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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对头》抢先阅读

drunkdoggy 2008-09-09 10:24:07

有什么不对头



李 冯



终于,我可以去北戴河旅行了。我抽了个空子去北京站买票,又打电话约一位姑娘到车站广场见面。听说,她最近正和男朋友吵架,两人关系濒临破裂。我希望她来做导购,带我置办游泳裤、游泳镜和旅行背包。我大约在下午两点到达火车站,车票很好买,有发往北戴河的专售窗口;票价也便宜,才四十多块钱。买好了票,我便坐在广场地铁出口旁的水泥苗圃,用手机给姑娘发短信。太阳火辣辣地从对面洒来,我眯缝眼睛看往来的男男女女,设想晃来晃去的都是裤衩比基尼,感觉好像提前在做海滨浴。姑娘回了短信,说坐着出租车。但末了她还是走错方位,到了马路对面的地铁口,害得我夹在出站旅客中从天桥越过去。



  她是蹦迪族,天天晚上泡在迪厅,所以眼睛浮肿,戴了款夸张的太阳镜,身上是迷彩小背心、水洗布短裙,手腕和足踝都缠满亮闪闪的装饰带。我陪她进了一家路旁的酒吧,里面光线昏暗。看久了白炽的阳光,她在我眼里像纸糊的影子,没有立体感。后来我习惯了,她也摘下墨镜,我发觉她似乎是哭过的。我们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彼此都喝完了杯中的酒。她摇头说不再喝了。我问她该上哪儿去买东西?她想了想说,明珠商场,在西单。



我极少逛商场,尤其在讨价还价时,更令我痛苦。可没有办法,去旅行需要有一套装备嘛!幸好我察觉一进入充斥着廉价商品的明珠商场,像一条冷酷精明的鱼,我那有趣的女友顿时就来了精神。她一改刚才的萎顿、低迷,瞪起浮肿有神的丹凤眼,领着我在卖背包的摊位迅速灵敏游动。摊主们取下背包,喊出不同的价格,一百五、一百二、一百。她冷峻地摇头,冲他们举起三个手指头。摊主们爆发出惨叫,她不为所动,三根手指是她的上限。我跟在她后面,攥着钱包,着迷地注视着这一幕。因为她如此冷血、自信,在帮我花三十块买下了背包后,她继续屈着三根手指,领我横扫着商场。泳裤、泳镜和背包,原来在我的预算中准备花一百、两百和两百五的,可这些商品全部在她的手指下折服了。噢,她就像是威严附体的女神,对我即将开始的旅行施加着魔咒!



我几乎有些心旌神摇,我是不是该邀请她,拯救她,使她从半失恋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这个念头,产生在晚上我请她到后海喝啤酒时。当时她等待同男朋友约会的电话,可那名混小子迟迟不与她联系。于是她失魂落魄,双手揉着裙裾。我们俩互不言语,靠坐在一张松软的沙发上。我怀揣着第二天一早的火车票,幻想着旅行中的未知部分。如果把她拉进来,那就成为另一种旅行了。她年轻姣好,牙齿尖利,臀部丰满美丽──这一点我在商场里看得很清楚,而前一点,据她说恋爱时喜欢在男的身上咬出许多牙印子。可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要冒险扯上她。我太需要一次轻松的旅行了,如果我一个人去,至少能保证它的单纯。那些牙印子,等我回来时再说吧!就这样,她脸上愁云惨雾,而与她比肩的我却陶醉在某种假想的喜悦里。我抑制不住欢乐。当然冥冥之中,由于对待这姑娘的没心没肺,我很快便遭到了上天的小小惩罚──



刚回住处,我的手机响了,是公司打来的。他们明明知道我要去北戴河,可仍在那边腆着脸说,希望我加两天班。第二天,我揣着车票去公司报到。老板不会给我报销。我感到它在口袋里腐烂。因此等两天后工作终于结束,我几乎是怀着怒火直奔火车站,并在售票窗买了傍晚的票。我随身带着背包,里面装有泳镜泳裤和一本外国小说。虽然我对北戴河仍一无所知,可我发誓要让旅行成为某种必然。



到达北戴河快半夜十二点,站外下着雨。有一些出租车在混乱地拉客。加完班便坐了几小时火车,我略有些疲惫。按打听来的价格,我同司机们侃价,却受到他们一致嘲笑。车子很快都载客开跑了。我坐进最后一辆,这时又遇到麻烦。司机声称我报的地址有误,说那里离海边很远,他想把我拉去海滨度假村。我没有办法,只好把手机拿出来,跟老大通话了。老大是我在北戴河的惟一熟人,她开着一家网吧,帮我订的招待所,我从未见过她。背景声很嘈杂,我听到了一个麻利、清脆、热情的北方口音,让人的心里很踏实。她一边同我说话,一边训斥周围的孩子。我把手机给司机,司机跟她咕哝几句,屈服了,开动引擎拉我上了路。



