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一部作品做任何評論都非謬即妄,因為只要不直接就一無可取。
蕭沆 《苦澀三段論》
這本書裡,找不到一種令人目眩的「西方哲學理論」。這裡有的,只是一個精神的旅人所經歷的某些瞬間,一個文化的流民所背負的沈重行囊。在其中,沒有什麼會令世界豁然開朗,也沒有什麼會讓生命無限舒張。有的,只是一種離開了故鄉——因為思想的途中才是精神唯一的家園,放棄了母語——因為哲學就是要創造一種尚無人講的語言,而固執起來的決絕與哀傷。這裡有的,只是一種不肯放過、不願鬆手的年少與輕狂,一門心思,與自我對抗。
德國當代哲人史勞德代克(Sloterdijk)在談到蕭沆時,提出過一個評定思想家價值,衡量其創造性的指標:就是看他的思想抵制模仿,能堅持多久。特別是那些自詡為弟子,宣稱只求延續其獨創精神的人們蓄意的模仿。而他為此採取的防範措施也同樣值得注意。那麼,僅從這一點來講,勿庸贅言,蕭沆就一定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蕭沆跟那些存在主義、批判理論以及後結構主義的哲學明星不一樣,這些人的批判性,展現出來就是現成供人模仿用的,而蕭沆卻一門心思,把自己做成不可模仿。其實,「重要」這個概念還根本無法形容蕭沆現象,因為他思想的動力絕不是期待看到自己的名字被編進思想史,躋身偉大哲人之列,為人景仰;他期待的甚至恰恰相反,幾乎就是以自己無人跟隨為榮。現代叛逆行動的大師們,像海德格、沙特、阿多諾或是傅柯、德希達,都可以根據他們的模仿者之多寡來計算其成功,而蕭沆,因為比這些人都更驕傲、更詭異、更絕望,所以是在令所有潛在的模仿者,蠢蠢欲動之時都不得不知難而退這一點上,體現了他的成功。因為他很清楚:一切模仿都只會導致滑稽,哲人若看重自己的思想勝過自己的成就,便必須盡力保護自己的思想,不讓那些審計思想成就的大小鬧劇來攪擾它。
批判或顛覆的觀念都可以形成流派,因為這些觀念都可以任人整理、強化、傳抄和模擬,而絕望的思想卻只通向一次人無法通過學習去加以控制的流亡,只開啟一種無止盡的遊蕩,誰要理解,誰就必須自己去經歷,不可模仿。在這一點上,蕭沆的確跟上古那些逸士、犬儒一樣,就是不想以步步為營的批判方法去抗拒存在、改革存在,向某種莫須有的美好前進;而是直接向神靈、向世界揮舞我們的破碎與殘缺,讓神與世界,也就是讓我們自己都看到、都不得不承認,這殘缺、這破碎。
批判理論家、無政府主義的浪漫美學家或是解構主義者們相對世界所拉開的距離,都是建立在人們普遍認同的「保留」態度之上,這一態度可以通過系統學習和訓練來培養。胡塞爾的「懸置」(Epoche),即所謂與自然態度的決裂,不外就是指這樣一種思想練習,有計劃地從生命的盲動,從日常的意見當中脫離出來,其技術可以不斷改進,水平可以不斷提高,而由此再從方法的快樂昇華到存在的快樂。蕭沆的「懸置」卻是生命中遭逢的變故,很難想像如何去培養、模仿、移植。他精神的歷險,不是建立在與日常生活拉開的理論距離之上,而是肇始於他對自己就是一個真實存在的異常現象的發現。在他的批判理論之前,經歷的是一場折磨。
