,我从梦中惊醒。我坐起来,大口喘气。跟梦中的喧闹相比,四下里静得出奇,静得让人以为是另一个梦。身边的你睡得很熟。月光笔直地把你一切为二。看着月光下的你,我压抑地低声哭泣。哭了不知道多久。然后,那个念头像被谁打字似的敲入脑海:
我要离开你,我要去加拿大寻找母亲。

下面,就讲一个梦。另一个梦。我最近常常做到的一个梦。在形形色色的暗示中,梦可是很重要的一种。尤其是经常做的梦。
梦中我和你在一所玻璃房间里。房间好像就是你机场边的公寓,家具陈设毫无二致。只是墙壁全是透明玻璃的。我们正面对面坐在餐桌边喝东西。我穿着空姐制服,你也穿着藏青色的西装工作服。都刚下班似的。忽然,透过玻璃墙壁,我看到门外有个人。那人长得和你一模一样,衣着也一样。他正微笑着从外面把房门锁死。笑得十分邪恶。笑容仿佛在得意地说“这下你们出不来了,我就可以冒充你到外面为所欲为”。笑完,他消失了。
这可怎么办?我们急得团团直转。谁知道那个冒充你的人会干出什么来!这时,我发现天花板是敞开着的,也就是说,我们能轻而易举地爬出去。于是,我们把餐桌移到墙边,再把椅子放到餐桌上,成功地逃出了被锁住的玻璃房间。然后,俩人手牵着手,出发去追击那个冒充你的人。
接下去,我们来到一个大厅。大厅里正在举行派对。非常豪华盛大的派对。人很多。光影缤纷,觥筹交错。我们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堆,果然看到那个冒充你的家伙。他正在和一帮你认识的人谈笑风生。你勃然大怒,朝他冲了过去。但就在那一刹那间,我猛地发觉,自己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我放开了你的手!一转眼间,我已经分不出哪个才是真正的你了!
看着眼前的两个你,我不禁焦急万分,几乎要哭出来。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自责,我要是不放开你的手就好了!我要是不放开你的手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能分出哪个是真正的你,哪个是假冒的你。
就此醒来。便是这样的梦。
醒来后我仍在情不自禁地懊悔——无论如何,我要是不放开你的手就好了。

这个梦在暗示着什么呢?昨晚,我又做了这个梦,梦醒以后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我起床披上睡衣,靠在窗边看下面灯火通明的街道。凌晨三点,街道上空无一人。一排路灯正在集体思考什么似的低头撒下昏黄的光线。不止是路灯,整个街道,马路,建筑物,仿佛都在静默地沉思着。真是奇妙,跟白天的样子完全不同,我恍惚觉得,它们在帮我一起思考:这个梦到底暗示着什么呢?
眼下还很难说清楚。但我决定,明天(也就是现在),无论如何都要给你写信,告诉你我做的这个梦。另外,我还想提醒你,千万不要忽视你的梦。因为——也许,在那里边,有比现实更重要的线索。

好了,聊到这里,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虽然写得乱七八糟,支离破碎,但已经很不容易了。要知道,写这么长的信,我这辈子可还是第一次。而且,大概是写累了,我觉得好像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墨水流走了。有种莫名的空虚感。嗯,就是跟你抱在一起时,常会涌起的那种空虚感,仿佛自己抱的不是你,而是看不见的空气,抱得越紧,就越一无所得。那种感觉,既幸福又悲伤。然而,那又既不是幸福,也不是悲伤。
不说这个了。再写下去,恐怕要哭鼻子。这不,已经有一颗大大的泪珠滴到信纸上。泪珠落在“又”字上,饱满晶莹,就像个微型的放大镜。随即,泪化开了,那个“又”字,变胖了,变得毛茸茸的。于是信纸上留下一小块干干硬硬的泪痕。可惜你看不到。过一会儿,我就去附近的网吧,把写好的信输到电脑上,发送到你的邮箱里。火星人,如果能把泪痕也一道发送给你,那该多妙。
有空的话,也给我写信,好吗?不管你是否能原谅我,我都在海洋的这一边,时刻为你祝福。亲吻你。


P·S:出国之前,给你准备了一件小礼物(是我自己动手制作的哦),放在你衣橱的角落里。为了防止你忘记我,答应我,到了圣诞节再打开,好不好?就当是圣诞礼物吧。再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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