我试图吸嗅潮湿的海风气息,可雨水本身就湿漉漉的。车子七拐八弯,进了条杂草丛生的小道,司机停车说到了,我下去敲招待所院子的门。办理住宿手续时,接待员说我住进后,今晚就不能外出了,这让我有些沮丧。我打开房间,找不到开水,便去喊值班室的服务员。屋里有人睡意朦胧说水瓶在外面。我转过身,果然看见一排红色水瓶立在墙角,缩头缩脑像睡着的鸟。拔开瓶塞,内胆勉强是温的。我拎着一瓶回房喝水。坐了一会儿,我给老大打电话,告诉她房间不错,可惜不能出去看她。她安慰我说,等明天一早她过来,如不好就换招待所。电话里她不断跟别人说话。我问她是不是要忙一夜?她说是。我挂了电话,呆呆又坐着,怀疑自己不够礼貌?因为我隐隐之中对住处流露了怨意。进来时我查看过,浴室没热水,无法淋浴。地处一楼,有许多黑蚊子无规则地飞。据出租司机嘲笑,住这里,大海还被阻隔在几公里之外。也就是说,我兴颠颠、或怒冲冲地赶来,除了睡觉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干?幸好,我这人还随遇而安,很快克服普通游客的焦灼心理,躺下了。由于怕蚊子,我开着灯。有好几次,我都意识到老大没有睡,就在某个车程一刻钟之内的网吧。我想伸手给她拔电话,但头也沉手也重,我害怕她是个面目狰狞且肥胖的老女人。我等待时间像虫子一样慢慢爬过脑门。然后,我就在北戴河昏睡了。



第二天早上她来了。我睡到七点半起床,天色已大亮。我漱洗完坐着等她敲门。光线过于明亮,显得房间很局促,肚子也咕咕叫,我便离开屋子,到招待所的餐厅吃早饭。院内停的都是北京的小车,性急的游客们早吃完了,正往车上搬矿泉水。我花五块钱,在空荡荡的餐厅喝了碗粥,咽了一个包子。返回时,我看到一个妇女站在屋门口。我问她是不是老大?她笑笑说你是老三?我掏出房卡开门──这跟我想像的见面情形不一样:本来我应在里头开门,与她突然照面的。老大、老三是我们俩之间的昵称。头半年,我严重失眠,经常上网聊天,与一个通宵开网吧的女人闲扯。我发现用这方法打发时间很好,因为熬夜就是她的工作,如同黑夜里的灯塔,她不会消失。一周前,当我决定来北戴河旅游时,便给她发了电子邮件,向她索要手机号。



她拎着个小坤包,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六岁吧。日复一日地熬夜,加上又刚熬完一夜,她面孔发黑,布满细密的皱纹,可如果认真看,尚能发现她的皮肤原来很娇白光滑,这像是某件美丽的古代瓷器,需要凭想像力辨认。她穿着薄纱灰短袖,类似职业装,配了条米色裙子。和声音一样,她的人也开朗热情。一进屋她就大开玩笑,说跟老三相比,她是个老太婆。她坐到床沿,我则坐进扶手椅。椅子比床矮,我的眼睛平对着她胸部。大概是累了,她不断挺腰,并用手拉扯后背的衣服,每次她这样做,丰满的胸部都像潮水中的鱼脊一露一露,搞得我很窘迫。有一瞬间我抬高眼,注视她说话的脸。透出那层皱纹,依稀能看到她二十出头时的模样,可一旦视线稍稍变焦,那满面倦容似乎又昭示着她四十岁的未来。她向我解释,我昨天傍晚突然发短信,她只能找到这家招待所了。我表示说现在是旅游旺季,若没她,估计连这家都找不到。她笑了,提议说中午换一家好的,并问我是否想先去看看海边?



忽然之间,我就置身于北戴河旖旎的晨光中了。四周是绿色的树木和隐藏在围墙内的房屋,仿佛眼罩被揭开,昨晚崎岖的地貌展现在我面前。一条狭窄的柏油路越过山坡而去,可以望到多云灰蒙蒙的天空,真让人欣喜。我这才注意到,小路两旁尽是一家家招待所,此刻它们正吐出收容了一夜的游客,把他们倾泻到别无当地居民的通道上。多半是些老头和老太太,步履蹒跚,举着伞,戴着统一的太阳帽。我跟老大一直往南,下了山坡,过了一条整洁的海滨马路,有修剪得很好的草坪。对一大早让老大出来,我有些不忍,我并不是非得看海,可我乐于被她这样一个热情的妇女摆布。如果不被她摆布,我也会把自己交给某种茫然的力量,凭本能往外窜,毕竟我是在旅行中。我们继续走,看不到海将出现的征兆。我们穿过一些低矮杂乱的房子,路旁有堆积如山的乌黑脏蚌壳。老大与我并排,她脸上细黑的皱纹被风吹得更密,简直能看清毛孔。我仍觉得她像个瓷娃娃。她坚定地要把我送至海边,这份执着似乎在朝我身上紧螺栓。接着,大海就像撞击一样猛地闯入视野,前方陡然空荡了,灰色、冰冷、铅质的海面横亘着,由于抬眼便能看见海平线,所以它在纵向给人以某种短促感。近处的海滩上,游客在脱衣服,小摊贩懒洋洋地支着阳伞和拉开躺椅。