蕭沆哲學的起點,讓他能夠顛覆正常的世界觀及其哲學與倫理建構的轉折點,是他發現精神,尤其是那些自詡理性批判的精神,都有賴睡眠的恩賜。對一切正面積極的烏托邦建構之虛妄,蕭沆所表現的無比清醒,其實都是他早年失眠之苦的後遺症。失眠就是蕭沆中了毒的「懸置」。失眠的人,跟批判理論家不一樣,他知道自己控制不了前提。失眠不是人提出的假設,不是主體演練的姿態,不是暫時脫離生活,以期達到更純粹境界的精神休憩,更不是革命實踐之前的理論練習。失眠者面臨的,是對存在、對自我的虛構一次徹底的質疑,比任何經過深思熟慮的解構都更徹底、更顛覆、更暴力。失眠的人在不得已之間瞭解到,生命的各種行動,懵懂或是反思的都一樣,其實都是睡眠賦予人的特權,是睡眠讓人可以反覆回溯生命最低限度的幻想而渾然不覺。失眠之不可推卻,使蕭沆意識到,主體的要求,他希望世界暫時解除對生命的限制這一願望,可能根本就得不到回音。
被迫的清醒,無疑是蕭沆體會存在之殘酷、認識幻想之虛妄的開端;而切膚之痛的慘烈使他對思想的真實有了不同的理解和要求。就像他在〈永別哲學〉當中宣稱的那樣,他「背棄哲學,是在發現康德身上找不出任何一種人性的弱點,聽不出一絲真正的哀傷以後」,對他來說,「相較於音樂、神秘主義和詩歌,哲學活動源於一種業已萎縮的滋源,帶著一種可疑的深刻,只在那些羞怯與溫吞之人的眼中才獨具榮耀」(見《概要》第79頁)。蕭沆這樣「刻毒」、「兇狠」的哲學筆法,因此是有其個人特殊的心理與氣質根源的,這的確是他「性格的真理」。古今大清醒者往往心懷一分強烈的悲劇意識,不同氣質的人承擔起來,必是風格迥異。而諷刺譏誚、誇張肆意如斯者,成全的則不只是一種哲學思想,而是一種生命型態,如莊周、尼采……
所以,哲學對蕭沆來說,也只可能作為「碎片」存在,呈現為爆發。哲學再不可能一章接一章地做成論著。一切結構整飭、前後一貫的思考都面臨一種困境,就是不能容忍矛盾。而片斷寫作、碎片思維卻允許,甚至以此為特徵。為什麼?因為每一個片斷都出自一個不同的「經驗」,而這些經驗,它們是真的,這才是根本。有人會說,這很不負責任;如果真是的話,那也只是跟「生命不負責任」是一個意思。片斷思維反映了經驗實際的各個面向;系統思維卻只反映一個,被「掌控」的那個面向而已,所以也是經過簡化以後的面向。尼采、杜思妥也夫斯基身上表達著多種人性的可能,不同層次的經驗。在系統裡,卻只聽得到掌控者的聲音:所以說一切系統都是集權性的,而片斷思維卻忠於精神的自由與真實的要求。
讓哲學無法成為一門學問,使思想不能蛻生出流派。只能交談、爭吵、詛咒,只有表白、懺悔、祈禱。
詩意的思想以行動證明了,思想不可能是將生命經驗簡化為三五觀念,任其在幾條涇渭分明的邏輯控制下,分合聚散地「辯證」。這樣的運思態勢,是在拒絕接受一種廣為流傳的偏見:即思想是件嚴肅的事,所以必須板起面孔,一腔莊重地義正詞嚴。
當然仍舊會有人喜歡用一種學究式的「嚴謹」去點數思想的「成就」,這種思想會計師的管理方式,恐怕還會持續很長時間。而由於他們搬弄的思想數字大得驚人,所以少不了能震住成千上萬的人。自從科尼斯堡一個古板的大學教授,把哲學做成一門嚴峻的學科之後,哲學從業人員便往往奉行這一套準則以示鄭重。萬幸的是,哲學終究成不了教授們的專利,尼采到底還是離開了大學,維根斯坦也沒白在愛爾蘭獨居多年,更勿庸說莊子、第歐根尼們的離經叛道了。
不過現代哲學,就像傅柯所說,是要「在與政治的關係中,驗證自身的真實;在對幻想、矇騙、欺瞞、奉承的批判中,發揮其真理功能;在主體自身以及他人對主體的改變中,找到其實踐對象」(見《統治自我與他人:法蘭西公學講座1982-1983》,法文版第260頁)。換言之,哲學是一次嘗試獨立於政治、批判幻想、建構主體的三重實踐。如果說,蕭沆抵抗幻想的天分向來極高,那他的哲學在政治獨立與主體建構的方向上,卻是繞了一個大彎。
