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昕
一个靠教书谋生的人,如果无书可读,或虽有书而不能读,或虽有几十年节衣缩食苦心积聚的大量图书,却眼睁睁瞧着这些书被他人撕、扔、毁掉,而自己毫无办法保护补救,这也许是读书人最大的痛苦。今天,讲这些话,年轻人听了一定很隔膜。但是看到现在的年轻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藏书读书并蔚然成风,我便总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家藏书在“文革”中所遭的厄运。
我的祖父陆宗达毕生研究国学,并师从近代国学大师黄侃(季刚)。研究国学,自然少不了“国粹”,所以我家曾经有三大间北房,不住人,住满了书,全是古香古色的线装古籍,里面还夹杂有许多祖父同当时学者名流们往来论学或言事的信札及手稿。祖父在这上面花费是很多的。据祖母说,祖父约有十年光景,薪俸到手,除去日常生活,全买了书。
但这些书札“文革”中却遭了厄运。当时街道革委会让腾房,剩余的房子家人仅供容膝,书自然无处安身,于是被扔到廊子下、院落里,任风吹日晒雨淋,损毁得惨不忍睹。
祖父对世事看得很开,但毁坏的东西有些是他念念不忘的,这就是老师的手泽,其中最重要的有两件。一件是黄侃给祖父的信,厚厚一沓。祖父对我说:“信里多是讲怎么作诗作词,其中有许多是他的心得,很独到。大概有二十多页。大家都知道他是小学家,很少人知道他对诗词有这么深的领会。”另一件是另一位国学大师吴承仕的手稿,名《经籍旧音》。吴承仕的一部名著是《经籍旧音辨证》,此稿即是他在作此书前抄录的资料。《经籍旧音辨证》一书出版后,对这些资料如何处置,吴承仕曾写信给同事齐燕铭说:“《经籍旧音》稿,弃之可也。”(《吴承仕文录·与燕铭书之三》)但齐燕铭并未弃之。解放后,齐燕铭任文化部副部长时,将此稿交与我祖父,请我祖父整理准备出版。此稿用司法部公文纸写成(吴曾任司法部佥事),纸为毛边,行格为绿色,其字挥洒飘逸,此稿极多,堆起来约有一人高,亦可见吴用功之勤苦。祖父将此并黄侃之信悄悄放到我家院后厕中的书架上,希冀保存,但终作灰飞。“文革”结束,虽事过境迁,祖父仍时时懊悔,觉得对不起两位老师。(祖父曾先后拜吴、黄为师)同时也觉得自己有负友朋之托,因祖父与齐燕铭解放前有同事之谊。
祖父的书更可谓遭了“浩劫”,而其中有的“劫难”竟是我们自己造成的。有一次,祖母做热汤面,以羊肉为汁。那时我们已被勒令腾房,所以吃饭就在廊下。但廊下无桌无椅,只有一堆堆古书。祖父提议,干脆就以书为桌椅。没料到吃时我的饭碗一斜,羊肉汁顺着四沓古书堆成的“桌子”流下来,把书污染了。我自知闯祸,悄悄望了祖父一眼,祖父只是叹口气,什么也没说。我那时虽还在上小学,但也识得不少字,看书根,知道是《俞荫甫所著书》(亦名《春在堂全书》,作者俞樾,为俞平伯之祖,国学大师)。
现在,有时我到出版社去,看到有的编辑把刚出的新书拿到鼻子底下,嗅一嗅油墨的清香,或是在书店看到某些读者把购得的书放入书包时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总是备受感动。由此,深深祝愿那种视文化为敌人,视书籍为寇仇的愚昧一去不返,而让书香和书梦,年年岁岁伴随在我们四周。
(本文作者为中国政法大学法学教授)
书厄故事----陆 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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