整个白天,我和老大基本远离大海在奔忙,像没头苍蝇。回招待所退房,打车进繁华市区。说没头苍蝇是我的感觉,她其实很有主见,但和所有热心张罗的女人一样,她力求尽善尽美不免失于琐碎。她带我挨家餐馆找桌子,又努力寻找惬意的宾馆,恰逢双休日,到处都是人。她严重缺乏睡眠,困得跌跌撞撞,一度在餐馆里将胸脯撞上我胳膊肘,我觉得像碰中绵软的枕头。头天晚上我睡得同样不好,也被她那股潜在的焦灼传染。终于她挑到一家满意的宾馆,把我安顿下。我俩换了位置,我坐床,她在新房间的扶手椅中。她一直用爽朗清脆的北方女人口音同我说话。我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发现她已歪着头睡去。我被迫触触她肩膀,她惊醒了。我劝她回家睡一会儿。她笑着说啊,然后用胳膊撑起来。我们一同站在二楼窗前,看着底下的马路。我体内像有一个时钟滴嗒滴嗒,相当躁动。可能她也是。片刻后,她拎起黑色坤包离开。我坐在那里又发了很久的呆,头很痛。我看看时间,居然已下午五点半。我机械地起身,用塑料袋装了泳裤和泳镜,关门下楼,到服务台打听最好的海滨浴场怎么去?



我打车到老虎石浴场,花八块钱买门票进去。交两块钱,在一个帆布围起的篷子里换上泳裤,再找地方存衣物。这里的海滩比较热闹了,除了人,脚踩进沙子不时会碰到烟蒂和雪糕棍。我迈进人群中灰暗发浑的海水,那种金属般的凉意使我一激灵,还好我右边天幕上有斜斜的夕阳,它晒到脖颈,勉强有灼烤感。我受到安慰,朝远远的防鲨网圆桶浮标游去,越游身边的人越少,等抱住圆桶,四周已非常安静,回头一看离岸也就几百米,这不由让人沮丧。我奋力又游了几个来回,来这里就是为游泳的嘛。后来天快黑了,我踩上岸,取了衣物,又花两块钱穿上衣服,可我没带拖鞋。便赤脚拎了塞有袜子的运动鞋,另一手提着塑料袋,走到浴场上方的丁字路口。灯火通明,海鲜餐馆和商店鳞次栉比,挂有京牌的车辆在穿梭,我逛进一家卖旅游品的商店,以期在凉润的瓷砖地面上把脚底的沙蹭掉。店员们叫卖珊瑚礁、鱼干和海螺,见我不理睬,另一个眼尖的店员大声吆喝道,拖鞋要不要!



走到十字路口,我坐下穿起鞋袜。我看到一条斜街,记起宾馆服务员说可以穿斜街市场的近路。走了一段,遇到夜市了,路两侧都是地摊:穿成串的贝壳、干海星、木头烟斗、假玉器、珠链、电动玩具、折扇、T恤衫和死海马。每个摊位都有一只蓄电箱,一根细杆从箱上挑出来,吊着小灯泡。我想起深海中就有一种这么诱食的鱼类。游客熙攘摩肩,我夹在他们当中慢慢走。地摊后的大排档飘来海鲜的香味,我饥肠辘辘,却始终没有勇气走向其中一家。我害怕坐下,想要不停地走。若非晚上和老大有约会,我可能真会走到精疲力尽为止。走上大街,这时候饿得更厉害了,我看到过包子铺、火锅城和饺子馆,可我说服不了自己驻足。快到宾馆时,我总算进了一家赝品快餐店,名字叫赛当劳。我点了咖啡和汉堡。汉堡用油纸裹着,有一种动物尸体的味道。我吃得想吐,结果只喝了咖啡。我唤来服务员结帐,谁让我前面错过了那么多餐厅呢?



大约晚上十点,我去了老大的网吧。进门是一个客厅,沿墙排列着带隔板的桌子和一台台电脑,隔板上都挂着耳机,几个少年坐在那里上网。老大正弯腰扫地。我洗过澡,穿了圆领衫和一条左右有四个兜的黑色短裤。她也换过衣服,上身是黑真丝装,底下灰长裤。这套装束使她看起来显老,也略为臃肿,但更像是老板。她问我吃了晚饭没有,我回答说汉堡。她皱眉说这怎么行?然后不容分说拉开收钱的抽屉,抓出一把零钱,到对面的小商店买了啤酒、蛋糕和红肠。



老大的桌子搁在门边,权当收款台,她的电脑算主机,可以控制整个网吧的使用情况。她给我搬来一张椅子,让我坐在她旁边。我扳开啤酒罐,一边四处张望,她则喝苦丁茶。



坐在收款台的旁边,对我是一种新鲜、特别的体验。我的存在对网吧完全无用,既不是消费者,也不是管理者。但感谢老大的特殊眷顾,我大嚼滋味肥美的红肠,佐之以清凉的啤酒,并暗中分享着她的权威。忽然之间,我脱离了外地游客的惶惑感,介入到这场所的真实、流动与喧闹中;我获得了一个位置,然而不必对发生的一切负责。老大的辛苦操持,孩子们地出入,跟我都没有本质关系。进来的孩子们根本不看我,也许把我当成老大在北戴河的一位朋友。我感觉很好,这就像一截软木飘浮在海流中,懒洋洋、愉快的,不必担心沉没,却可以接触到海水。