當蕭沆決定撰寫這部原名《否定練習》的法文書稿時,他在法國已經生活了近十年。這位三十五歲的羅馬尼亞作家遠不是第一次從事寫作。自他二十三歲發表第一部作品以來,已有五本專著問世。不過,其間也爆發又結束了一場戰爭。而蕭沆的思想,連同他早年的「錯誤」──年輕時發表的那些親納粹反猶言論,在這樣的「政治考驗」下,無疑遇到了自身的「真實」危機。也許因此,他與自我的決裂才那樣決絕。這位當時已是成果斐然的羅馬尼亞作家,竟然決定放棄自己嫻熟的母語,改用法語這種「沙龍與囚衣的混合體」做自己的思想介質。他這一選擇,如他所言,也如傅柯對「主體建構」所做的定義,就是「一種修煉」,一條引領他對抗自我以走向自我的不歸路。這條路將會比蕭沆所預料的要漫長許多,也曲折許多。反抗自我的思想不是一趟輕鬆愜意的郊遊。《解體概要》是蕭沆作為「主體改變自身」的漫漫流亡路上邁出的第一步。
蕭沆稱寫作當為「傷人」之舉,書籍應屬讀者經受的一道「傷」,又說應該把思想做成一種「危險」。這些說法自是未免浪漫,但還是很說明問題。讀書不是為了學習,而是為了「受傷」,不能「重創」讀者的書便不是好書。其實,何止讀者受傷,作者也必是有「傷」才可能是好作者。
再者,所謂「浪漫」究竟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浪漫是對規矩的僭越,對常理的背棄,也是對可能世界的開發,對新的聯通方式的實驗。
所以才有真、假浪漫之分。僅有逾矩而無創新不算浪漫。或者便是浪漫也徒具情懷,只是封閉的美好願望而已,用西諺形容,是「鋪滿地獄的磚」。而像蕭沆的文字世界,那樣精緻典雅、獨具神韻的法語書寫,以致這位當年的外籍留學生,後來能被眾多的批評家譽為「二十世紀最卓越的法語修辭大師」,這中間發生的精神嬗變、經歷的創作實踐,恐怕已不是「浪漫」所能形容萬一的了。若說到了他暮年,益發精鍊老辣,像《供詞與詛咒》當中那些格言體文字,其實已遠不只老辣,還有哀傷,一種絮絮娓娓的哀傷。像他那樣活了八十多歲的老先生,能一直殫精竭慮,以打磨詛咒為生,對生命之認真實在是近乎執拗矣。
蕭沆常常強調,他思想與書寫的特有動力,乃是把上天的詛咒變成自己的榮耀,把疲憊變成動力,然後再摒住全力,復仇到底。蕭沆的獨特性,其實就在於他開創了一種徹底的復仇思想。他不是作為一個在私人事件上,在社會學意義上受到污辱、傷害而需要復仇的人,在對抗存在的誘惑,或是信仰的挑逗;他是以一種一旦覺醒,便無法再被生命幻覺平息的懷疑,在抗擊那些宰制人的力量。他復仇的對象就是人內心,包括他自己內心,那分耽於擬訂計畫、開創業績的意志。蕭沆的清醒是在他對意志自覺的拒斥上,他一生都在聲討意志編織的虛幻世界,堅決地否定構築這一世界的實用法則。對於還有能力信仰的人,他抱以懷疑;但他真正痛恨的,還是發號施令的意志。
而這,恰是他早熟的驕傲所在,這種決絕,他從不曾改變;他不曾遷就過「成熟」。這也是為什麼他的文字那樣出奇地緊實、執著又單調。他很清楚,是自己的不適構成了自己的力量。作為作家,他只被允許談論一個話題。他的作品充滿一股復仇意味的忌恨,卻找不到一顆仇恨的心。所以這些文字,憑它們「傷人」的力量,恰能發揮它們療傷的功能:在一場勢不可擋的頹敗中,止住人暗中想要放棄的僥倖心情。跟尼采相反,蕭沆身上沒有那種超越頹敗的高昂姿態,這也許是因為,他有了足夠的時間來看穿尼采最終的幻想:一個久病之人的痊癒夢。自己的衰敗,蕭沆他接受了;自己的病態,蕭沆也承認了;他把自己不可化解的懷疑看成是存在之毒,所以也就把文字釀成了一份份解毒劑。知道了這一點,需要這些東西的人就可以按他們自己認為適當的方式取用。但是模仿者在蕭沆的藥箱裡則找不到他們的虛榮心想要尋找的東西。
译者前言
|
宋剛的文筆真不錯,一下就對這本書的翻譯充滿了信心
> 我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