客厅里面,还有三个房间,贯通往背后纵深,都摆有电脑,卫生间在最里头。啤酒喝到一半时,我曾起身去方便。往里的人就比较多了,我穿过那些吵吵嚷嚷的孩子,他们多半在打游戏,也有的在语音聊天。



我的第一印象,这儿是未成年人的世界:染着黄发、拖着齐膝牛仔裤的少年们最小的估计十三四,大的也不过十七八。每个进来时,脸上都挂着桀傲反叛的表情,手里攥着可怜巴巴的一两张毛票。这是一种微缩的消费景观,非常有趣。老大盯着监视器,不断朝里面房间喊,某某号,时间到了,还续不续?接着一个半大小孩就跑出来,将一枚一元硬币重重拍到桌上,威风地宣布:续半个钟。老大拉开抽屉,让孩子把钱扔进去。我头一次发现,一枚硬币能发挥如此的功用,意味着巨大的消费快乐。在正常的消费场所,这种神气的付款表情至少该伴随着百元大钞吧。



但忽略掉金额和年龄,就能发觉,孩子们的表现跟成人也差不多。他们一个个扑在电脑屏幕前,或者哀叹,或者痴注,或挂着谜一般的微笑,或板着脸,或抓住话筒对着某个聊天室大声谩骂。看久了,便会觉得这是个小版的疯人院。所有成人不好意思流露的欲求,在这里都无须羞耻地展示。我想到过去和老大聊天时,我缩在自己抑郁、孤僻的住处,曾经羞答答地透露某些私人隐衷,她却在这样一个热闹所在,两者间环境的反差真令我有些发栗!



老大忙着收钱和找补,几乎一刻不得闲。她大概要管理六十台机子。在我旁观看来,她身兼数职:老板、保姆和精神安慰师。只要不收钱,她就会到里头巡视,阻止这个孩子吸烟啦,劝说那个孩子语音聊天的狂笑声小一些。她嘹亮、富有魅力的嗓音不断在几个房间回荡,就像一个手提清凉制剂的灭火队员或者麻利护士。我留意到,所有的孩子都极其听她话,他们喊她阿姨,带有尊敬和依赖,而不是畏惧。她和他们间不单是消费或榨取的关系,说她是热情、多事的教母也不为过。我问这些小刺头是否给她惹过麻烦?她笑笑说没有。说话间,一个头发直竖的小家伙出来结帐,汇报说终于把一关游戏打过去了。她带着由衷理解的表情,为小家伙感到喜悦。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那孩子便像毒瘾满足了一样骄傲地走掉了。



十一点半,网吧里一阵乱,不少孩子陆续离开,也有一些新来者。两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捏着一张折起的十块钱,央求给她们玩半小时。你们太小了,回家睡觉去吧,老大说。她不肯接纳她们。我好奇地问,这么小的孩子也来上网?老大说不稀奇,经常有凌晨四五点来敲门的呢。为什么?我问。他们失眠,老大说。



接着进来一对阴沉脸的夫妇,声称找泡吧的孩子。老大侧开身,让他们自己进去看。我注意到遇着成年人,她的态度就变得冷淡了,仿佛领地被侵犯。夫妇俩进房间匆匆转了圈,失望地现身。丈夫瞥见客厅一角有个小门,又想冲过去,但被老大厉声斥住,干什么,那是杂物房!丈夫一愣,妻子则讪讪说,那我们去别的地儿再找。



送走那对夫妇,老大的神情严肃起来。她果断指挥客厅里的孩子,叫他们全挪到里间去。她忙着在主机上操作,然后又进屋,像是把剩下的孩子集中到同一个房间。折腾了五六分钟,她出来哗哗地拉下客厅的铁卷帘门,一副关门歇业的架势。我问怎么了?网吧不许通宵营业,她指指墙壁说。那上面钉有一张白底红字的互联网经营条例,我走上前看,果然是政府明令禁止的。里间的孩子呢?我问。他们包了夜,把外面客厅灯熄掉,就不怕检查了,老大说。别的网吧也这样?我问。是,不然挣钱太少,这行谁也做不下去了,她解释说。这番变故,令我始料未及。她吩咐我安心呆着,又俯身点燃了一盘蚊香。她起来,说要再叮嘱一下孩子们。我的目光一直追随她,于是在她闪身进屋,并顺手拉灭灯之前,我瞅见了在通往里间的门背后,有一副将能使我们处在安静与黑暗中的铁插销。



我很不习惯,摸索着走到窗前。午夜的北戴河街道十分寂静,黑洞洞地没有车辆和行人,可比起客厅里仍光亮许多。我站在那里,记起半年前曾对老大承诺,要来陪她值夜班,没料想居然是这种方式。我努力在脑海里归纳关于老大的信息,她有一个丈夫,丈夫在外地,她跟丈夫没有孩子。据她说,我是她惟一在现实生活之外的朋友。



我回过身,望着地面蚊香的红点和一张空着的椅子,心想每天夜里,老大就这么坐着,打发漫漫难熬的长夜吗?她说过偶尔闷了,也会到里间开一台电脑,可后来老三从网上消失了,她就懒得再挂在上面。我相信她的话,毕竟开网吧的她看惯了顾客痴迷此道,要让她以此为精神慰藉太不容易。可若她一个人夜复一夜地在黑暗里枯坐,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家庭或网吧的琐事,不可能花这么多时间来琢磨,也没有人需要她琢磨?即使她有家人,他们在睡梦中恐怕已把她遗忘,这工作干久了,会让当事者或家人都麻木迟钝。但我仍设想,当她熄了灯,坐下不动时,一股空无的感觉会向她袭来,就像黑夜慢慢地抓住她,将她溶化,她得整夜孤立无援地等待,让它如沙粒般一点点地流掉。



门闪开一条缝,泄露进灯光,老大出来反身把门关上,啪地插上插销,那十几个包夜的孩子就被阻隔在另一端了。我和她摸过椅子,在各自的位置坐下。黑漆漆中,蚊香的烟雾在我们之间缭绕,不知为何,我竟然觉得有凄凉的意味,或者说我正分享着她往昔的凄凉。很奇怪,她把我一起关着,也不客气,问我想不想回宾馆?我们俩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说开了空调可能好些。我说好啊。她便摸索到遥控器,对着屋角揿了一下。徐徐的凉风里,伴随着些许噪声。我们复陷入沉默。再过片刻,我完全是无意识地问起,客厅那头还有一个库房?她啊了一声,站起来,说带我过去看看。



我们走了七八步,她推开一扇门,里头只有气窗,比客厅更加暗。她在墙上摁开关,白炽灯陡然亮了,刺痛我的眼睛。她似乎也觉得不妥,迅速关掉,可一瞬间我已看清小房大约有六七平方米,堆满了废机箱、主板、串口线和旧键盘,另有一张床。她主动说床虽然平时不用,可挺干净,如果我犯困了可以躺一躺。这时客厅那端的插销被拉得嘭嘭响,有孩子在大声叫阿姨。她撇下我匆匆过去。我坐到床边,低头松开鞋带。我累了,索性脱掉鞋子,整个人都坐上了床,背靠着墙。我把手插进几个裤兜,将零碎都掏了出来,香烟、手机、钱包、钥匙、直液水笔、宾馆房卡,欠身把它们搁到床前的机箱上,这下我轻松了许多。可床太窄,我的腿不断地往下滑,我只好用脚板蹬着床沿垫被。我听见老大的脚步声回来,没有别的地方可坐,她坐在我旁边。



我们俩说话,话题很散漫。多半是她在说她的履历,最早在四川上大学,在学校认识了她丈夫,毕业后留四川,后来丈夫调往上海,她跟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便自己单干了。她说她承包过小旅馆,开过服装店,然后是网吧,前两年上海的网吧经营不善,她才回到了这边。如今她定期往上海跑,陪一陪丈夫再回来。听上去,她跟丈夫的关系似乎很平淡。我没有细听,在自己想心思。有哪个游客会像我一样,放着酒店或招待所不住,半夜蜷坐在这杂物间呢?孩子们上网的房间实际上就在隔壁,靠着墙,隐约能听见他们说话,感觉上那才是一些骚动活跃的灵魂,而我在这里的存在是隐匿的,只不过暂被老大收容。我发觉老大安静了。她似乎问了我一句什么,在等待我回答。于是我说,一年前我离开家庭出走,放弃了财产,并无特殊理由,如今单过。她问我有孩子吗?我说没有。她沉默着,我的脚又往下滑。她抱过一条薄被,垫在床头铁架,说直过身来躺,可能会舒服一些。她和我躺下,床太窄,我们便抱在一起。



她身体背面的真丝外套既光滑也糙手,我忍不住替她脱去它。我们紧紧贴靠着,我又想看看她的乳房是什么样?除去好听的嗓声,那可能是她最具有诱惑力的另一个地方了。她只犹豫一下,就听任我的手摆布。她的身体有些发胖了,胸罩挺难解,我几乎想恳求她帮忙,但终于我还是轻轻抚摸到了那个部位。她低低呻吟,说了一些伤感的话,其中一句是她的丈夫从不会这样温柔。我听得吃惊,也有些忧伤。于是我的手同样被忧伤传染,愈加温和。我开始脱掉T恤。可黑暗中,孩子们突然在撞客厅那边的插销,并叫喊她。她惊慌地跳起,忙着反手扣胸罩,披外套理头发,并趿上了鞋往外跑。这非常古怪,两个成年人,一个还是老板,居然受制于那些孩子。他们精力充沛,异常能闹腾,不是每隔一阵便敲门提要求,便是闷在里面爆发出忘情的吵骂,迫使老大不得不反复去满足或制止他们。我和她都不敢脱衣服了,真成了两个偷情者,犹如惊弓夜鸟,虽然拥抱着,耳朵却随时留意着那边的动静。后来我索性把T恤穿好,跟她挤着平躺。我慢慢困倦地睡去,仍听到她一次次出出进进。朦胧中,她温暖的体香让我感觉很惬意。



她轻轻推醒我,说我该回去睡觉了。她解释说,过一会儿她就要打扫卫生,等她的侄女来接班。我睁眼看,气窗的玻璃蒙蒙亮。我明白这一夜已经过去了。我起来穿鞋子,把机箱上的东西塞进兜,跟她出屋穿过客厅。她打开锁,推起卷帘铁门,把我放到外头清冷的街面。我走了十几步,回过身,她露出半个身子对我挥手,然后消失进门。



才清晨五点不到,我睡意未消,迈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沿寂静灰白的街道回宾馆。很难表述那一刻的感受,和昨晚踏进老大网吧时相比,我的心境已大有不同,那是一种与异性接触的甜蜜,又是一种将真实遗留在背后的空虚,其中有微妙愉悦的回忆。忽然间,我和一个陌生女子建立了类似情人的关系。一边走,我一边想到了火车上读的那本十九世纪小说。书中有一段精僻描写,大意是这样: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某一天,在一个清爽的早晨,缓缓地走出情妇家门,情妇那只纤纤素手在他背后恋恋不舍地把一道暗门关上,他虽然在走着,却不知道要往何方去?



我回宾馆蒙头睡了一气。头一直很重,好像给闷在水里,太阳穴咚咚地跳,我意识到是门在被敲,赶忙爬起来,套了短裤过去开门,老大在外面。我问她敲了多久?她说一小会儿。我掏出裤兜里的手机看,才上午九点。我问她回过家了?她说没有,早上网吧里有点事,就把她耽搁住了。房间里有两张床,我建议她歇一下,不然她成天这么忙忙碌碌,不睡觉怎么行?她说好。我仍然迷迷糊糊,便脱了短裤倒回床上。房间里有空调,很凉快。我听到她在那张床上脱衣服,盖上薄毯。我等待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可是没有,我便翻起身跨过一步,揭开薄毯睡到了她旁边,短暂的接吻后,她很快沉睡了。



我仍然睡不踏实。我脑袋里有一个词,我和我的情人睡在一起。难道不是吗?她有丈夫,驱使我们这样做的多半是某种本能。我发现体内的念头或欲望会传染,睡着睡着,她也惊醒了,整个身体都在寻找我。其实不必寻找,我的胳膊就一直枕着她。抱着我,她开始出现了一些女性陷入爱情时的征兆。她咕哝说害怕,怕会离不开我。我不说话。她接着问,为什么会抛弃家庭,难道为第三者?这个问题使我颇难回答,但又不好不回答。我犹豫了一下说,不,是为价值观,我需要放弃或摧毁某种和大家一样的价值观。她听得似懂非懂,睁开眼睛看着我,低声评论说,我是个怪人。我不需要这句评论,她很快也忘了。我们都急切地解对方的内衣,可床头她包里的手机响了。



是老大原来在上海的一个女友打的,人已经到北戴河。那名女的来开会,却尾随来一名男追求者。据说,男追求者五十多,头已经秃了,女的对他既头痛也难以割舍,男女双方当然都是已婚者。老大一边生气地穿衣服,一边同我抱怨,男的追到酒店房间死磨硬泡,女的招架不住,才火速召老大去救驾。我问老大能不能不去?她露出难色。她是热心人,我的要求有违她本性,和在网吧里一样,她已惯于承担排忧解难的角色,再说那女的往网吧和她家里都打过电话,老大也不愿暴露自己的行踪。我不禁哑然苦笑,在北戴河,人人来了,都憧憬着短暂放纵,也不堪重负,但谁能想到,就连习惯救苦解难的老大,也赤身裸体、涕泪涟涟地躺在一个比她年轻的情人怀里呢?两桩风流韵事的意外交叉,使我联想到这类事情或许就像海藻,在海水的阴影中,在海滩、酒店、餐厅、夜市与来北戴河的火车汽车上不停蔓延。我想得出神,以致于忘了自己的。老大穿好衣服,吻了我一下,叫我等他电话。她走后我继续睡着那张床,并把手脚摊开占据了她离去的地方,这样比较舒服。可半小时后门敲响了,我去开门,老大提着两只塑料袋,里面是水果和餐盒。她恢复了麻利热心的监督者模样,叮嘱我要吃午饭,然后她没进来就离去了。



我躺到午后起床,解开塑料袋,有卤汁海鱼、白灼虾、清炒苦瓜、米饭、新鲜鸭梨和水蜜桃。我吃了一些。噢,来自异性充满情感的食物啊。在吃它们时,我感到老大的存在。这是种久违的被女性监督的感觉!下午五点钟,我给老大发了短信。她回复短信说,还跟那对男女呆在一起,她抱怨说痛苦。我不安地想,自从我到北戴河,她的睡眠统共不足五小时,不知她以前是否也这般忙碌?她似乎有意逼着自己连轴转。我想继续睡,可看到窗外的日光已经偏斜。我估计到晚上十点多,才能重新挤进老大不停旋转的轮盘中,便拎起泳镜和泳裤,出了房间,慢慢地走下宾馆铺着肮脏暗红地毯的楼梯。



我笔直往西,过马路进了胡同式的小街。凭直觉,我认为能走到海岸线。路越走越窄,两旁全是矮小的民居,不时有交叉口,如交错的阡陌。但我认准方向,因为往西是下坡路,我只需保持向下的感觉。走着走着,出现了一些有趣的标识,某家倒闭的海鲜餐馆,一个卖泳衣泳裤的孤零零摊位。路渐渐变宽,有树木,像林荫大道,冒出往回走的扛救生圈的泳客,模样懒散,应该是当地居民。他们坚定了我信心,我逆他们而下。夹杂在二层小楼间的各种招待所也露出头。向南一拐,看到草坪和海滨,海面依然发灰。我下了台阶,到了免费浴场。往东可以看到老虎石浴场远远的那片礁石。花二十块钱,租了一只黑充气轮胎,因为我觉得像昨天那么竭力游不值。我走到海里,推着轮胎往前游,好像是推着一个无生命的家伙,既希望它陪伴,也嫌它累赘,总想催促它。但等游到防鲨网时,我便意识到带它的明智了。我钻进去,把胳膊搭开,然后闭上眼睛打盹,听任庞大的海水拍打,这无穷、单调、深邃、有质感的海。我睁眼时,发现已远离浮桶,被浪头往回推了不少。我钻出轮胎,又往防鲨网游,然后再扒在轮胎上闭目。海面真的很不平坦呀,而且底下冷冰冰的!四周光线迅速地坠落,海水依然荡漾。最后一次我睁开眼,天也黑暗冰凉了。岸上有灯火,老虎石那边的灯光格外密集,东边寥阔的夜幕上,有半轮磨砂玻璃般的黄月。



我上了岸,两块钱进一次的更衣棚已经关闭。我取了衣服,犹豫一下,把短裤直接套在湿漉漉的泳裤外。踩过粘脚的沙粒,我坐到半人高的水泥矮堤上,想把自己晾干。海滩上,有不少在光影中来夜泳的人。忽然跑来一队精瘦的小伙子,每人都是统一的裤衩和背心。领头的队长严厉地吆喝立定,劈腿。小伙子们便啪啪啪啪将十几条大腿架在我左右两侧,目中无人地压起来,那队长也埋着头疯狂地加入。我无奈地起身,穿上了T恤,沿着海滨马路窄小的人行道走。当地年轻人驾驶摩托车来回奔驰,过了草坪;另有一对对男女游客骑着租赁的双人自行车相互追逐。我买了一瓶冰绿茶,一边喝一边走。一处处路口像黑暗中辉煌的岛屿,聚集着店铺又在背后消失。后来我走回海边,找了块礁石坐下来抽烟。旅游大客车在马路中轰鸣,继续把一车车游客拉来。我把烟灰弹在身下礁石缝隙的海水间。左侧繁华的陆地上,远远射出了两股强烈的弧光灯柱,在夜空中乱扫,既像炫耀,也像呼救。我意识到我是生活在十几亿中国人里面。我继续抽第二根烟。但没有人能提示我该怎么过?许多人都是行尸走肉。我一连抽了大约四五根烟。哪怕他们外表是充满行动能力、满不在乎或者快乐的。至少我看到或认识的人,全都是这样。又过了几天我才准备向老大告别。在此之前,我深知自己正处在一种普通中国人梦寐以求的假期中,有艳遇,无压力,很卑微,虽然它多少与日常不同,我也不可能当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它,但我如此不愿脱身,是否也证实我骨子里跟大家一样──总想追求梦幻般的放松,说明我世俗生活的挣扎是一场可笑的徒劳?我仍然住那家宾馆,房钱每天一续,单价二百六,如果不是老大带来而通过出租司机,就得花四百多,因为高出的部分要给司机回扣。宾馆由私人承包。老板娘是个三十左右瘦得像鱼杆的女人,大概对员工不放心,她白天黑夜都弓身伏在前台,每当我进出,都竭力抬起黑眼圈和描得猩红的阔嘴对我微笑。老大天天来,和老板娘也算认识了。有一回老大上来对我说,老板娘承认对我们这一男一女印象很深。除了像老大开玩笑分析,我们俩一个显老,一个显年轻,大概也很少我这样的客人,无所事事地住着,仅在傍晚去游泳,此外就昼伏夜出,到凌晨四五点才回来。



渐渐地,我已喜欢了北戴河的作息节奏。我去老大网吧的时间越来越晚,差不多都在她关门时。等我到达,她已清空了客厅的孩子,把小顾客们都锁进房间。待她熄灭灯再拉好铁卷帘门,我们便迫不及待地钻进杂物房,那隐秘的小世界里,并和衣躺到床上。没有必要脱衣服,一来孩子们闹腾时她来不及穿,二来我们还有宾馆的上午,可以选择在那时候。下午至晚上,是属于我自己的闲暇,我把游泳地点定在老虎石,这样可以穿过夜市,我喜欢看那些游客。他们总在更换,都是来了一两天就去,但海滩上、夜市中的游客永远充盈不息。我走在其中,既非当地人也非纯粹观光客。我滞留的日子要比他们长,这使我观察他们时,就获得了某种优势。另外呆在北戴河,我的一半身份是暧昧的情人。



老大比我要投入。她总是下了夜班,便赶来上另一个班。她夜班时,我会去陪伴她几小时,而她赶来后,也会与我分享在宾馆中的睡眠。我们的生活就这么缠绕在一起。她的眉心有一道深深的皱纹,我经常情不自禁地抚摸它。她的双眼会闭上,脸也蜷缩仿佛不能承受,但她的身体却是松驰的,既不对我保留,也如她巨大、柔软、被脱开束缚的胸部一样,无处隐藏,像充满惶惑的母牛。我是她婚后的第一个情人。奇怪的是,单身的我,反而比尚有丈夫的她怀着更多道德上的歉疚。女性一旦陷入类似于爱的格局,便会呢喃低语,喋喋不休。她跟我说过许多话,比如曾有不少男人尝试接近她,丈夫跟某个女人有暗中关系等等,具体细节我都记不住。我听完了很少说。



我跟她探讨过某种可能性。我设想在来年的六七月,来北戴河住上几个月,可以租一所房子,上午跟她睡觉,傍晚游泳,到深夜再潜入网吧陪她看守那些孩子。我甚至设想,假如她的网吧是小楼,我便能隐居在楼上,彻底成为她生活里隐蔽的核心了。她听得眼睛发亮,说北戴河房租很便宜。她还建议我买一部车,能够在北戴河与北京之间来回穿梭。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未来的事。一天傍晚在老虎石游完泳,我赤脚经过街上的火车票代售点,进去看了一会儿回北京的时刻表,就掏钱买了票。



第二天上午她拎着几个大袋来宾馆,水蜜桃、鱼干、奶酪、面包、方便面、可乐、矿泉水、餐巾纸、口香糖、香烟,准备之充分,足够我走到天涯海角。仅仅几小时前,我们还相拥在杂物房平静谈论过告别。她对我说,跟老板娘谈妥了,可以推迟到下午两点结帐。连续四五日昼夜运转,她看上去疲惫极了,堪比楼下的老板娘。我们断断续续地睡,期间说了些话。中午一点多,她推我起床。我衣服穿得快,便坐在床头看她一件件地穿。下去结完帐,我们外出找餐厅吃饭。这时她身上成年女性的一面恢复过来,她跟我隔着桌面,我俩的关系似乎在蜕变,重新退回界线模糊的朋友。服务员把菜单拿来,她点了虾、蛤蜊和一条用北戴河方言称呼的鱼。吃海鲜很麻烦,满手都是汁,我俩不停地喊服务员要纸巾。吃完打出租车,她坚持要送我去火车站,我妥协了。十五分钟后,到车站已碰上检票,她催促我快进去,我走入检票口,回头看她在外面招手,我便继续进去。



列车在北方平原上行驶,没有鲜明景致,我浑身酸疼,有一丝失落。我以为这是离开了老大的缘故。无形的道路在身下滚滚铺开,正将我远带离她,远离北戴河。我起来到列车长车厢询问卧铺的情况,答复是满员。我回位置坐好,伏在小茶几上,用胳膊枕着头休息。这时候,我并未觉得这趟旅行有什么不妥?它发生了所有该发生的事,并戛然而止,似乎完美。车厢空调开得很冷,我睡着了。等醒来,列车仍在运行,我抬起头全身关节像在梦魇中一样,冰凉发木。我忽然感到恐惧,窗外已经淹入了黑暗,隆隆的噪声,夜复一夜,循环不息。



再过几小时,老大又要清理客厅,把孩子们扣在房间里,然后锁上卷帘门,自己熄了灯坐着,开始值守新一轮漫漫长夜了。虽然和孩子们一样,她也属于这片国土上的少数不眠者,但孩子们的喧闹与她关系不大,她必须独自面对着屋子里的漆黑与失去了活力的桌椅机器。夜夜如此的守候,她究竟在期待什么?她脑子里想着怎样些念头?外地的丈夫、吃的晚餐、包夜孩子的数目、本周营业额、过去生活的某个片断、她的发胖、已经离去的情人?这些散乱的想法都将被融化,连她本人都成为浑然的黑暗。我的出现不能改变她什么,她也不能拯救我?一想到到在我的祖国大地上,有这么一位女性永恒默默地守夜,我就不能忍受!她是有生命的啊,可她其实非常空洞,昭示着我们头脑中缺失的部分,或者说我们根本就缺少灵魂,这太令人恐惧了!我们只有焦虑的忙碌,就像我,鞭策驱赶着自己的肉体,到头来什么都不会有。我突然想到神,可我们根本就没有神,这念头本身就很奇怪。我只有瞪着周围的旅客,同时试想着和老大错位,坐到了她的位置上。我害怕生命如此流逝,发疯般地想寻找那个缺失的部分。但由于旅途劳顿,我看到的旅客们的面孔都是软弱、世故且空洞的。我感到我们正无聊地毁灭于这趟旅行当中。于是在西行的夜车上,我冲着那些脸,想要默默地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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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师傅
2008-09-09 21:31:10 杨师傅

我看了,我喜欢车厢峡,信使,卡门这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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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unkdoggy
2008-09-10 10:06:58 drunkdoggy (my body is my spaceship)

马上贴卡门,昨晚看了卡门,颇有些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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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冯《卡门》节选(太长了,70多页一个中篇,只能...(drunkdoggy)

千万别买南京大学出版社的书(*)

希望这本书换个面目重新上市(杨师傅)

也许是当代最好的中生代作家(杨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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